36

  月底時，安結束休假回到了花店。「每日奇蹟」得以重新開張。她的情緒比起休假前好像好轉了很多，不過在某些下雨的時候，她會怔怔地看著窗外，也可能是在欣賞雨景吧。

  安的身邊一如既往有很多出色的男性追求者。花店裡甚至接到過找她的國際長途，對方說的不是英語，大概不是法語義大利語就是西班牙語或者希臘語，反正我一點也聽不懂。小蛋倒是很習以為常地對著話筒那邊的外國男士說：「你好，這裡是每日奇蹟。請問你要買花嗎？」

  和拖把先生出去約會過以後，小蛋和以前相比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她照樣每天無憂無慮地去花店賣花，去冰淇淋店吃冰淇淋，哼著歌做飯煮咖啡，有時也會和瑪利亞一起去逛街買衣服和女孩子用的小道具，有一次我還瞥見瑪利亞在教小蛋挑選少女用的化妝品。真是意想不到，我很驚訝。

  有時她還會半夜蹭到我的身旁睡下，不定時的，大多數是滿月的時候，也有打雷下雨的時候。我醒來以後，還經常聽見她在睡覺時的呢喃。

  「親愛的……熊……冰淇淋……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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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蜷在我床上的時候，我聽見這樣的夢話的同時，還可以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很慌亂。

  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感到緊張。

  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

  可能是女性恐懼症的關係吧，我想。

  那次約會以後，拓跋又約小蛋出去玩了兩次，不過按他的說法這不能算是和女孩的約會，只能算是照顧小朋友。

  「可是這不算約會算什麼呢？」我疑問。

  「你不是也經常和小蛋出去吃冰淇淋看電影嗎，連兼職都在一起。請問這算不算約會？而且你們還住在一起，請問這算不算同居呢？」

  「這怎麼一樣呢……這個，我算是小蛋的監護人……」

  「是啊，偶爾也讓我監護一下好了。」

  因為快要開學了，GG公司的那份工作他已經不做了，所以每天都有很多空閒時間，也難怪他要和我搶小蛋的監護權。

  這天下午，小蛋被拖把先生拉去水族館看海豚，我只好一個人留下來看店。花店少了小蛋好像冷清了許多，連顧客也沒有幾個。我無精打采地坐在那裡看我的希臘悲劇。

  「你好！」

  抬頭一看，是那個自稱是外星公主的女孩。她換穿了一條白色吊帶裙，看上去和地球上的普通女孩沒什麼兩樣。我暗自嘆了口氣。

  「你，你好。」

  「怎麼看上去很沒精神的樣子？」

  「沒……沒有。」我搖搖頭，「你想……想買……買花嗎？」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了！」

  「什……什麼事？」

  「上次你不是答應幫我找結婚對象的嗎？ 找到合適的了嗎？」

  「……」

  我早就已經忘了這件事。

  「不會是忘了吧？」

  「……這……這……個……」

  外星公主噘了一下嘴，不過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我連忙轉移話題，問她想買什麼樣的花，然後仔細挑選花朵包裝成束。

  因為花束很大拿起來不是很方便，外星公主讓我幫她把花拿回去。

  「地……地址在……在哪裡？」

  我很擔心她要我幫忙把花送到她外星球的家去，所以才問。

  「跟著我走就好了。」她回答。

  和安打過招呼以後，我拿著一大束花跟著女孩走出了花店。

  我心裡多少有點七上八下的，不過看樣子外星公主沒打算離開地球，大概她在地球上的住處就在不遠的地方。

  女孩很輕快地在我前面走著，有時回過頭來看看我是不是跟丟了。這樣過了一會兒，她可能覺得有點麻煩，所以和我並肩行走，手裡還拿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揪來的狗尾巴草，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我覺得自己很像被她牽出來溜達的拉布拉多犬。

  「別著急，不遠的。」她給我打氣說，「不用坐宇宙飛船的。」

  「哦，你……你真……真的是外……外星公主？」

  「怎麼，不像嗎？」

  「不……不是……」我撓了撓頭，「那……那麼，在地……地球習……慣嗎？」

  「嗯，還可以吧。重力和空氣都差不多，飲食也習慣了，不過……」

  她入神地想了一會兒，很輕地嘆了口氣。

  「就是太孤單了。感覺整個地球上孤零零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有點理解她的想法。即便我是土生土長的地球人，有時候也難免覺得孤單。不過自從收養了小蛋以後，就很少有這種感覺了。想到小蛋，我不知不覺就走神了。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喂，你聽到沒有啊？」女孩說。

