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09-29 17:28:00
作者: 雷池果
老丈人住院了,突發腦溢血。可苦了鍾立,每天下班後就準時去丈母娘家報到,跑醫院,跑藥房,邱涵往娘家跑的次數也勤了,隔三差五去醫院看護老爹。丈母娘老太太仍舊很大家閨秀,一點都沒有屋頂即將塌半邊的跡象,讓鍾立佩服不已,瞧瞧人家,那才是真正的處變不驚。
老年人的腦溢血很難救治,老丈人沒過幾天就撒手人寰,鍾立一方面要安慰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一方面又要跑老丈人的後事。老丈人生前是公務員,追悼會怎麼也要開一個的。
追悼會的程序很簡單:司儀宣布某某先生追悼會開始,介紹參加的單位領導,生前好友等等,然後哀樂中全體默哀三分鐘,單位領導致悼詞,直系家屬致悼詞,全體人員向遺像三鞠躬,最後在哀樂中向遺體告別。
「唉,老頭子就這麼走了,撇下我一個,可怎麼活啊。」追悼會之後,老太太抹著眼淚對兒女們說。
眾人默然,邱涵忽然說:「可不是麼,追悼會太簡單了,媽,得給爸爸辦個像樣的葬禮。」邱涵停了停,在眾人愕然目光的襯托下,迎著老太太刀子一樣的眼神,說:「媽,爸爸生前曾經給自己留了一筆喪葬費的,現在您可以拿出來了。」
老太太的嘴動了動,臉有些扭曲,但什麼都沒說,顯然沒有拿錢的意思。鍾立瞅著面色冷若冰霜的老婆,心裡有些抖抖。
邱涵等了幾秒鐘,確信老太太的態度後,硬梆梆地說:「您不肯把錢拿出來也行,這錢,我和鍾立出了。」說完不看老太太的反應,拉著鍾立就走,出門時把門狠狠摔上,險些把鍾立的心從胸口震出來。
老丈人的葬禮隆隆重重舉行了,靈堂、遺像、供桌供奉、明燈紙活和孝帶黑紗樣樣不少,包括一些風俗程序,比如出殯前摔瓦盆,到殯儀館門前拋紙公雞等等,也都一應俱全。鍾立頭一回見到老婆主動站在前線忙這忙那,仿佛換了一個人。
喪宴吃完了,骨灰也安置了,哥哥嫂嫂趕著回外地上班,當天就乘飛機走了。關起門來只有邱涵鍾立和丈母娘的時候,邱涵拿出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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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這是爸爸的遺囑,公證機關公證過的。家裡的現金和存款都歸您,這棟房子歸我和哥哥一人一半產權。這是副本,就放在您這兒,您可以慢慢看,看不清我來給您念,看不懂我可以跟您講。還有,我已經告訴哥哥了,他那裡也有一份副本。」
鍾立傻愣愣望著邱涵,心想這還是我那嬌滴滴文靜靜對老媽百依百順說話都不會大聲的老婆麼?
時間凝固了將近兩分鐘,老太太才想起來一蹦三尺高。
「什麼遺囑?我怎麼不知道?你得給我講清楚!」一邊嚷著一邊伸手去床下摸索。
「甭找了,媽,產權證在我這裡,要不怎麼辦的遺囑公證?您可以看看,這上面寫得很清楚,兩名公證員現場公證,有簽字有蓋章。您不要揣測爸爸,爸爸沒什麼對不起您的,背著您立遺囑是我的主意,不光背著您,我還背著哥哥,背著他是因為他和爸爸一樣太老實了,老實得近乎無用。您也別生我的氣,翻箱倒櫃找產權證這招,我是跟您學的。」
老太太氣得發抖,臉色和鋼精鍋底差不了多少。「你……你這個不孝女……我辛辛苦苦養你這麼大……」
「您太謙虛了,從我領出生證到領身份證,奶奶養了我四分之三的時間,您別把錯都歸到您頭上。我還有事,今天不能伺候您了,我們走了,啊,媽媽再見!」
邱涵說走就走,鍾立傻愣愣地被老婆領回了家。
自己家門砰地關上後,鍾立才回過神來,他一把抓住邱涵的胳膊:「得回家看看你媽,我看她臉色不對,別忘了她心臟不好……」
邱涵摔開鍾立的胳膊,冷冰冰地說:「要回去你回去,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她!」
「那她犯心臟病怎麼辦?」
「她要犯早犯了,再說,真犯的話總會有人通知我的,要你瞎積極?」
「為什麼?她可是你親媽!」鍾立太驚駭了。
