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09-29 17:26:25
作者: 雷池果
秦楚睜開眼睛,隨即又疲倦地閉上,她知道自己還活著,要繼續去面對一切殘局。
站在窗前的阿倫聽到聲音,轉身輕輕坐在她床前,無言望著她。
「我知道我很傻,」秦楚低低地嘆道,「你一定看不起我。」
「一點也不,」阿倫清晰地回答,「你比當年的我要清醒,至少你到最後還有意識去求生。而我,若不是被人發現得早,世間就不再有我這個人了。」
秦楚驚訝地差點坐起來,這才發現渾身虛弱無力,「你……也想不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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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倫別過頭,幽幽嘆了口氣,「年輕人遇到人生第一次沉重打擊,有幾個人能馬上想得開的?我當年比你更執迷不悟,陷得更深,夢醒時分崩潰得也更狠。」
阿倫低頭轉著手上的鐲子,沉默半晌,又開口道:「你是否注意,這個鐲子我從未取下來過?」
秦楚點點頭。
的確,她認識阿倫起,阿倫就一直戴著這個墨玉鐲子,無論睡覺洗澡或做家務。不過這個鐲子很特別,有一個小小的彈簧用於脫戴,不象其他的玉鐲那樣渾然一體,所以也比那些鐲子輕巧許多,並不顯得很累贅。
阿倫輕輕掰開鐲子的彈簧,取下鐲子,把左腕伸到秦楚眼前。
秦楚險些低呼出來:阿倫光滑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扭曲的暗紅的傷疤,在她晶瑩的皮膚襯托下分外猙獰可怖。
阿倫撫弄著這道傷痕,帶著自嘲的神情開始敘述往事。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孩,跟龔翔有幾分類似,我和他是大一那年在學校舞廳里認識的,他跳舞的樣子極帥,我覺得只有他配得上做我的舞伴,別奇怪,我從高中起就是學校里的舞后。」
「於是我們就開始浪漫的戀愛,那年我19歲。每天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吃飯自習,周末去逛街跳舞,吃情侶餐,除了睡覺和上課的時候,其他時間幾乎都在一起。這也不奇怪,但凡大學裡戀愛都是這樣膩在一起的。」
秦楚大學裡沒正正經經談過戀愛,但是看其他人談戀愛的樣子,的確象歌里所唱的「兩人三足」的情形。
「大學四年因各種原因我們分分合合,最終還是走在一起,我以為我們緣分註定,是分不開的了。臨畢業前,我們發誓要終生廝守在一起。」
「畢業後我們都在那個城市留了下來,我和他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天真地以為我前方的路就是紅地毯。於是我開始學習做飯織毛衣和操持家務,我的願望就是做一個普通的主婦,做他的小女人,為他生一個孩子,撫養孩子長大,然後孩子再有孩子。」
秦楚閉上眼睛,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淚——這也曾是她的夢想,她的渴望。
「他的工作是跑市場,很累,但收入不菲。半年後我們開始存結婚用的錢,開始計劃買房子,我開始留心裝潢材料和家居裝飾,我想親自一寸一寸精心布置我和他的愛巢,然後在這裡幸福地成為他的新娘。」
「他們公司的聖誕晚會上,他認識了一個很有身份的漂亮女孩,那個女孩的父親是新加坡富商。女孩在跟他跳了一曲舞以後就愛上了他。第二年的四月,請他到新加坡考察。說是考察,其實是去遊玩。」
「從新加坡回來後他的變化,我想你能猜到。他不是固窮的君子,更不是聖人。那個女孩富有,美麗,聰明,聽他說性格也很溫順,有妻若此,夫復何求?失去我對他算不了什麼損失,失去她對他損失就大了。這個女孩看起來各方面比我都強,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麼。」
「他的變化讓我震驚,而他的絕情讓我崩潰。於是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用刀片一下一下劃自己的左腕,我在同一個地方深深劃了五下,一下代表我和他刻骨銘心的一年。劃到最後一下的時候,我感覺到刀鋒撞上了骨頭,拿出來一看,刀刃果然卷了起來。」
秦楚已經聽得毛骨悚然,而阿倫照舊輕描淡寫地不緊不慢地說下去。
