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分
2024-09-29 15:09:15
作者: 王若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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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馬賊有兩種,一是盜馬小偷,一是騎馬悍匪。
在和西城八旗遭遇之前,駱必達一直以為肖子龍屬於前者,等到他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時,馬賊卻準備離開。
那已經是廢棄工廠的混戰發生後足足一星期,駱必達中午吃過飯在教室自修,忽然班主任來找,說他表哥來了,在校門口等他。駱必達沒有表哥,但卻已經猜出幾許,果然看到校門口站著肖子龍,身後是他自己的車。
那日他和派出所的人趕回廢棄工廠的空地,西城八旗和馬賊早已不見蹤影,惟有地上殘留了一點血跡,勉強能證明之前發生的鏖戰。然後他們又去自行車店,四川夥計說肖子龍沒有回來過,並且之後再也沒回來過。派出所一沒抓到人二沒找到證據,只能不了了之。而駱必達唯一的收穫——那輛自己搶來的新車也還了回去,一度只能坐車上學,生活似乎恢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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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不知道,那年街頭一大新聞就是名震四區的西城八旗在小小一仗里折損過半元氣大傷,昔日梟雄從此走向敗落,而擊敗他們的對手則再度消失於江湖,成為街頭少年記憶里的傳說。
再度出現在駱必達面前的肖子龍此刻右手打著石膏,衣履不整,神情疲憊。
由於時間過了十二點半,校門已然關閉,他只能隔著鐵欄門和初中生說話:我來還車。說著將車鑰匙穿過欄杆縫隙遞給駱必達,講,車子就在店裡,你放學後去拿就行。
原來他辭掉車店的工作,領了工錢,今天就要離開這座城市回父親的老家,那裡有親戚照應,能另謀生路。
所以這也是告別。
駱必達把車鑰匙放進口袋,看著對方的石膏,只是講我現在能在鋼軌上騎三米了。肖子龍若有所思,說我是看不到你出師了,你自己保重。此時上課鈴響,男生卻沒有要回教室的意思,而是認真地問他:你那天是去追卓寧雨的麼?她為什麼要買我的車?你和她一樣,其實早就知道我這輛車,對麼?
馬賊抿抿嘴角。顯然在沒有車子的這段時間裡,眼前的少年學會了靜下心來思考——這是真正長大的先兆。假如當年他自己也有這樣思考過,那該多好——至少現在的自己,決不會孤軍奮戰,最後背走他鄉。
因為他有他最好的兄弟,曾經。
馬賊長槍瘸腳龍,馬匪飛石光頭東。
那年在這片街頭上玩的人都知道這句話,也都聽說過那兩個把自行車騎神了的大男孩。綽號馬賊的肖子龍能在車上把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風,說扎哪裡就扎哪裡;外號馬匪的華小東騎車極少用雙手,一張特製的牛皮彈弓配上稜角磨尖的碎石子,樹梢上的麻雀說讓誰下來就讓誰下來。只是和武俠故事裡的情節略有不同,他們都不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相反,在修車攤上長大的肖子龍天生瘸子,下車之後走路像企鵝,老爹在火葬場上班的華小東十五歲就有遺傳謝頂的跡象,索性剃了光頭。
但沒人敢取笑他們,哪怕在肖子龍面前說禿子,在華小東面前講瘸子。因為他們是來如風去如電的雙騎,是搭檔,是戰友,是兄弟,哪怕別人遞根外國口香糖過來也都一撕二,一半自己嚼,另一半給兄弟留著。而且也沒人會取笑他們,因為當初起馬賊馬匪的外號只為聽上去彪悍、唬人、威風,這一片二十四條街十三所中小學,多少打劫學生的混混沒吃過他們木棍飛石的苦頭?連北區那個少教所二進宮的王瘋子也忌憚他們三分,吃了幾次虧後不再輕易南下。
他們是赤腳穿鞋,成績差沒人管,家裡窮沒人管,長得缺沒人管,行俠仗義也沒人管,但天下是他們的,因為他們年輕,衝動,熱情,血性。
直到出現卓寧雨。
卓寧雨那時候什麼都沒發育,除了嗓子和眼睛亮,其他都顯得乾巴巴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會看上瘸子,所以她坐的是華小東的車后座,唱歌也只單獨唱給華小東聽。
肖子龍對乾巴巴的卓寧雨也沒興趣,反倒高興自己的光頭兄弟有這個運氣。可他不能容忍卓寧雨對自己的鄙視,對自己的居高臨下和頤指氣使。她甚至當面叫他肖瘸子——笑話,連他兄弟都不會這麼叫他,卓寧雨算什麼又憑什麼?是她冒著棍棒和砍刀在人堆里左衝右突?是她用強弓飛石掩護自己挑馬近戰?
