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江湖
2024-09-29 17:31:20
作者: 雷池果
(作者註:本文曾修改刊發,此版本是作者親選未刪節版)
一.一對小夫妻
「媽!」
夕陽低垂,幾縷斜暉越過籬笆小心翼翼地灑在院子裡,縱是如此也不小心灑了點在小艾的繡花鞋上——那雙鞋上新近繡了一雙蝴蝶,是她百無聊賴的成果——小艾扶著門,焦急又無奈地向裡面張望,那個人世間最常用的字從那輕啟的貝齒和櫻唇里奔出,撞進門帘。
聲音百轉千回,回出來的卻是被小艾稱為「媽」的姜氏,姜氏一把將小艾摟進懷裡,號啕大哭:「兒呀!你可回來了!想死為娘啦!」
母女倆抱頭痛哭片刻,小艾輕輕從母親懷裡掙脫出來,聲音已然平靜:「就知道你其實沒有重病臥床——說罷,這次是要多少銀兩?最好一次說完,免得動輒就差人召我回娘家。一次兩次還成,次數多了,阿發要惱的。」
「你能拿出多少?」姜氏倒也不客氣,直截了當得如同上街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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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的兩道秀眉蹙成一個黑團:「上個月才給了一百兩,一個月內就全都花光了麼?」
「不是一個月,是兩個月,上月初給的,現在都月底了。」姜氏絮絮叨叨說道,「這一百兩有快一半被你爹拿去還了債,這個月你弟弟想盤個店來貼補家用,我的老寒腿又犯了,得看郎中,家裡的母雞已經一個月沒下蛋了,也得看郎中,還有……」
「多少能夠?」小艾抬頭看了看落日,打斷母親道。
「……少說也得三百兩。」
小艾的大牙的旁側開始疼了,郎中說那裡正在長一顆新牙,現在她疼得很想把那顆新牙給咬碎。「三、百、兩。」小艾一字一頓地重複。
三百兩,是她和阿發那爿小雜貨店五年不吃不喝日日生意興隆才能勉強賺夠的血汗錢。
「三百兩麼?下月初給您。」
小艾猛然回頭,阿發垂著手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把傘,眯著的眼睛裡看不到瞳仁,小艾卻知道他在看著她。
「下雨了,我想你沒帶傘,就來了。」
姜氏一向反應最快,笑容立刻如核桃般堆積在核桃仁一般的臉上:「姑爺來了啊?快裡面坐!晚飯已經好了,馬上能吃——小艾,快進去拿碗筷來!」
「不必了,家裡晚飯也已做好。」阿發仍只看著小艾,「走罷。」
小艾已經走了出去,外面果然在下雨,淅淅瀝瀝,只敲打在她肩頭幾滴,接著全砸在阿發的傘上。
小艾姓米,今年十八歲。她承認自己不是個乾脆利落的人,尤其在對付後母姜氏的時候。姜氏成為後母那年,她剛五歲,此後的經歷和天底下所有擁有一個強悍後媽的小女孩一樣,任誰看到肥壯的弟弟和瘦小的她,都能毫不費力猜出這倆孩子究竟各自過的是何種日子。直到十五歲那年機緣巧合認得了阿發,才有了自己的家。為了這個家,她寧肯忍受姜氏一次次的獅子大開口,因為她知道阿發是個很孝順的人,應見不得自己的娘子不孝。
「後媽也是媽。」這是阿發的原話。小艾沒有見過公婆,阿發說他們很早就過世了,其他親人也早已零落,只剩一個遠房表叔。每月十五那天,阿發總要拎著大包小包去探望這個表叔,風雨無阻。表叔的家很遠,小艾要照看店面,不能一同去,只好在家牽腸掛肚等著阿發回來。
牽腸掛肚實在是一種很貼切的感覺,阿發如果外出超過一個時辰,小艾就覺得肚子隱隱發脹;如果超過兩個時辰,連腸子也絞動起來;如果超過三個時辰,五臟六腑就跟不放油在火上煎烤一般,先是逐漸繃緊,接著一點點地、雜亂無章地爆裂,爆裂往往是突然的,於是心尖也猝不及防跟著一陣陣地打顫。她怕阿發出事,怕極了,所以腦子裡反反覆覆不由自主猜測如果阿發出事了的話自己要怎麼活下去,結果只有一個,就是自己活不下去。
一日,小艾去庵里求籤,抽到一個中上籤,簽文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解簽的尼姑笑呵呵說道:「女施主與夫君恩愛無邊,是為大善。」小艾很迷惑,問道:「此話怎講?」尼姑回答:「子曰:『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有夫如此,妻安不愛?家和萬事興,故而大善。只是玉者,清物也,須防太清則寒,氣薄不壽。」
小艾的腦子嗡了一聲,前面那些好聽話都抵不過這最後一句。氣薄不壽,是說阿發活不長麼?難道自己一直以來的擔心會成為現實麼?