「我其實很怕疼,過去寧肯吃藥也不願意打針。可那個時候,我相信只有肉體強烈的疼痛才能沖淡心碎的痛楚,這就是為什麼我劃了一下不夠,又繼續劃第二下、第三下,末了還賦予每一下一定的涵義。」
「你感覺到過血流的速度麼?那時的我感覺到了,甚至聽到了血噴的聲音,我很奇怪自己體內能有這麼大的能量把血噴得那麼遠,而且噴出的曲線如此優美。我坐在自己床上,看著血在對面雪白的牆壁上噴出一朵朵罌粟花。動脈的血很紅很紅,是我見過最純正最美麗的紅色。當時的我只是想著,人類應該是上帝造出的最得意的作品。」
「我就那樣坐著看著牆壁發呆,直到眼前逐漸模糊到漆黑,最後意識消失的一剎那,我祈求天國的父母原諒我,因為我是自殺,所以無法去見他們。」
「後來我在醫院裡醒了,因為血順著門縫流到了走廊里,鄰居驚慌失措以為出了命案,叫來刑警砸開了門,發現奄奄一息的我。」
「說起來也很有戲劇性,他倆得知情況後匆匆趕到醫院,我已被送去搶救,血庫的血不夠,是那富商的女兒挽起袖子輸血給我,撿回我一條命。」
「我醒來以後,她勸我,說感情勉強不得,是自己的逃不掉,不是自己的討不到。如果是她碰到這種情況,只會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更好。到底是受過西方教育的女孩,面對情敵還能如此坦然自若侃侃而談,我實在自愧不如。」
「她的話如果脫離開背景,句句都是箴言,我默默接受。不過人之常情,對於奪我所愛的女人,我無法有好感;然而她也救了我,我也恨她不起來。但從此以後,我把愛情都看得很淡很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證自己不受傷。當時更重要的是,能保證自己在不添新傷的情形下安心養傷。」
「這一年的九月,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婚禮請了那個城市的市長做證婚人,若干媒體為他們祝福。也就是同一天,我離開那裡來到了上海,在這個公司謀了個職位。」
阿倫把鐲子戴回左腕。
「這道傷痕吳盡涵見過,但他從沒有問過我,他是個聰明的男人,一看到傷疤就能猜得出後面的故事,他可能不願觸動我傷心的舊事。其實沒什麼,已經兩年過去了,該好的也好了,該留的也留了。其實忘卻的意思不是忘記過去,而是當你想起過去時不再有痛。現在我跟你講起來,就象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這就是我歷時五年的戀情。儘管沒達到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也還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雖然我在掙扎出以後是傷痕累累。現在看咱們公司的小年輕都嚷著要轟轟烈烈的愛情,我不知道他們想要的是不是我這種。現在的我只想要一份平淡穩定的感情,不要求浪漫,不渴望承諾,甜言蜜語也是越簡練越好。將來或許我拉他的手就象左手拉右手,沒什麼激情新意,但至少能安度後半生。」
「你曾經問過我,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麼,這個問題我當時沒有回答你。如果你問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可以回答你是這個人一生的價值或者其他等等;而你問我的是『女人』最重要的,這樣的答案可以有多種鋪墊和詮釋,但結果只有一個,就是一個好歸宿。」
「問題是老問題,答案也是老答案。一個女人,無論她有多麼冷漠和剛強,哪怕她是世界上最成功的人士,愛情始終是她的死穴,沒有誰能逃得過。這是與生俱來的弱點,就象猛擊太陽穴每個地球人都會昏迷或斃命一樣。」
秦楚把臉埋在枕頭裡,默默地流淚,不全是為阿倫的遭遇,是因為自從跟龔翔分手以來她還沒好好哭過。女人的淚水也是排遣痛苦煩懣的方式之一,仿佛因傷害產生的一切有害物質統統能在淚腺的協助下排出體外。無論多大變故,能哭起來的女子,也一定能好起來。
阿倫不打算再勸慰秦楚什麼,秦楚前段時間是情迷心竅才退化得耳目駑鈍,現在猛的醒了,以她的悟性和智商,不久就會認為自己所愛非人,情障一除,就更用不著旁人再勸她什麼了。
門輕輕開了,吳盡涵端了一鍋熱騰騰的東西進來,阿倫嗅出老鴨湯的味道,站起來沖他做了個鬼臉。秦楚此時也揩乾了淚水,對吳盡涵投以感激的微笑。
「你們聊吧,我出去走走。乖楚楚,如果我回來後發現老鴨湯剩得超過半鍋的話,……嘿嘿!」阿倫故意打住了話匣子,一溜煙跑了出去,穿堂風吹著她的碎發飄在腦後,象一從黑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