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黃
2024-09-29 17:29:06
作者: 雷池果
明月高懸,黃河岸邊,泊著一艘小船。
遠處,河心一塊礁石靜靜矗立,黝影襯著白浪,
近處,船內燈火閃爍,兩個人影依稀可辨,時而合一,時而分開,低訴呢喃之聲隨風漾向四周,和船底波紋相應和。
「蘭草兒,縱然尋遍世間珍寶,也抵不上你的一分美。」說話的男子痴望著懷中人兒,香溫玉軟,衫垂帶褪,燭光搖曳不已,春色旖旎未盡。
美人嫣然一笑:「世間珍寶,盡可為馮白馮少俠的囊中物。蘭草兒再美,也已是馮公子您的人。」
軟語輕吹,秋波略送,加上瀰漫船艙如蘭似麝的幽香,那馮白自是被攝去了魂魄,又一番耳鬢廝磨後,他拿出一個金鈴,鈴兒很精緻,聲音清脆悠遠,對岸可聞。
「這金鈴為我家傳之物,共是一對……你可明白我的心意麼?」
蘭草兒咯咯笑道:「奴家駑鈍,公子不明說,我便不知。」話隨如此,緋霞已染上雙頰,想必早已心知肚明。
馮白見狀大喜,將蘭草兒摟緊,望著燭火,輕聲吟道:「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①。……」
詞才吟了一半,蘭草兒接口道:「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馮公子,這詞兒我只喜歡前一半,後一半,似有些不吉利呢……」
馮白濃眉微蹙:「莫要亂說,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也奪不走你!」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若我今後不能伴在公子左右,我便要你……」蘭草兒玉手輕撫馮白額頭,話到一半忽然打住。
「你便要我怎樣?」馮白忍不住問道。
蘭草兒凝思片刻,笑靨嬌俏如花:「我便要……公子搜盡世間金銀珠翠來祭奠我!」
話才出口,船身剌剌搖晃數下,若干雪亮兵刃陡然從板縫或小窗伸進,頃刻之間,船篷支離破碎,原來已有一艘輕舟悄無聲息緊貼小船,一票殺氣騰騰的黑衣人或四下包圍,或上船襲擊。蘭草兒驚叫一聲,卻見馮白早提劍在手,劍氣橫空,疾風迅雷,只掃了兩個半弧,便見一名黑衣人單刀飛脫,另一名則直接墜入河中。這時一桿槍凌空搠來,來人也一襲黑衣,與眾不同的是裹著黃色披風,一望便知是首領。
「你是誰?」幾個回合未分勝負,馮白封住面前門戶,厲聲問道。
那人冷冷一笑:「我沒有名字,你可以叫我飛黃巾。」
馮白一怔,卻聽蘭草兒尖叫一聲,聲音從飛黃巾背後那艘船上發出,原來她竟已被挾持!飛黃巾大笑一聲,打了個唿哨,那艘船拔錨起程,漸行漸遠。
「蘭草兒!」馮白劍隨聲起,又與飛黃巾鏖戰起來,蘭草兒狠命掙脫黑衣人的鉗制,奔到船頭,哭叫道:「公子!蘭草兒雖非士,卻也寧死不肯受辱,先走一步了!」說著便一頭扎入河水中。
水花四濺,在河心那塊礁石上砸成粉碎,河面翻起團團零亂漣漪。此處山勢險峻,黃河行至此處收窄,下游成為飛瀑,水流湍急時,溺水者僅能覓到殘衣,屍骨從來無存。此時初冬,水流尚緩,然河水凜冽蝕骨,河底淤泥也陷殺無數亡靈。
礁石矗立如初,只是其下添了一縷香魂。
水花漸漸散了,馮白如在夢中,摧肝裂膽的疼痛漸漸真切,他凝劍不動,如淵渟岳峙,只等飛黃巾槍尖逼近,剎那晴天霹靂般,劍光乍起,白虹貫日,噴出一道赤練彩虹。彩虹消逝,河面上浮著一具血色斑駁的黃披風裹著的屍首。
飛黃巾死了。
蘭草兒死了。
馮白呆立岸邊,握著另一隻金鈴。身後很多人走動,影影綽綽,而他似渾然不覺。待轉過身來,發現面前黑壓壓跪了一片,黑夜黑衣,險些融為一體。
「水營幫拜見新幫主!」異口同聲,每個人都畢恭畢敬。
馮白愕然。
水營幫,顧名思義,所行之事皆水上營生,幫主無論張三李四,一概稱為「飛黃巾」。立幫主的規矩乃循虎狼之道,殺黜幫主者,即為新幫主,從此威風八面,前呼後擁。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所愛已逝,所恨已了,除了欲享,復有何求?
