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無處憑欄
2024-09-29 17:28:55
作者: 雷池果
薄曦微露,蓮花峰上已人頭攢動,一如半年前的比武場景,不同的是這次乃是武林大會,意在推舉新盟主。杜冠群不得人心已久,四方早有狼煙暗起,但懾於軒轅派的人多勢眾,不敢稍有妄動。如今杜冠群為石星朗所殺,樹倒猢猻散,軒轅派不攻自破,眾幫派心裡自是狠狠鬆了口氣,石星朗也深諳斬草除根之道,不出一月,將軒轅派黨羽盡數剿滅,如此一來,先前杜冠群所牽連的諸多仇怨,隨軒轅派的覆沒而幾乎消失殆盡。江湖中了解石星朗的人都清楚,他行事狠辣,但並不莽撞,沒有萬分把握,他絕不會這般一馬當先,否則難免淪至為他人作嫁的地步,甚至有性命之虞。所以眾人對於新任武林盟主將是何人都心知肚明,此番武林大會,無非給彼此一個風光排場的台階下罷了。
傅中彥自始至終都站在離石星朗幾步開外的地方,若有所思,待眾人如潮的歡呼四起,他抬起頭環顧了一下,見石星朗昂然站在高台之上,那裡曾是杜冠群一呼百應的地方,如今他也站在那裡被眾星捧月,那襲藍色長衫被風吹得微微飄動,看似與背後的藍天化為一體。
「石某能有今日,傅堡主功不可沒!」石星朗大笑道,「傅家堡一向是武林中流砥柱,傅堡主,日後石某少不得要繼續向你請教。」
眾人目光集中在傅中彥身上,其中不乏艷羨之色,傅中彥上前幾步,深施一禮:「石盟主,傅某有事相告。」
「何事?」
「先妣為南疆人士,生前曾欲返鄉尋根,卻屢屢耽擱,至歿未能如願,傅某對此愧疚至今。現下江湖安定,傅某欲為先妣還願,將往南疆去一些時日,特來辭行。」
「你要去南疆?」石星朗緊緊盯住傅中彥,「傅堡主,你可捨得麼?」最後那「捨得」二字,石星朗說得很重,傅中彥明白,他是在說寒嫣。那晚寒嫣不顧他勸阻,執意要去水牢尋杜冠群報殺父之仇,之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她,後來聽說,她與石星朗兄妹相認,被接去崑崙山了。
「自然很有些捨不得,所以傅某還有一事相求。」傅中彥單膝點地跪下,鄭重道:「石盟主,傅中彥願以伏麟劍和金珠萬兩為聘,向令妹祁寒嫣提親。」與此同時,傅家堡家丁們抬著扎著紅綢的箱子上前,大大小小十幾個箱子,整整齊齊一字排開,傅中彥起身打開擺在正中的一個精美的劍匣,親自捧到石星朗面前。石星朗拿起匣中寶劍,略一抽出,便覺得一道寒氣撲面而來。
「好劍!」石星朗忍不住脫口贊道。眾人也在竊竊私語,有人覺得傅中彥以如此重禮下聘,定能討得這新任盟主歡心,這樁姻親一旦締結,日後江湖上,第一自是崑崙派,第二則非傅家堡莫屬;有人則覺得傅中彥既已打算前往南疆,又連家傳寶劍都拱手贈予石星朗,似有金盆洗手之意。
「傅堡主,南疆之行,何必急於一時?待你與舍妹完婚後,再計議不遲。」石星朗笑道,「如今江湖日月新換,百廢待興,你捨得,我還捨不得。」
傅中彥沉默不語,他相信石星朗這番話出自真心,然而其中更有深意。之前他傾力相助石星朗,彼此交往甚密,那時二人平起平坐,以友相稱,如今石星朗已是武林盟主,二人便有了君臣之分,自己對石星朗知根知底,石星朗自然希望留他在身邊,便於看顧掣制。
「盟主不必挽留,傅某決心已下。」傅中彥靜靜道。
石星朗臉色一沉:「傅堡主,你一向顧全大局,為何今日一意孤行?你若執意要走,這門親事,我可以不允。」
傅中彥直視石星朗,一字一句道:「盟主,傅某南疆之行與求親完全無干,此二者不可相提並論,不管這門親事你是否應允,傅某南疆之行心意已決;不管此去南疆是否成行,傅某今生都非令妹不娶!」這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眾人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都等著看石星朗的反應。
石星朗卻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你比我更不知天高地厚,難怪舍妹對你情有獨鍾。然而要過我這一關,單憑好聽話兒是不成的,這伏麟劍再讓你使最後一次,請罷!」石星朗把劍匣向傅中彥拋過去,傅中彥飛身接住,石星朗也隨著從石台上一躍而下,待落地時,青烽鉗和赤焰針已赫然在手,寒光凜冽。在場人眾都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數月之前,也是蓮花峰頂,也是這兩個人。
但傅中彥沒有拔劍,他把劍匣輕輕放在地上,長嘆一聲,道:「盟主,物是人非,何必再比?如今你重權在握,若肯讓我遂願,我輸也無妨,若你不肯,我贏也無用。」
石星朗大怒:「傅中彥,你既如此,我也不妨把話挑明,你非要走,我也不攔,但你今生今世,休想再見寒嫣一面!」
