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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5:07:40 作者: 王若虛

  當年那兩根鐵軌,其實是一條已經被廢棄的舊鐵路,路基上雜草叢生,鵝卵石也少了很多,所以兩側平白的生出幾塊空地來。肖子龍第一次把駱必達帶到這裡之前,駱必達還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得看過鐵軌。

  車子從小偷手中失而復得後第三天,正好是星期五,學校下午放得很早,肖子龍卻騎著車如約出現學校門口,而駱必達也已經做好了選擇。

  就在當年他們初次相遇的那條僻靜小馬路,旁邊的臭河浜欄杆上擺著一個空易拉罐。駱必達在八米外看著那個銀白色小點,運了一口氣,然後車子啟動,加速,當距離左前方的易拉罐還有三米時,他停止蹬車,同時雙手忽然放開了車把。

  車子在勻減速運動狀態中輕快而平穩的向前滑行,而車上少年伸直的左手上已經多出一支簡易彈弓。他邊瞄準目標,右手邊快速拉開弓帶,胸中輕吸一口氣,吐出的同時右手指尖跟著一松,那顆玻璃彈子便飛了出去,而所有這串動作都在一點五秒鐘內完成。

  一聲脆響後,十步之外,易拉罐摔下護欄,墜入河浜。

  少年重新捏住車把,剎車,轉身,看著路邊的肖子龍。

  馬賊抱著胳膊回味了片刻,嘴角一抿,胯下車子離開馬路沿,在駱必達身邊兜了半圈,講,給你三次機會,射我。

  話音未落,人和車便已飄出兩三米遠,然後始終在距離少年六七米開外處驅車緩緩游弋,見對方還在猶疑,喊道:只管打來!

  初中生眯起眼睛,看看視線中此刻只有巴掌大小的騎手,眼角便有了冷光,從口袋裡夾出一顆玻璃彈子放進弓帶,吸氣拉直,僵持了兩秒,吐氣的同時鬆手,然後就看到車上的人一俯身,心裡頓時落空。他的彈子是奔著對方上身去的,按理那裡的目標最大。但肖子龍這一俯身,肚子幾乎平貼車座,彈子撲個空。

  

  他皺眉,第二顆彈子卻已經上弦,吸氣,呼氣,在第一顆彈子撲空後的第四秒便直飛騎手的側腰眼。誰知肖子龍一個急剎車,破壞了駱必達瞄準時打的提前量,彈子在車頭前飛過,然後車子又開始加速。駱必達鼻翼抽動,最後一顆彈子被捏在手指尖來回把玩。而肖子龍繼續不緊不慢的在那裡遊走,像是一條自小在這片水域成長的魚。

  初中生再度拉直彈弓,上半身像指南針一樣跟著不遠處的騎手轉移方向。忽然肖子龍的車子猛地停了下來,他雙腳撐地俯身檢查車子前輪,整個任何車都靜止在駱必達射程之內。

  但少年的右手沒有鬆開弓帶。

  肖子龍檢查完車子,看來沒有什麼問題,便繼續騎車,並且離駱必達越來越近。最後一次他騎到了不足五米遠的地方,駱必達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座墊的顏色,右手下意識的一松,然後就是什麼東西被打碎的聲音。少年放下彈弓,看到自己先前瞄準的肖子龍的右腿抬得很高,膝蓋已經和右手平齊。而那顆彈子正中裝著車座的豎直鋼管。

  因為是近距離的勁射,彈子打到鋼管後甚至爆裂成了碎片。

  三擊均不中。

  肖子龍緩緩停在駱必達跟前,說:你能三天內學會騎馬射箭這招的皮毛,已是難得——只是我之前停車檢查時無法躲閃,你為何不射?

  那一出插曲其實是他故意所為,只是為了考驗初中生是否會為了達到目的而落井下石。

  但駱必達只是低下眉毛道:不是三天。

  從有這輛車起,他便開始練習騎車雙脫手打彈弓,到今天為止,正好已經四個月。但從初次遇到肖子龍開始,車上的功夫,他已經在心裡練了一年。那天目睹這個人撿硬幣的一瞬間之後,那一連串畫面便無法在他腦海中抹去。然而當他真的騎上車之後,卻發現哪怕是邊騎車邊把垃圾扔進路邊的垃圾筒都不敢,更不必提肖子龍遊刃有餘的單脫手。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的車子有個毛病,就是車把不很靈活。他偶然間發現僅靠車子的慣性,不用雙手控制也可自如滑行兩三米,便不去修理車把,而是利用這點跳過單脫手,直接練就雙脫射彈弓的本領。

  肖子龍看看少年胯下的車,講,你用不出單脫手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你根本不會騎車。