馮白慘然一笑,拔劍刺破手掌,任血染紅手中金鈴,隨後將金鈴拋入水中。
「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馮白。」
白衣銀劍,從此不再。
從今往後,世上又有了一個飛黃巾。
水營幫一眼之間如脫胎換骨,不足半年,名氣大了數倍。
飛黃巾此前就已盛名在外,眾所周知其乃黃河兩岸聞名的水盜,貪得無厭,所經之地,片甲不留。那夜之後,除了貪得無厭,平添了窮凶極惡,所掠客船,財色俱占,其餘人等統統砍殺,不留活口。官兵多次出手圍剿,無一成功,那飛黃巾武功超凡,就算十個衙門的捕快一齊上陣,都不是他的對手。
然而,飛黃巾卻有兩個怪癖。
一個怪癖在於財。所得財物,飛黃巾只留足使喚銀兩和幫內花銷,其餘盡皆拋入河心,無論金銀珠玉,抑或瑪瑙翡翠。眾人自是心疼,好在飛黃巾向來慷慨豪爽,留下的財物多半犒勞了這群嘍羅,故也無人異議。
另一個怪癖在於色。所掠美女,無論斤兩幾何,都須在飛黃巾面前吟詩誦詞,琅琅上口者可得幾夜垂憐,興許還能保命,否則便一概丟給那群如狼似虎的幫眾,進而轉手賣給青樓。
水營幫的名氣,多半緣於飛黃巾這兩個怪癖,然而黃河之上人心惶惶,乃是愈演愈烈的結果,官府懸賞日益加重,卻無人能領。
於是水營幫開始擴大營生。第一個在官道上被劫掠的客商,臨死前都不知道殺他的竟是水營幫。
第二個被洗劫的是一支鏢隊,鏢師技不如人,被大卸數塊,置於路邊。幫眾們迫不及待打開車倉,卻個個兩眼發直,倉內除卻金銀,還有一尊翡翠蘭花,這蘭花是用整塊翡翠雕制而成,碧綠剔透,其上的篆印凝重端莊,「開元主人」四個大字相互咬合,卻清晰可辨。
「好美!」飛黃巾捧著蘭花端詳,一絲笑意浮現在黑不見底的瞳仁內。「金銀你們自行均分,這蘭花我受了!」
一名幫眾囁嚅道:「幫主……」
「怎麼?」飛黃巾瞟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如刀,那幫眾頃刻噤若寒蟬,只顫抖指著那簽印。
「開元主人?」飛黃巾微微一笑,「這大概是哪路豪紳送給這廝的禮物了,卻又如何?」
「這是……這是……」
「不就是合元會的頭目麼?何懼之有?」飛黃巾飛身上馬,將蘭花揣入懷中,「他們遇到我們,乃小巫見大巫;我們遇見他們,是和尚見禿驢!」說罷哈哈大笑。兀自策馬絕塵而去。
笛聲悠揚,在青山松竹里靜靜流淌。
足聲細微,一皂衣少年徒步上山,聞得笛聲,略怔了怔,停步屏息靜聽,聽至酣處,忍不住折斷竹紙打起節拍,與笛聲頓挫相合。
笛聲戛然而止,節拍亦歇。竹林深處,一老者緩步走出,鶴髮童顏,仙風道骨,少年人一見之下,隱隱生出敬佩。
「老人家吹得一曲好笛,在下佩服!」
老者上下打量少年片刻,呵呵笑道:「不敢。剛才那節拍,是出自你手?」
「正是。」
老者竟深揖一禮:「錯也!錯也!」
少年不解:「何處錯了?」
「長幼之序,錯了。」老者正色道,「聞道先者為長,後者為幼。古來聖人擊節為歌,故而擅擊節者為優、為長,擅樂者為次、為幼。」
少年先是忍俊不禁,隨後豪放大笑道:「如此說來,你該稱我為兄,而我稱你為弟。也好,也好!哈哈哈哈!賢弟尊姓?」
「姓白,白少德。」
少年略一沉吟,笑道:「在下姓風,風墨。」
平素粗茶淡飯,偶爾一次山珍海味,抑或平素濃葷肥鮮,偶爾一次淺素薄醴,皆可驚為天宴。
所以,山清若此,水秀如是,靜謐之林,天籟之音,似可滌盪世間一切污垢,令少年頗為愜意。
馮與風,音幾乎相近;白與墨,意完全不同。
馮白,風墨,飛黃巾。或有相近,或有不同。
明月高懸,黃河岸邊,泊著一艘破船。
船頭有二人在對酌,一老一少,像父子,又像爺孫。言談甚為投機,酒至酣處,無話不談。
「白老弟,你可知道飛黃巾?」老氣橫秋,說話的竟是那少年。月光照亮小船,鬚髮如銀的老者對面,是馮白俊逸冷冽的面容。
「飛黃巾?略有耳聞,可是那水營幫的幫主?」
馮白嘿嘿一笑:「不錯!但凡水上生意,他們無不染指。我且問你,若飛黃巾此時來攻,你將如何?」