可卓寧雨越來越不象話,越來越討厭,肖子龍礙於兄弟面子從不發作。可那次他無意中偷聽到兩人的談話,卓寧雨要華小東以後少跟他這個瘸子來往,一個修車人的兒子,又考到技校,這輩子最出息大概也就從馬路攤升級到自行車廠當個工人。
華小東當時雖然立刻沉下臉要卓寧雨閉嘴,但肖子龍卻牢牢記住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三天後的夜裡,華小東陪卓寧雨看完電影送她回家,走在一條小弄堂里時後面有自行車經過。當時他顧著卓寧雨正說話,也沒注意到騎車人在快要超過他們時忽然從車上站起,手裡的鋼棍猛然落下正中頭頂天靈蓋。曾用強弓飛石令混混膽寒不已的馬匪華小東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幾天後他那個在火葬場上班的父親親眼目睹自己兒子被火化。
而唯一的目擊證人卓寧雨當時嚇懵了,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兇手自然立刻逃之夭夭,所以也沒目擊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當時正值全國禁毒行動轟轟烈烈,所以這起看似街頭小混混間的暴力傷人致死沒有一查到底,成為諸多未破案件之一。但是肖子龍不會放過兇手,況且他知道兇手是誰。
肖子龍原本和王瘋子秘密達成協議,他提供那晚華小東卓寧雨的去向,由王瘋子的人負責襲擊,如果成功,肖子龍今後不為難王瘋子的人。
但他們約定的是襲擊卓寧雨,而不是他兄弟,更不是這種一擊致命的方式。肖子龍本來要去找王瘋子拼命,但諷刺的是王瘋子因為當晚為自己的計劃喝酒慶祝,結果醉酒鬧事刺傷人,被第三次關進少教所,卻也反倒救了自己一回。於是肖子龍只能耐心的等,等到仇人出來那天,這一等就是一年多。
與此同時,終於從悲傷和恐懼中緩過神來的卓寧雨也開始暗裡自己追查當初的事情,並且不惜和所有可能給自己提供線索的人發生曖昧,哪怕被人誤會,哪怕被人威脅一直穿校服。後來她終於隱隱知道是進了少教所的王瘋子下得黑手,便也沉下心來等著他出來。但她並沒有和自己一度看不起的肖子龍聯手,而是等著用自己的方式。
儘管如此,在得知王瘋子提前出來的那天,她還是去找了肖子龍,在偷了一把螺絲刀準備用於復仇之際,將半塊口香糖留了下來——她當然知道華小東生前和肖子龍那個口香糖一撕二的典故。所以當肖子龍看到這半塊糖,以及得知螺絲刀失蹤後,立刻意識到久等的仇人出來了,根本無須自己的眼線來匯報就立刻行動:他一要報仇,二要及時攔住那個同樣準備復仇的女子——畢竟,這是他兄弟的女孩,他已經對不起他兄弟了,不能再讓她有什麼意外。
幸而,卓寧雨雖然比肖子龍早找到王瘋子,計劃卻沒有得逞。對方早有準備,她被立刻制服,卻也沒有被為難,因為王瘋子真正擔心的是一定會來找他的肖子龍,所以在馬賊的必經之路上讓西城八旗布防,而不必擔心這個弱女子——儘管他們都是為了馬匪華小東而來。
華小東死後,他的坐騎還在,但他那悲痛欲絕的父親根本沒有心思處理,結果被車賊偷走,然後拿到二手車市場上賣給了一個想少花錢的男人,這個男人就是駱必達的父親。
所以,卓寧雨初次遇見駱必達時,會出高價買這輛破舊的老車,因為這是愛人生前載她的車子。所以在馬賊和初中生重逢的那個晚上,他目光閃爍,因為這是自己兄弟生前的坐騎。他會經過那裡截下小偷,讓車子留在少年手裡,便是冥冥中上天的意願。從那時起他便知道,自己和這個少年命中注定會有一段故事。他在等待覆仇的同時生活有了其他意義,那就是把車技教授給他。
而現在,這個故事即將結束。
他們其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就像現在一個在鐵門外一個在鐵門內,遲早要分道揚鑣。駱必達應該乖乖待在學校,誠惶誠恐的考試,念自己從未奢望過的大學。想到這裡,肖子龍望著欄杆縫隙後面少年的臉,明白他已經不再需要自己,兀自點點頭問:你這裡有口香糖麼?
駱必達看看對方,知曉他的意思,從口袋裡摸出一角錢一支的那種國產糖,小心穿過縫隙。肖子龍捏住另一端輕輕一擰,撕下半根,沒吃,而是舉到面前晃了晃,塞進上衣口袋,講:用功讀書,進個好點的大學——我走了,再見。
說完便翻身擰腰上車悠悠朝東騎去,讓那堵巨大鐵門後面的少年最後一次看到自己背影。
馬賊離開後的第二年,少年考入高中,並能在鋼軌上騎行六米。
單脫手對於此的駱必達來說已經不是任何問題,但他永遠忘不了那個人教給自己的話:
「有的人騎車單脫手是為了方便,有的人是為了耍酷,而有的人,則是為了抓住這個世界。」
那之後又過半年,他無意中聽到傳聞,北區的混混頭目王瘋子喝勾兌了甲醇的假白酒雙目失明,最後真的瘋了,被關進了瘋人院。他不知道身在遠方的肖子龍是不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或者假如聽到,是否欣慰。他也沒有再見到過卓寧雨,有零星傳聞說她出國了,有說她去了外地,也有說她和哪個混混同居,生了個小孩死掉了云云,卻無一可辨真假。
直到六年後的那天,在這所車流如雲的大學,她被馬賊再度看到,只是此時的馬賊不再姓肖,而姓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