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09-29 17:27:16
作者: 雷池果
明亮的茶餐廳卻給薛沛寧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大概燈光效果過於金碧輝煌,反倒讓她迅速產生視覺疲勞。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她回到家裡脫鞋進門。
余錦楠本來要堅持送她回家:「蛟蛟,我可以打車回去,但你深更半夜獨自開車回家,我不放心。」
「不用了,我經常獨自開車回家,而且現在還算不上深更半夜。」薛沛寧直接把車開到余錦楠家小區門口,余錦楠拗不過她,只好下車,薛沛寧看著他消失在夜幕里,才慢慢驅動寶來離開。
車裡正在放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這首歌的旋律和歌手粗獷熱烈的嗓音充斥整個車廂,任何人的情緒只能在音樂間奏的孔隙中蜿蜒盤折,薛沛寧有意選這首歌,因為不想茶餐廳里的話題在回家路上繼續畫延長線,否則什麼狀況都有可能發生。
薛沛寧走到衛生間,打開熱水擦了把臉,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思緒卻還停留在一個多小時先的茶餐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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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蛟,知道我這三年在英國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嗎?」
「碩士學位?」
「是你。」
「我?」薛沛寧輕笑了一聲,把目光從桌面移到余錦楠的臉上。
余錦楠毫不在意她目光里的疑惑和揶揄:「確切說,是和你的感情。冷靜了這麼久,我才知道對我最重要的是什麼,有句話又酸又俗,卻很貼切——我不能沒有你。」
薛沛寧用吸管輕輕搗著杯子裡的檸檬,臉上的微笑竟然有些自我解嘲的性質。
「蛟蛟,我不知道你現在會怎麼看我,但不管你怎麼看,更多的話,我也說不出來,我只想讓你知道我的真實想法。我們曾經那麼開心幸福,從沒想過誰會離開誰,現在這個局面不是我們任何人的錯,而是一個天大的誤會。這誤會是人為也好,天意也罷,應該是時候消除了。」
「蛟蛟,知道嗎?剛到英國時的那半年,我沒有一天能安睡,總在半夜醒來,然後在一種陌生的空蕩蕩的感覺中等到天亮。」
薛沛寧望著鏡子,鏡中人兒望著自己。她憑直覺知道余錦楠沒有誇大其詞,更沒有說謊。誤會,沒錯,的確一切都是誤會,是誤會,毀掉了他們苦心營造八年的愛情。想起這些她就心痛,但眼神仍舊淡淡的,淡得令余錦楠熱盼的目光漸漸沉了下去,好像月亮靜靜沉沒在海平面以下。
「你並不需要我立刻答覆你什麼,對嗎?」薛沛寧記得,這是她在茶餐廳除了點餐之外說的第一句話。
余錦楠坐直身子望著她,目光炯炯有神。「我不需要你答覆什麼,蛟蛟,我只是隨時準備向你求婚。」
我只是隨時準備向你求婚。
準備向你求婚。
求婚。
把一句話慢慢咀嚼並逐漸分解開,歸納出最關鍵的兩個字,鏡子裡面的薛沛寧竟然面無表情,假如有第二個人在場,恐怕也會意興索然。
薛沛寧離開衛生間走進廚房,她突然覺得有些餓,在茶餐廳她不想吃東西,只喝了一杯飲料。微波爐裡面靜靜躺著一盤鍋貼和一碗牛奶,垃圾桶里有一個速凍鍋貼的空袋子,她最喜歡吃這個牌子的辣刀豆豬肉餡,經常做給謝琛明吃。薛沛寧端出鍋貼看了看,不錯,謝琛明大概第一次做鍋貼,有些鍋貼被鍋底粘破了,但大部分還是完整的,黃焦黃焦,也挺誘人。加熱後的鍋貼很香,薛沛寧吃得一個都不剩。她想打電話給謝琛明,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目前的狀況究竟怎麼回事?薛沛寧問自己,她正抱著墊子靠在沙發上,電視上花花綠綠的畫面幫她填充著大腦的其他空隙。自己在抗拒著什麼?渴望著什麼?說要冷靜,究竟冷靜了麼?