  在馬賊肖子龍眼裡,坐在自行車墊上的人分為兩種:騎車的,和騎馬的。

  馬是有生命的動物,車子是沒有生命的機械,但一個騎術高超的人能改變這個現實。這種人被稱為騎手,而不是騎車人,因為他胯下的已經不再是輛車,而是一匹馬。

  同樣用自行車后座載別人,有的人載上一個苗條嬌小的女孩都會前晃後抖,有的人卻能載一百三十斤的男生如履平地——這便是手上有沒有力。

  同樣騎車飛快,有的人會讓你聯想到覓食的蒼蠅,好像隨時會撞到別人;有的人卻會讓你聯想到撲食的鷹,別人想故意撞到他都難——這便是肩上有沒有勢。

  同樣坐在后座上被人載,有的人個子小體重輕,騎車人卻無法安穩操控,那這種人自己騎車肯定也很危險;有的人個子高體積大,坐在後面卻能讓騎車人感覺輕如棉絮,那他自己一定是個騎車好手——這就是腰上有沒有巧勁。

  而眼前這個初中生,手無力,肩無勢,腰無勁,連騎車的基本工夫都不紮實,更不必談單脫手。肖子龍說你練了四個月,還是這個水平,枉費我幫你保下這輛車,真不如去死。

  駱必達沒說話,而是從褲袋裡摸出一枚硬幣遞給他。肖子龍接過看了看,眼裡便有了一絲光彩:原來你還保留著它。

  那是一枚發行量極少的紀念硬幣,當初他和人打賭,誤把它當做普通硬幣拋了出去,然後送給駱必達。事後他才發現自己搞錯,卻找不到那個初中生。如今時隔一年半,他已經有些忘卻,何況也許駱必達早把它用掉,所以重逢後便一直沒有提起這件事。

  肖子龍把硬幣收好,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而是嚴肅道:欠你這個情,我會用我的方式還你。

  初中生的嘴角邊第一次綻出細小的紋,點點頭說:我叫駱必達。

  從那之後,他便跟著肖子龍學車。

  每個周二和周四的放學後,他便在那條僻靜的小馬路上和肖子龍匯合。那時肖子龍已經從職校退學,在江灣附近一家自行車店打工,但每次都比駱必達先來,坐在車子上等他,卻從不為此發火。

  但這不等於肖子龍的訓練很溫和。

  駱必達學車第一個月,訓練科目便只是將車子抗在肩上,頭從三角架中穿出,用胳膊將車子舉起放下,從三十次練到到一百次。肖子龍對此的解釋是,要想讓車子載你,你便要先學會載車子,否則,車子總有一天會把你從自己身上撂下來。

  初中生毫無怨言,每逢周末也去那條小馬路扛車子。

  第二個月時,他已經可以扛著坐騎慢跑百米。

  時值暑假開始,駱必達不必上課,便常去肖子龍打工的車店。肖子龍的訓練內容便也變化,讓店裡的四川打工仔騎在少年肩頭,駱必達手扶路邊的欄杆做深蹲,肖子龍自己則盤坐在店裡修車或乘涼,肩膀上的夥計負責數數,做滿三十個,外加扛車一百次的老內容之後,少年便可回家。

  等這樣訓完半個月,深蹲便不再單一向上,而是身體要往左或往右旋轉,各三十次。在那個夏日炎炎的暑假,車店門口每天便常可看到這一上一下的身軀,伴隨四川夥計嘹亮的川音數數聲。這種做法看似在訓練腿部力量,其實重點在腰的巧和勁。

  無論騎還是載,腰部勁巧,人與車便合二為一,不是車在走,二是人在走。光用腰部的轉動和身體的傾斜就能操控車的平衡和方向,脫去一隻手更是無足輕重之舉——誰見過抬起一隻手就不能正常走路的行人呢?

  到暑假第二個月,駱必達才可上車訓練。

  此時他的手臂開始有力,肩膀穩如屋樑,腰上的勁道更是靈活而巧妙,人能在左盪車和右盪車之間隨心所欲的轉換而屁股卻不碰座墊。但肖子龍卻一直沒有正式訓練他單脫手,只說他基礎未穩。直到離開學只剩半個月時,肖子龍才騎車把他帶到城郊結合部的那條廢棄鐵軌邊上,什麼也不說,人和車挪上一根鋼軌,腳離地,蹬車,在鐵軌上輕快的騎行了足足有五米,才用腳撐住地面。

  馬賊轉身對一臉詫異的初中生道:這才是我教你的第一課,前面兩個多月,都是熱身而已。

  駱必達學著他的樣子,人車上軌道,卻不敢腳離地。邊上的肖子龍笑了笑,講:我教你的這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沒有任何訣竅,就看你的苦功,哪怕每天在上面多走一厘米,也是巨大的進步——走完這五米,騎馬的技術便能自學乃至獨創,到那時,你我就兩不相欠。

  少年聽罷,扭頭看著自己輪下的鋼軌,明白這短短五米便是騎車到騎馬的距離。

  那天肖子龍扔下駱必達離開舊鐵路前,說了最後一句話:騎車的最高境界是走直線,能在巴掌寬的直鋼軌上走,什麼樣的路線都不在話下,也就能輕易脫出一隻手,來抓住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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