白少德停杯片刻,沉吟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馮白先是頷首,接著搖頭。
「風大哥,你有何高見?」
「此為防守常法,對水營幫怕不適用。」馮白笑道,「世人興許奇怪,那飛黃巾,為何要做水賊?既做了水賊,為何分文不取?」
「分文不取?」老者大為詫異。
馮白一口飲盡杯中酒,自行又斟一杯。「掠人財物,他手到擒來,卻將大半拋入黃河內,究竟,為了什麼?信念?癖好?還是……承諾?」話語低沉,似在問人,又似自問。
「這個……不知。」
「不知者,不過。不求知者,大過。」馮白輕彈酒盅,忽然拽起老者躍上岸邊,巨響乍起,火光沖天,破船頃刻粉碎。
馮白望著火光,冷笑一聲:「這硫磺味忒大了些,自我上船便已聞到,暗害我等的蟊賊居然是些不入流之輩!」
「飛黃巾來了!」老者低喝一聲,抽出短刀,虎視眈眈望向四周,寒光一閃,右手利刃竟戳向馮白胸腹。
急變驟至,馮白沒有驚惶,只閃身疾躲而過,老者左手忽至,緊扣一枚峨嵋刺,雙手飄忽不定,一刀一刺,虛虛實實,左右夾攻。
這時一陣異香襲來,如蘭似麝,馮白只覺分外熟悉,略一恍惚,右肋被深深劃出一道血口,鮮血隨之滾涌而出。
「你……」馮白驚愕勝過疼痛。
「你就是飛黃巾。」老者肅然抬刀,指著馮白。「飛黃巾劫掠後從不留活口,不取財物一事,除他自己,無人能知。」
「可惜此時,我既不是飛黃巾,也不是馮白,而是風墨。」馮白嘆了口氣,幽幽說道。
「縱然隱姓埋名,你永是你,馮白也好,風墨也罷,飛黃巾欠下的血債,算不到別人頭上!」老者厲聲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可知我是誰?」
「無論你是誰,與我緣分都已盡了!」馮白忽然縱聲大笑,笑時突然出手,只一眨眼,老者短刀脫手,胸口被重拍一掌,一口鮮血噴出。
噹啷一聲,一枚小小的金鈴被震落地上。
「這金鈴……怎會在你這裡?」馮白此時是真的驚愕。「蘭草兒……她……」話未吐全,口中噴出黑血,氣息陡微,頃刻毒發身亡。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老者默立在馮白屍身前,許久之後,抬手揪去假髮面具,老者消失,出現的是位妙齡女子。
女子略調停內息,輕移蓮步走向河堤,那裡已悄無聲息跪了一地的黑衣人,像一排烏鴉。
「水營幫那些個不服之眾,可料理了麼?」
每個黑衣人都摸向腰間,齊刷刷各自捧出一個首級放到面前,跪姿仍舊不改。
「好,好得很。」女子輕笑道,「這群叛逆深受合元會大恩,卻被新主子用黃白之物給籠絡了去,實在死有餘辜。——這個月的解藥,你們仔細接著。」她纖指微彈,一蓬濃霧對黑衣人們迎頭罩下,黑衣人迫不及待抬頭,貪婪吸納著霧氣。
「開元盛舉,唯主獨尊!」黑衣人個個感激涕零,呼聲振聾發聵,不啻山呼萬歲。
「你們都起來罷——恁多金珠玉翠,河心的暗網已撐不下了,須換新的。」開元主人柔聲吩咐道。
黑衣人領命散去,開元主人背手立於岸邊。
水營幫實為合元會的暗舵,此事只有開元主人知曉。圈養的鷹永遠都不會比野鷹兇猛,聰明的主人懂得明放實圈。
飛黃巾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他們不可能同時出現,因為曾經的飛黃巾都死了。
江湖人只能看到那個活人,以為飛黃巾就只是一個人。
年年歲歲名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馮白比上次的飛黃巾的武功強去數倍,這些年裡也夠長情,功勞不低。」開元主人微微嘆了口氣,頗為惋惜,「只是野心大了些,恃才傲物,又擅籠人心,近日竟生他意,已為大患,也須換個新的……
「那麼,下一個該是誰呢?」
月光如水傾瀉,伊人微微仰起臉,蘭草兒的那張絕色面容令整個黃河都靜了下來,匍匐在岸邊,惟有一層層浪花微微捲起,前浪被後浪推至河灘,倏忽不見蹤影。
① 晏幾道《臨江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