於是,小艾原本就沒有放下來過的心更加懸得厲害了。
「你在想什麼?」阿發在小艾背後問道。此時的小艾正披著他的長衫站在窗前發呆,蠟燭燃盡了也不覺得。
「沒想……什麼。」
「明天我要去看望表叔,早上幫我裝二十四枚雞蛋。」阿發把被子一蒙,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次日天還沒亮,小艾就起床來到廚間,從台子下面吃力地挪出一個小罈子,這個罈子里的雞蛋是阿發特意攢給他表叔的,而他們平時吃的雞蛋是放在外間的大罈子里。這些雞蛋都很新鮮,殼上總沾著雞毛和雞屎,小艾一個個地數著,儘量小心翼翼地輕拿輕放,然而手還是不慎一抖,讓一個雞蛋掉在地上。
雞蛋碎了,蛋清和蛋黃在磚地上蔓延開來,裡面浸著的一根粗黑閃亮的針顯得分外醒目。
小艾先是呆了一刻,側耳聽了聽,沒有動靜,阿發在前面披屋旁邊的小店裡,應該沒有聽到。接下來小艾要做的是趕快找個差不多大小的沾著雞毛的雞蛋,用帕子裹著手指拈起那根針,戳到雞蛋里,再用雞屎在外麵糊上——因為她不能讓阿發覺察到她已經發現了雞蛋的秘密。這個想法很順暢,實施起來卻艱澀無比,小艾費了好幾個雞蛋,還是沒能把針給藏進去——針一戳,雞蛋就破,蛋清蛋黃毋庸置疑地流了出來,堵都堵不住。
「我來罷。」頭頂一個聲音響起,小艾不敢抬頭,因為知道是阿發。
阿發拿起一個雞蛋,輕車熟路把針給戳了進去,然後捏起一塊雞屎搓了搓,把針孔堵上。小艾注意到那針孔邊緣有些發黑,似乎是被燒焦了,怪不得蛋清蛋黃不會流出來。小艾很奇怪,這針剛才還是冰冷的,怎麼一會兒功夫就能發燙到燒焦蛋殼的田地?
「裝好後拎到店裡,晚飯不必等我。」阿發說完就出去了。他什麼也沒問,小艾也什麼都沒問,小艾知道阿發最喜歡自己兩個優點,其一是沒見過世面,人很單純;其二是從來不問不該問的話。
小艾不是不想問,是知道問也白問,阿發不會說的。既然是白問,又何必去問?不過她自己早已猜了八九不離十,否則也不會日夜提心弔膽。她雖然沒見過世面,卻也不傻。
小艾把雞蛋籃子拎到店裡交給阿發的時候,他剛算好一筆帳,正把算盤珠子給抹順,算盤輕輕摞在帳本上。「如果很晚我還沒回來,你就先睡,銀子明天會有人送來。」
小艾覺得自己從脖頸到後背漸漸僵直成一塊石板,這句簡單平淡的話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她在絞盡腦汁發掘。
「老闆,來一斤核桃仁。」又來客人了,阿發笑眯眯迎過去,嘴裡冒出一連串客套話。做生意時的阿發比平時要活潑善言得多,活脫脫一個小本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