  「你……你說……說什麼？」

  「我說所以才委託你幫忙找結婚對象的。」她抱怨說，「要知道，在原來我們的星球上，像我這樣大的早就和人戀愛了，何況我是公主。」

  我很好奇，很想知道她那個星球的具體情況，比如是在哪個星系，離地球遠不遠，那個星球上的風土人情和生活習慣等。

  但轉念一想，這些都是外星公主自己的事，所以就忍住了沒有問。

  走了一會兒，終於來到了外星公主在地球的家。她的家在一幢高級公寓裡。公寓很高，附近倒沒有看見宇宙飛船之類的東西。

  本來以為既然已經把花送到了，自己的工作也就結束了。

  可是按門鈴沒人在家，女孩找了半天鑰匙，最後說大概忘帶了。

  「不……不要緊嗎？」

  「不要緊的，家裡人過會兒就回來了。只不過一個人等著很無聊，這樣吧，你陪我一會兒好了。」

  「這……這個……」

  我舉棋不定。

  「怎麼，你不願意？」她問。

  對於拒絕她的提議是否會引起星球間的外交糾紛，我實在沒有把握。外星公主看著我，在等我的回答。我想起了小蛋剛從蛋里出生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小蛋像個無助的小鳥一樣，只會說「Ice cream」。女孩現在的眼神很像那個時候的小蛋。

  我心裡一軟，點頭答應了她。

  女孩見我答應留下，頓時高興起來，說要請我吃冰淇淋，於是帶我離開公寓，來到附近的冰淇淋店。

  真是有趣，又是冰淇淋。我暗暗嘆了口氣。

  兩個人坐在臨街的露天座位上，品嘗玻璃杯里的冰淇淋來消磨時間。雖然我說話又慢、又結結巴巴，還辭不達意，但她好像並不在意，依然和我聊天。我倒是有點惶恐，擔心她因為我而對地球男性產生不好的印象，認為口吃是地球男性的生理特徵之一。

  「我常常來這裡吃點心，不過都是一個人。」她一手托著腦袋一手用小勺子敲打玻璃杯，「地球實在是太大了，不像我們的星球，那是個小小的溫馨的地方，我是那裡的公主。」

  「你為……為什麼要……要來地球呢？」我問，「旅……旅行嗎？」

  「我是跟著我的父母來到地球的，就是我們星球的國王和王后。至於他們為什麼來地球，好像是因為星球間的友好訪問。

  我不太懂外交，你也不懂的吧？」

  我是不懂，所以點頭。

  「其實懂太多不是什麼好事情，還是做無憂無慮的小孩子比較快樂。」

  我想告訴她，我家裡有台冰箱認為做一台冰箱比做人快樂。

  他們兩個說的也許是同一個意思。

  「不過戀愛和結婚什麼的，都只有長大了才可以做。可能長大了人就會很無聊，戀愛和結婚其實就是大人的遊戲，和小孩子玩過家家是一回事。」

  「……」

  「在地球人里，你算是大人了吧？」

  「這……這個……」我結結巴巴地說，「我還……還沒……沒到……法……法定結……結婚年齡。」

  「哦。」她顯然有些失望。

  吃冰淇淋的時候我又牽掛起了小蛋，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

  女孩坐在我的旁邊，我很想和她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具體該說什麼。還好她是外星來的公主，所以有些話和她說說應該沒有關係。

  「約……約會這回事，請……請問你……你清楚嗎？」

  我十分艱難地問。

  「什麼清不清楚的？」外星公主反問。

  「就是你……你有沒有和人約……約會過？」

  「你的意思是普通的約會還是不是普通的約會？」

  「普……普通的和不……不普通的？」

  「普通的就是兩個人因為任何事聚在一起的約會，就像我作為公主和其他星球來的使節一起赴宴參加舞會一樣，或者和一條小狗去散步，和你在這裡吃冰淇淋，這都可以說是普通的約會。」