今晚,余錦楠也等於向她攤牌,從明天開始,這兩個男人都在等待她的回應,以她對他們的了解,無論她選擇哪個,另一個都會表示理解並永不打擾,唯一的關鍵在於她的選擇。
薛沛寧疲憊地閉上雙眼,好累,她想睡覺,等明天再想吧,就像一句經典小說的結尾:明天是新的一天。
第二天是聖誕節,也的確是新的一天,但工作內容大部分還是重複前一天,因為昨日「君牧」這個筆名的展現,開會的時候薛沛寧望向穆卓鈞的目光多了不少欽佩,而同時也發現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也比以前停留得長了些。
「你好像不滿意這次的合作公司。」散會後,薛沛寧正在整理文件,穆卓鈞經過她身邊時停了下來,說。
薛沛寧的手沒有停,連頭都沒有抬。「沒什麼不滿意的,賺錢麼,哪個公司都一樣。」
「可你的確是不滿意,能不能說說理由?」穆卓鈞笑眯眯地問。
看來瞞不住了,只能招認。薛沛寧嘆了口氣:「真的沒什麼,穆總,這只不過是我的個人情緒罷了,這家日本公司總裁名字和當年製造南京大屠殺的甲級戰犯松井石根只差一個字,看到就讓人想痛扁一頓。」
「你說松井石志?哈哈!」穆卓鈞忍不住笑了,「很能理解,說實話我也很不喜歡這家公司,理由和你一樣,但可惜,生意是生意,情緒歸情緒,多數時候還是得忍。後天和這家公司談一些具體事宜,可能要簽合同,之後一起晚飯,趙妍要去產檢,這次你得累一點了。」
談判還好說,想起吃晚飯,薛沛寧就滿心不情願,但穆卓鈞說得對,生意是生意,情緒歸情緒,為了生計,多數時候還是得忍。再說對日本人也不能一概而論,具體問題要具體對待。
談合同的場面還算過得去,日方三個人,領頭的姓龜田的中年人,加上一個姓史的中文翻譯,中方這邊也是三個人,穆卓鈞和助理,加上薛沛寧。薛沛寧能聽懂一點日文,但僅限日常會話,遠遠不到能做翻譯的地步。會議進行的還算順利,拓合公司承擔對方的一個項目,合同條文由對方擬定,所以大部分時間是日方解釋合同內容,穆卓鈞一直微笑聽著,薛沛寧看了他好幾次,見他神色平靜,就估計這次的合同簽訂不會有什麼問題,反正合同是英文,他們都看得懂。
冗長的合同解釋完畢,史翻譯擦了一下汗:「如果穆先生認為沒有需要修改的,請在這裡簽字。」
「不,我有一些小問題。」穆卓鈞用指頭輕叩桌面,不緊不慢地說。薛沛寧有些詫異,在日方解釋的時候,她把合同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看到有什麼不妥。
穆卓鈞提出的問題根本不是合同上已經寫的條文,但絕對都是漏洞之處,如果有人有心在這裡鑽空子,拓合公司必會吃啞巴虧,他用中文緩慢清晰把幾個問題點了出來,末了笑著說:「史先生大概有些忙不過來,龜田先生前面吩咐的一些話,你都沒來得及翻譯給我們聽。」說完沖龜田點了一下頭,說了句流利的日文:「龜田先生,您覺得呢?」
薛沛寧按捺心頭的驚訝,迅速掃視對面落座的日方人員,敏銳捕捉到了他們臉上一閃而過的惶惑,這群人剛剛反應過來,拓合公司沒有帶日文翻譯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而是不需要。
晚飯地點在一家頗為正宗的日本料理店內,薛沛寧不是第一次來,卻還是不習慣這裡的榻榻米,跪坐沒多久就覺得小腿失去知覺,但還是得做出安靜嫻雅的模樣微笑待客。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面氣氛熱烈了許多,龜田甚至還扯喉嚨唱起了歌,引得陪同人員一陣嘎嘎亂笑。
「我去買單。」穆卓鈞起身低低向薛沛寧吩咐了一句,後面的話不用說出來她也知道,是讓她幫忙招呼著,那位助理家裡有事,晚飯前就告辭了,拓合公司這邊只剩他倆撐門面,好在合同已簽,晚飯不過是個收尾的情面活,有他倆在也夠了。
穆卓鈞出去後,龜田又開始唱另一首日文歌,他顯然是喝多了,吐字口齒不清,薛沛寧費了好大的勁才聽明白他唱的大致內容,似乎是一首妻子對丈夫傾訴相思之情的歌曲。
「這是……我奶奶想我……爺爺的時候……唱的!」龜田端著酒杯嘻嘻對其他人笑著,「爺爺當年……去了中國戰場!……」後面他又開始嘰哩呱啦說起來,越說越激動,竟開始手舞足蹈,一旁默不作聲薛沛寧霍然起身,猛地把一杯飲料潑到了他的臉上。
這個舉動讓在座所有人都愣住了,史翻譯忙起身打圓場,薛沛寧把玻璃杯重重敲在桌上,指著史翻譯厲聲說道:「你沒聽見他剛才說什麼嗎?你還是不是中國人?!」說完拽過大衣轉身疾步向門口走去,一路踢翻兩把椅子,迎面正撞見推門進來的穆卓鈞。
「怎麼回事?」穆卓鈞詫異問道,他略掃視了一下四周,目光陡然犀利起來,盯著愣坐在桌邊的那幾個日本人。薛沛寧咬著下唇沒有回答,只繞過他打開門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