「親媽又怎麼樣?她不該生我,可她生了;她該養我,可她沒養!」
鍾立一遇到吵架就打蔫,這次也一樣。「那……你也不該這麼氣她,她畢竟是老年人,是長輩……」
邱涵尖銳地冷笑了一聲,說:「她欺負我奶奶的時候,何曾想過我奶奶也是老年人是長輩?」她把自己扔到沙發上,四腳八叉地躺著,用手指了指沙發的另一邊,示意鍾立坐下。「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這麼對待她,你坐下,我告訴你。」
鍾立乖乖地坐下。
「每個剛見我媽的人都覺得她是一個大家閨秀,估計也覺得我也像個大家閨秀,連你也不例外,其實我最清楚我們家的那點底細,什麼大家閨秀,我外公不過是個做小本經營的買賣人,我媽那種固有的小家子氣,加上後來模仿出來的矜持,加上多少讀過一些書,再加上現在的這把年紀,糊弄糊弄你們這些年輕人,沒問題。」
「我和我哥哥,一生出來就被丟給奶奶養,哥哥七歲的時候就回到父母身邊,我一直和奶奶呆到十二歲。奶奶很疼我們,但她和我媽的關係很糟,後來她上了年紀,我們全家搬來和她一起住,從那時起,她們婆媳間就沒有消停過,你沒見過我媽吵架的樣子,比弄堂大媽還潑。」
「我上大學那年暑假,奶奶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等寒假我回來的時候,奶奶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而且眼睛也看不見了,我媽說她的腦血栓是高血脂造成的,不給她動葷,每天只給她喝稀粥,那時候的我太年輕也太膽怯,只敢背著我媽用零花錢買熟食給她吃。寒假後不久,我就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當天中午就趕回家,因為趕時間所以誰都沒告訴,回家後聽到奶奶的房間動靜挺大,就輕輕上樓去看,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鍾立沒來得及接腔,邱涵喘了短短一口氣,接下去說:「我看見我媽一直自顧自在翻箱倒櫃找什麼,最後她找到了她要的東西,就是那棟小洋樓的房契!」
「而我奶奶奄奄一息靠在床頭,斷斷續續地問:『是淑芬嗎?能不能給我做碗紅燒肉?……我想吃肉,吃肥肉。……』」
邱涵的嗓音因為哽咽而微弱無力,真的像彌留之際的人的囈語,鍾立被嚇住了,他呆傻地望著邱涵,望著她臉上的縱橫的淚水。
「我知道她琢磨的如意算盤,奶奶走後,房子是爸爸的,她至少有一半,如果她有幸走在爸爸後面,那房子就是她的。我們家存款很少,唯一值錢的就是這棟小洋樓。」
一道寒光從邱涵追憶的眼眸里射出來,梨花帶雨變成了狂風暴雨,以至於接下來的每個字都是咬碎了吐出來的:
「那棟小洋樓是奶奶的,我不允許讓害死她的人染指一點,即使是我親媽!」
狂風暴雨驟然止住,一道冷冷的陽光從烏雲背後轉出來,雖然顯得很燦爛。
「我從此就成了媽媽眼中的乖乖女,為了讓她歡心把自己打造成她認為的淑女,讓她對我絲毫沒有防備,不為別的,就為了今天。」
「很多人覺得我很美,包括你。其實你們誰都想不到——」邱涵從沙發上坐起來,盯著鍾立,綻開笑容。
「仇恨,讓我如此美麗。」
鍾立從來沒見過美麗和可怖能這樣整合在同一張面孔上,他下意識起身向門外退。
「你要去哪裡?」
「我……我去看看你媽……」這是鍾立撒的最蹩腳的一個謊,面前的天使魔鬼綜合體迅速噴火爆發了。
「你敢跨出這家門一步,就不要再回來!」
鍾立嚇得又倒退幾步,靠在大門上,他的手伸到背後摸索把手。
邱涵怒不可遏,她抓起手邊的東西向鍾立亂砸過去。「滾!你給我滾——!」
鍾立本能抱頭躲避各種各樣的飛來物,靠枕、坐墊、茶杯、菸灰缸、錦盒……
錦盒!
鍾立曾把錦盒藏在禮品櫃的最深處,前幾天找東西的時候順手拿出來放到了茶几下面,雖然他不打算用它,卻也不敢讓它就這樣被當作沙包丟來丟去,萬一觸怒了那個「如果」怎麼辦?這時錦盒已經到了面前,鍾立不得不舉雙手接住,錦盒裂開了,黑球被他下意識緊緊攥在了手掌心。
黑球被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