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離別宴,此番一別無會期
2024-09-30 16:45:27
作者: 南無袈裟理科佛
席間氣氛熱鬧,羅賢坤挨個給各位前來捧場的大佬們敬酒,而他的媳婦張秦蘭則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一臉幸福地在旁邊笑著。
別人歡笑,杯來杯往,而我趕了幾天路,肚子餓得不行,便和努爾孜孜不倦地消滅起了桌子上的菜餚。
這時,黃養神湊過頭來,低聲問我道:「陳組長,今天來了這麼多領導,要不咱也上去敬兩杯?」
我回頭打量了一下主桌的客人,聳了聳肩膀,低聲說道:「得了吧,今天是老羅唱主戲,咱就不要喧賓奪主了吧。再說了,你背景這麼深厚,似乎也用不著討領導喜歡啊?」黃養神是荊門黃家當代家主的獨子,家中有長輩在官方任職,天生貴胄,跟我說這話也不過是逗我而已。他舉杯與我碰了一下,苦笑著說道:「得了吧,我算哪門子人物,你看看人家趙承風,直接坐主桌去了,可比咱們風光呢。」
趙承風與我們地位相當,他之所以坐主桌,只是因為羅賢坤和張秦蘭都是龍虎山天師道門下的,而他身為這一代的領軍人物,在那兒幫著張羅而已。我不理會黃養神的挑撥,與他碰杯之後,便不再多言,繼續吃飯。
一頓飯吃得平平淡淡,羅賢坤每桌敬酒,除了「恭喜」的話語,也沒有說什麼。席間他將那襁褓中的孩子抱來給眾人看,只見那孩子眉目緊鎖,白白胖胖。旁人瞧了都說看著根骨奇佳,日後定是震驚江湖的大劍客,必成大器。這漂亮話說得主人家臉上有光,張秦蘭抱著這個名叫羅金龍的小娃娃一臉幸福,而羅賢坤則不斷地敬酒,一副一醉方休的架勢。
這兒是龍虎山的主場,我表現得十分平淡,宴罷離席,感覺不甚飽,出門繞了一圈,我便和努爾在附近巷子裡找了一個小酒館。兩人湊在一塊兒,熱騰騰的清湯火鍋,幾瓶紅星二鍋頭,吃得十分暢快。
兩兄弟難得閒適,就在路邊攤支起的棚子下面暢飲聊天,談及當年在麻栗山的歲月,頓感昨是今非,不知不覺有些傷感。就在這時,旁邊走來一人,抱著四五個酒瓶子,直接砸在了我們桌子上。酒是好酒,五糧液,這人卻是本應該陪著老婆孩子在家數禮金份子錢的羅賢坤。只見他滿臉通紅,渾身酒氣地杵在我們跟前,直愣愣地瞧著我,結結巴巴地說道:「二蛋,我能坐這裡不?」
自從我改名之後,罕有人叫我這少時名字了,羅賢坤此刻說起,有著很親切的意味。我也不拒絕,叫老闆拿個凳子來,再添一副碗筷。
我問道:「怎麼著,你不回去守著嬌妻愛兒,跑來與我們這兩個老光棍瞎鬧什麼勁兒?」
羅賢坤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瞪著我說道:「我就知道你們寧願蹲街邊喝酒吃肉,也不樂意在那酒店裡面喝我家娃兒的滿月酒,所以那邊散了之後,我就拎著酒找過來了。你們不願,就當我也真的願意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情緒有些激動,努爾趕忙在旁邊勸說道:「喂,小羅,你是不是喝多了,要是不行,我打電話讓你老婆過來接你。」
羅賢坤擺了擺手,奪過旁邊服務員手中的碗,先是將我們喝的二鍋頭全數倒盡,然後又將自己帶的好酒開了,將碗倒滿,說道:「我走了,下個星期就去廣南赴任了,想著估計我們天各一方,又要好久不能見面了。不管你們當不當我是兄弟,這頓離別酒總還是要喝的……」
這話說著,他自顧自地跟我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
我和努爾對視一眼,也不多言,陪著他將杯中酒喝盡,然後勸他吃兩口菜,緩一緩再說。羅賢坤吃了兩口菜,突然啪地一下將筷子拍在桌子上,眯著醉眼看我,打著酒嗝說道:「二蛋,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我苦笑,說:「哪有的事,你現在有妻有兒,我羨慕都來不及,何至於說這麼傷人的話?」