只聽傅中彥一聲清嘯,兩袖揮出,地上的劍匣忽地彈開,寒光四射,伏麟劍凜凜在手。石星朗冷笑一聲,拉開架勢迎了上來,可傅中彥並未向他出招,伏麟劍只隨意向空中劃了幾下,自己也向旁側跨出幾步,既未捏劍訣,也看不出什麼步法,仿佛一位雅士在舞著摺扇閒庭信步。
「彩筆描空,筆不落色,空亦不受染。」
「利刃划水,刀不損鍔,水亦不留痕。」
淡淡數言之後,伏麟劍已看不到劍身,傅中彥手上是粼粼波光,仿佛托著一汪秋水,波光只持續片刻,頃刻化成數道閃電四散開去,來勢迅疾如平地拔起的狂飆,聽得一陣鏗鏘之聲,崑崙派各弟子手上兵器紛紛落地,斷成數截。
「九天伏麟!」
在場人眾有些老人認得這一招式,不由失聲驚呼。
九天伏麟,乃是傅家堡鎮堡之功,傳說自傅鎮海接任堡主以來已經失傳,取而代之的是傅門九重劍。此招威力不可限量,取人性命如囊中取物,可偏就從未傷人性命,箇中涵義,堪比少林寺的大慈大悲掌。而且傅家堡「九天伏麟」當年曾與崑崙派的「斷月梭」並列為江湖兩大神功,此功失傳後,斷月梭才成為傲然獨秀。
石星朗萬沒想到與傅中彥竟暗自留著這麼一手,與此人往來多次,卻從未察覺其身負此等絕學,一霎那竟有些自慚形穢,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強烈的妒意。然而石星朗畢竟是悟性奇高之人,也恰在此時,他完全明白了為何當年杜冠群要處心積慮,定要將他除之而後快。杜冠群那時的顧慮,正是自己此刻的心境。
傅中彥收劍入匣,望住石星朗,微微一笑:「盟主,寒嫣與你一母所生,你該知道她的脾性,這世間沒什麼能鎖得住她,無論是她的心還是她的人。」剛才的顯露神功,伴上此時的淺淺一句,誰都能看出這傅堡主此時的決心。而傅中彥說完這話時,只覺得一陣清風襲來,身旁悄無聲息站了一人,定睛一看,竟是寒嫣。
「少堡主,我們走罷,我隨你去南疆。」寒嫣凝視著傅中彥,傅中彥也定定望著她,彼此的眼眸互訴情愫,離別的這幾日,仿佛過了幾世那麼長,他們雖自小青梅竹馬,卻從無一刻如現在這般眷戀對方。
見寒嫣突然出現,石星朗也有些愕然,他早已明白,此時再出手阻止這一對璧人已不可能,唯有靜觀其變。
「隨我去南疆,意味著放棄這裡的一切,你願意麼?」傅中彥輕聲問道。
寒嫣神色堅定:「你連多年積攢的江湖地位都能放棄,我又有何放棄不了?」
「捨得捨得,無舍無得。」傅中彥微微笑道,「世人皆重所得,惟我更重割捨。」他低吼一聲,飛身躍起數丈,雙掌接連重擊自己肩、腰、腹、腿四處,聽得骨節筋絡一片異響,只見他如斷線風箏般直墜而下,寒嫣大驚失色,慌忙躍身接住他,此時的傅中彥面色蒼白,嘴角流出一道血線,臉上卻露出釋然的微笑,寒嫣不由自主抱著他抽泣起來。傅中彥喘息片刻,輕輕推開寒嫣,努力抬身站起,卻與剛才判若兩人,腳步虛浮凝滯,身體顫顫巍巍,顯見武功盡失。
幫派眾人紛紛倒抽數口冷氣,他們才剛親眼目睹傅中彥的絕世神功,誰也沒有想到,只頃刻間,一切便灰飛煙滅。武功名震江湖的傅中彥竟然自廢渾身武功,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中彥,你這是何苦!」石星朗嘆道,善於侃侃而談的他,此時竟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寒嫣泣不成聲,卻明白傅中彥為何這麼做,武功雖非身外之物,有時卻比身外之物更兇險,凡可招財贏譽者,必能引禍惹災。石星朗成為武林盟主後,心境已變,對傅中彥應是既愛且憚,故而百般挽留,挽留不成則反目成仇,石星朗本性磊落,但也心狠手辣,難免不擇手段,如今傅中彥武功已廢,九天伏麟自此真正失傳,江湖上暫無人能成為石星朗的心頭之患,且以石星朗這般狂傲,必不會為難一個喪失武功之人,不但自己不為難,也不容許旁人為難,傅中彥這驚天動地一舉,實則保全了身家性命,乃至整個傅家堡。
「你們——走罷!」石星朗神色蕭然擺了擺手,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們一眼,寒嫣扶著傅中彥,在傅家堡家丁簇擁下緩緩離去,行近半山,聽得石星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貴堡的伏麟劍我且替你存著,有朝一日你重歸江湖,我當雙手奉還!」
寒嫣怔了一下,傅中彥腳步未停,兀自慢慢向前走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雖決絕拋卻武功,了斷執念,卻難說會有再返之日。世事如棋,步步難料,往事不可追,來日不可測,惟有牢握現時今日,惜取眼前之人,令人扼腕嘆息也好,被人譏嘲魯莽也罷,皆可一笑而過,心意自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