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2024-09-29 17:26:48
作者: 雷池果
在廣州白雲山機場,阿倫是被抬下飛機的。在飛機上,阿倫在昏迷前支撐著寫下了藍越的電話號碼塞給一旁焦頭爛額的空姐。收到緊急電話後的藍越心急如焚,帶輛救護車就往機場沖,所以沒有太延誤治療時機。
「什麼時候可以手術?」阿倫昏迷了兩天,甦醒後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藍越這個。
「你的病還需要會診。」藍越柔聲回答。
「我睡了這麼久,你們還沒會診出結果麼?」阿倫疑惑地問。
藍越為她掖好被子,「還需要進一步的會診。」
「是不是我的病很嚴重?你們初步會診的結果是什麼?藍越,你告訴我實話,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不好說的?」阿倫說完這些話後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藍越凝視著阿倫,「好吧,」藍越長嘆一聲,「我知道你很堅強,我早該想到。初步會診結果發現,你得的是多形膠母細胞瘤,這是一種惡性度很高的腫瘤,一般認為只有10個月的生存期。」
阿倫在被單下顫抖,「繼續。」她的聲音也有些發顫。
「雖然如此,也可以藉助多次手術和立體定向放射外科治療延長壽命甚至治癒,現在我們正在研究具體施行手術的方案。」藍越坐在床邊,握住阿倫的手,「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不是一個人在面對。」
阿倫眼前有些模糊,「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在我的酒吧里,我無意聽到你敘述過去的事情,發現你很象過去的我。」藍越望著窗外,緩緩地說。
阿倫病情惡化得很厲害,嘔吐得吃不下飯。每次嘔吐的時候阿倫就感覺是在把五臟六腑往外噴,象是企圖讓難以忍受的頭痛隨著一次次的噴射而緩解,吃多少吐多少,一個月下來就瘦了十多斤。
或許是因為至親的人一個個的故去,讓阿倫對死亡有著深刻的感觸,病人中她是最冷靜的一個。「我要活。」阿倫總這麼告誡自己,於是逼迫自己吃飯,強行把一口口食物吞咽下去,吐了再吃,再吐再吃,一天要吃好幾頓。治療的時候也極其配合,所有跟她接觸過的醫生對她印象都很深。沒有克服不了的病,只有克服不了的心。堅信人定勝天的阿倫執拗的性子不可遏制地發作了起來,硬生生與病魔較上了勁。
阿倫住的是單人病房,這也多虧藍越。病房走廊里常常能聽到此起彼伏的慟哭,每到這時,她就知道又有一個病人被死神帶走了,打心底里為死者家屬難過。死者長已矣,生者猶可哀。不過讓她欣慰的是,如果將來有這麼一天,不會有太多人為她哭泣。
藍越一有時間就陪著她,給她講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她總做出非常開心的樣子,心裡常常被感動得想哭。她想如果她沒有病該多好,可以跟藍越一起悠閒地品煙,可以跟她一起去她推薦的好玩的地方,可以做拿手好菜給她吃,將來或許能做藍越的伴娘,或者讓藍越做她的伴娘。
一天早上,窗外清脆的鳥叫喚醒了睡夢中的阿倫,她揉揉眼睛,發覺四周依然一片漆黑。「大醫院到底是大醫院,連鳥都跟別處不一樣。」於是摸索著下床,這時牆上的鐘敲了九下。「有沒有搞錯?上午九點還伸手不見五指?這暴風雨也忒厲害了。」阿倫嘟囔著摸到電燈開關,連按幾下沒反應,「燈也壞了,真霉!」阿倫扶著牆壁坐在地上,頭靠著牆壁閉上眼睛。
有人開門進來,腳步輕盈,「阿倫?你怎麼坐在這裡?怎麼不到床上躺著?」是藍越的聲音。「你眼睛真好,周圍這麼黑也能看見我。」阿倫笑嘻嘻地說,依然坐在地上。
「黑?」藍越驚訝地提高了嗓門,「今天是個大晴天,我正想跟你一起到花園裡走走,反正我今天輪休……阿倫?你怎麼了?!」
阿倫軟軟地沿著牆滑到地板上,蜷成一團,兩隻手在眼睛前又晃又揉,藍越衝上去把她扶起來,聽見她變了調的聲音:「藍越,我瞎了,什麼都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藍越半摟半架地把她扶到床上,按鈴叫了護士。阿倫的眼睛直瞪著前方,眼睛依然明亮,但明顯呆滯了許多。
大夫和護士匆匆趕來,一番檢查以後,發現阿倫的腦瘤組織增生過程中壓迫了視神經,導致失明。「是不是我……會一直這樣?」已經平靜下來的阿倫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問藍越。「很難說。要看腫瘤生長情況。」藍越思索良久,艱難地吐出這一句話。
「是不是如果切除了腫瘤,視神經不再受壓迫,我就可以看得見了?」
藍越沒有回答。
「藍越,你說話呀?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術?」阿倫焦急地問,側耳聽著藍越的動靜。
「藍越,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在哪裡?」阿倫急切地四處摸索,「藍越……?」
藍越撲上去緊緊抱住阿倫,阿倫感覺她的身子在顫抖,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的脖領里,她忙抬起手,摸到藍越的臉,藍越在流淚,臉頰濕濕的。
「藍越,你哭了?你為什麼哭?」阿倫從沒見到藍越哭過,當然這次也不能算是「見」到。藍越流著淚把阿倫抱得越來越緊,阿倫感覺她在極力壓抑著抽泣。
「藍越,是不是跟我的手術有關?」阿倫好象感覺到什麼,她搖晃著藍越,「告訴我真話,如果你把我當朋友,就別害怕告訴我實情,我能承受的住,真的,我能承受得住!」
藍越慢慢放開了阿倫,說話泣不成聲:「會診的結果,你……不能做手術,因為腫瘤,……包住了你腦里的一根靜脈,如果開刀,你只有……沒有生還的可能,如果不開刀……你還可以……你還可以……」最後那一句藍越再也說不出來,唯有嗚咽。
阿倫死命咬著下唇,不知咬了多久,發覺嘴裡鹹鹹的,一股粘熱的液體順著下巴流,下唇竟被她咬破了。血?我的血還是熱的,現在的我還活著!
阿倫想起一首可能是英國的民歌:一個樂天派摔下一百四十七層樓/每墜下一層樓面/就沖那一層里他驚慌失措的朋友們喊道/喏!瞧我現在還活著!
我現在還活著,恐懼和悲哀是在摔到第一層的時候才需要,前一百四十六層我還可以開開心心,也該開開心心。
阿倫摸到藍越的臉,輕輕捧著,把她的淚痕擦乾。「別哭了。」她柔聲說。
藍越沒做聲,想必還在抹眼淚。
「要哭也得弄點響聲出來,否則我看也看不著,聽也聽不到,你想憋死我啊?」阿倫操起過去用慣的那一副油腔滑調。
藍越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同時還在抽鼻子。
「終於笑了,可別欺負我看不見還皺著眉頭哦?」阿倫繼續貧嘴。
「難得你這麼想得開。」藍越輕輕嘆口氣。
「就這麼點時間,想得開也這麼過,想不開也這麼過,幹嗎要想不開啊?」阿倫輕鬆自然地說。
「藍越,答應我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幾分鐘後在花園裡,藍越扶著阿倫撫摩一朵朵花的時候,阿倫鄭重其事地說道。
「你說吧,我一定答應。」
「你只准再為我流一次淚,好嗎?」阿倫睜大眼睛,「望」住藍越。
藍越閉起眼睛扭過頭,克制住鼻子一陣的發酸,「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