  「那，不……不普通的呢？」

  「當然是以戀愛或者結婚為目的的約會啦。」

  她雙手合十，眼睛閃閃發光，顯得很神往的樣子。

  「那……那你有沒有約……約會過？比……比如，像……像這樣一起吃冰……冰淇淋……」

  外星公主半天沒有回話，我偷偷瞄了她一眼，看見她手裡抱著那束花，低著頭，好像很孤單的樣子。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我也不敢擅自開口問她怎麼了，只好看著眼前的冰淇淋，觀察冰淇淋逐漸融化的過程。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

  「我是一個星球的公主，以前的家不在這個地方，我和我的爸爸媽媽從很遠很遠的星球來到這個星球，我的爸爸是那個星球的國王，媽媽是那個星球的王后。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常常帶著我去冰淇淋店吃冰淇淋，三個人有說有笑的。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那是一段很開心的日子。」

  女孩拿起勺子。

  「因為星際友好訪問，爸爸媽媽帶著我來到了地球上。我在地球慢慢長大了，但小時候那些開心的日子也慢慢沒有了。

  爸爸媽媽整天爭論，為許多瑣碎的事情，錢啊、財務計劃啊、人際關係、星球間的地位差異啊，還有貴族之間的消費攀比啊。年輕時候的國王和王后曾經非常相愛，現在卻只知道吵來吵去。」

  女孩一下一下地敲著杯子。

  「來地球以後，爸爸的身邊出現了許多年輕漂亮的地球女性，因為他是又成熟又成功的外星球的國王啊，所以深受她們的歡迎。媽媽大概覺得受到了冷落，又傷心又生氣，和他大吵一架後離開了家。為了賭氣，可能也是寂寞吧，離開家以後她也和許多男性出去約會過。她很漂亮，一向有許多追求者。這下輪到爸爸難過和發火了，兩個人大吵了一次。這次以後，他們之間連話也懶得說了。爸爸也不太回這個家了，他到處旅遊，長年借住在阿拉伯國王的行宮裡。如果不是因為王國的面子問題，兩個人早就離婚了。但現在這個樣子，又和離婚有什麼兩樣呢？」

  她繼續說。

  「從那以後，我總是幾個星期陪著爸爸，幾個星期陪著媽媽。可他們沒有想過，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又有誰可以陪我呢？我是外星的公主，可我只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有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只想像小時候一樣和自己的爸爸媽媽開開心心地吃冰淇淋。現在，我常常一個人去甜品店吃甜品，因為我沒有什麼朋友，我是公主，按規矩是不能隨便和人做朋友的，大家都躲得遠遠的。我只是一個住在孤零零的宮殿裡的孤零零的公主。」

  本來我是想請教她關於約會的問題，結果一不留神卻聽到了以上這些話。我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是該說點什麼表達點意見，還是一聲不吭地當錄音機。我有點同情眼前的這位外星公主。不管誰有這麼一對喜歡爭風吃醋的父母，都值得同情。

  如果她是小蛋的話，我想我大概會摸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慰，就跟撫摸小狗小貓的腦袋一樣。但她不是，所以我只好一動不動地坐在她旁邊。

  「我從來沒有約會過。從來沒有和男孩一起看過電影，一起吃過漢堡包和薯條，一起逛街買衣服。從來都是孤零零一個人。

  我感到很孤單，所以一直很想找個喜歡的男孩戀愛和約會。戀愛的話，我應該就不會那麼孤單了吧，應該是這樣的。如果戀愛了還覺得孤單的話，還有誰願意去戀愛呢？你說是不是？」

  「嗯……」

  我沒有戀愛過，所以不知道答案，不過想來應該是這樣的。

  女孩很悠長地嘆息了一聲。

  「下個星期是我爸爸媽媽的結婚紀念日。以前，我們還在自己星球上的時候，那是整個王國的節日。到了這一天，爸爸總會給媽媽買上一大束花，但是現在……」她抱著那束花沉默了一會兒，「他們還記得這一天嗎？」