羅賢坤頓時就哭了,抹著眼淚說道:「我曉得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沒什麼本事,只不過是攀了龍虎山張天師家的高枝——是,我從小都不如你,一直都不如你,就算是拜入龍虎山門下,除了爹娘給的那玩意兒,也沒啥可以自豪的,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嗎?我在龍虎山的時候,每天凌晨五點鐘起床練功,夜裡一點才睡覺,我勤奮到了極點,可就是不如別人。後來娶了小蘭,我才知道了許多事,曉得龍虎山跟茅山不對頭,還被警告最好不要跟你走得太近……」
他哽咽了,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這麼多年的苦楚。
一個來自苗疆山區的窮孩子,又沒有什麼修為天賦,小心翼翼地在這個體系裡面求生存,顧忌這,害怕那,總是擔心失去自己所有的一切,而自己所自豪的一切卻終究不如老婆帶來的光環。這樣的環境讓他變得無比壓抑,就好像肩負著沉重背殼行路的蝸牛,就連哭笑這等最尋常不過的事情都要小心翼翼。這裡面的艱辛苦楚,讓最要面子的他與誰都難以說出口。
酒過三巡,羅賢坤喝得有些飄了,拉著我的手說道:「二蛋,我曉得你在怪我,覺得我這些年一直有意疏遠你,可是我沒辦法,你知道吧?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龍虎山給予的,倘若我跟你走得太近,那麼就要失去現在所有的一切,被打回原形了。我怕啊,我不想再回麻栗山了,不想一輩子待在那個山窩窩裡,連多吃口鹽巴都猶豫大半天……」
也許是找到了傾訴對象,羅賢坤說了無數話,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很快,他拎過來的五瓶酒就空了,人也喝得差不多了,趴在馬路牙子上面吐,酸臭異常。聽到羅賢坤的心路歷程,我和努爾也頗多感慨,不覺也喝了不少。
還好這時羅賢坤腰間的BP機響了,原來是他老婆張秦蘭找不到他著急了,一直在呼他。
我找了個電話亭回了電話,張秦蘭很快就派人過來將羅賢坤接走了。我和努爾結帳之後,搖搖晃晃地在街頭攬肩而行。
兩人默默走了許久,突然努爾發出了一聲長嘆。
這頓酒喝過之後,友誼已盡。
路燈下,我們互看,發現不知不覺間,彼此都已經淚流滿面。
只有最好的兄弟,才不會隱瞞自己的情緒。
冬天有些寒冷,我和努爾相扶著坐在馬路牙子上。我掏了掏兜,摸出兩根煙來,給他和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煙霧辣得嗆人。努爾瞧見我不能釋懷的模樣,淡淡地勸我道:「別這樣,羅大根的路是他自己走的,並不是沒有選擇,而是他害怕太多,深陷其中,讓那名和利凌駕於自己的情感之上。是他選擇了放棄和妥協,與你無關,與我們所有人都無關。」
我打著酒嗝,腦子裡面滿是當初我帶著羅大根走出麻栗山之時,兩個少年所發出的豪言壯語。當時我們說,就算是死,都要死在自己的夢裡面。
我們還說,少年就是應該留著汗水,去追逐夢想,如同追逐朝陽。
然而多年過後,羅大根終於選擇了現實。他過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擺一個滿月酒宴,夠我們村子一家人幾年的生活。然而他在路上迷失了自己,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瞧著他越走越遠,陷入泥潭卻無法伸手相幫。
友誼走到了盡頭,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坐在馬路牙子上,我深深吸了一口劣質香菸,然後流著眼淚,唱起了以前的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