  之後她沒再說什麼，我們默默地品嘗冰淇淋。吃冰淇淋的時候，我想著國王和王后曾經的節日，有點替她難過。

  過了一會兒，冰淇淋差不多吃完的時候，外星公主才再次開口。

  「跟你說了這麼多，希望你能明白，我有多麼想找到自己的意中人，我只想快點找到喜歡的人戀愛，很久以前我就把這件事委託給你了，你一定要用心幫我找哦。」

  「知……知道了。」

  「剛才你問我約會的事情，那你有沒有約會過？」

  「沒……沒有……」

  「那就是說，你也沒和人戀愛過？」

  我只好點頭。

  「怎麼會這樣呢？你已經這麼大了。」她搖頭，一副無法置信的樣子，「在我們星球上……」

  女孩歪著頭看了我半天，唇邊慢慢浮出一點微笑來。我被她看得有些心虛，不知道她為什麼笑我。

  「我剛才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主意，想聽聽嗎？」

  「是什……什麼？」

  「嗯，既然，而且，事實上，那個那個，你和我都沒有約會過，那……不如……我們兩個人，約會吧？」

  我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著外星公主，舀冰淇淋的勺子都掉在了地上。

  「你說……說……什……什麼？」

  「我、們、兩、個、約、會。」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們兩……兩個？」

  「嗯，就是這樣。」

  「可可可……可是……」我結巴得更厲害了。

  「可是什麼啊可是？我們不是都沒有約會過嗎？我們兩個人不都是單身嗎？哦，莫非你在撒謊？其實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或者你已經結婚了？難道孩子也有了？不會吧？」

  我暈頭轉向。

  「沒沒……沒有……」

  「這不就可以了嗎？你看，我現在手裡拿著你送給我的花束。」

  「可……可那……那是你……你自己買……買買的啊……」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想像是你買給我的嗎？反正，就當是你送給我的花束好了。」女孩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說，「你買來一束花，跑到我家裡，求我這個外星公主和你這個普通的地球人約會。其實本來我沒有想答應你的，但我是個善良溫柔的公主，不忍心拒絕你，加上對你有那麼一點點好感，再加上有那麼一點點孤單，所以最後還是答應和你約會了。於是，我接受了你送的花束，你請我來到這個冰淇淋店吃冰淇淋。

  就這樣，外星公主和貧窮的花店青年開始戀愛了……」

  「……」

  公主和貧窮的花店青年……

  「這這……這怎……怎麼可……可可以」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不……不行的。」

  「嗯？你還想反對？知道和我作對的下場嗎？」

  我頓時氣餒。很有可能在她那個星球上，反對公主的人都會被丟到水裡餵鱷魚，當然也可能不是，但萬一她生起氣來，引發星球間的外交衝突，那也很麻煩。

  我半天沒有說話，外星公主看了我一會兒，轉過了頭。

  「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想和我約會嗎？我只是太孤單了，想找到自己喜歡的人戀愛。我一直都很孤單。今天我實在不想一個人了，想有個人陪陪我。又找不到別人，只有你肯留在這裡陪我吃冰淇淋，和我聊天。我覺得這就和戀愛時的約會一樣，我很喜歡這種感覺。你能不能陪陪我呢，假裝是和我約會呢，就一天也好啊，可以嗎？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討厭我呢？」

  她好像相當難過，聲音都低了下去。我連忙搖頭否認，我其實並不是討厭她，可是，可是……見我搖頭，她的臉上立刻重現笑容。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那麼，接下來，就讓我們正式開始約會吧，就跟真正戀愛里的人一樣。」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靠了過來，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你這……這是干……幹什麼？」

  「可別亂動啊，」她說，「戀愛的人約會的時候，女孩就是這麼靠著男孩的。」

  她靠著我，我一動也不敢動，汗出如漿。

  難道這就是約會嗎？好奇怪的感覺。小蛋也時常這樣把頭靠在我肩膀上，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緊張過。

  小蛋……

  我好像感覺到了什麼。

  抬起頭，看見冰淇淋店對面的街道上站著一名少女。

  是小蛋。

  她遠遠注視了我和外星公主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小蛋！

  我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桌子上的杯子都被打翻了。

  「你怎麼了？」外星公主問。

  「對……對不起。」

  我說。

  好不容易趕到街道對面，但是小蛋已經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