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雙城不合落風塵

2024-09-29 11:57:56 作者: 陸幸生

  那天晚上,為了紓解極度憂鬱的心情,小冒划船去了滸墅夜遊。次日派遣有關人員去襄陽接回老父親,便準備解開船索回歸故里如皋了。

  船行至一小橋邊,見有小樓聳立。他問遊人:「這是何處?何人居住?」友人說,這是董小宛的居處。他與她已有三年不見了,一直念想著她。此話實在有些矯情,在此期間冒襄一直牽掛的其實是陳圓圓,甚至還在老母親的默許下,對月發誓,情定了終身。雖然有些迫於陳圓圓的主動,而陳圓圓的被豪強劫持,或許是正中了下懷,他趁機擺脫了一樁他並非情願的婚姻。而失去美姬陳圓圓正好由美女董小宛加以替補,繼續著他的情感遊戲。

  聽此一說,他不禁狂喜,立即停舟相訪。友人勸阻他說:「她前段時間為權貴家所掠奪,參與皇家的選秀,受到驚嚇,病危已經八至十天了,養母已死,閉門不再見客。」他卻執意要去拜訪,叩門再三,門才開啟。室內燈光黯淡,曲折登樓而上,見到各種藥罐鋪滿几案臥榻。小宛在病中呻吟著問他,為何而來。他告訴她,你是我往年在曲廊花叢間見到的醉美人呢。

  董姬也回憶起當年相見的那一幕,淚水潸然而下,說道:「你屢次來訪,雖然只見得一面,我母親卻經常在背後說到你,說相公身材頎長俊朗,骨骼清奇出眾,為我惋惜不能與你相處得時間長一些。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母親剛剛去世,見到相公不禁又回憶起母親來,她的話言猶在耳。」

  她強撐病體從床上勉強坐了起來,掀開帷帳注視著他,並將燈移到床前,談了好一會話。他憐惜她身體有病,便準備告辭而去。

  

  她牽著他的衣袖挽留道:「我已是十有八天湯米未進,每天昏昏欲睡,恍惚如同在夢中,靈魂一直不得安寧。今天一見到你,便覺得神清氣爽,病倒像是好了似的。」

  她命令家僕擺上酒食,在榻前兩人相對共飲。她總是敬他酒,他多次要走,她多次挽留,不讓他離去。

  他對她說:「我明天要派人去襄陽,告訴家裡父親調遷的喜訊,如果宿在你處,明早上就不能派人向家父報平安了。我要馬上回去,一刻也不能停留。」

  她說:「你的確有事,我就不敢再留你了。」於是兩人分手告別。

  第二天,往湖南報信的人走了。他整裝待發,急欲回去,友人及僕從對他說:「小宛與你昨晚剛剛相見,便露出款款深情,拳拳誠意,你切不辜負了她的一片真情。」

  他去和她告別,去的時候,她已經梳妝打扮完畢,正在憑欄遠眺,期盼他的到來。他的船剛剛靠岸,她便迫不及待地登上船來。

  他說,他要離去,話音未落。她就說:「我已準備好了,想隨路送你一程。」他推脫不得,也不忍心阻止。

  於是一路由滸墅關至無錫、常州、宜興過澄江,抵達鎮江北固山。前後共有二十七日,她送了一程又一程,看來是死心塌地跟定了他,他卻在那兒三心兩意地敷衍著她。

  在這二十七天內,他天天催她下船,返回吳門。這丫頭卻堅持一路陪伴他再走一程,就這樣一程一程相送,似乎沒完沒了,要走回家去了。在路過金山時,他們共同登山,她指著濤濤東逝的江水發誓說:「妾此身如同江水東流,是斷然不會再回吳門了!」

  他臉色遽然大變,嚴詞拒絕道:「我秋闈大考迫近,近幾年來因為父親在前線陷於危難之困境,很難照應到家中事務,也很少探望母親,今天才得以還鄉,料理家中一切,而且你在蘇州欠的債務實在太多,要脫離樂籍,為你贖身從良,落戶金陵等都需要大筆金錢來擺平,這些事都需要斟酌商量。你現還是暫時回到蘇州,等夏季的府試結束,便攜你去南京參加鄉試。秋闈大考完後,不管是考中舉人還是未中,我才有時間從容解決你的問題。到那時,再卿卿我我地纏纏綿綿,就沒什麼妨礙了。」

  她仍躊躇著不肯離開。這時桌上恰好有一副骰子,一朋友開玩笑對她說:「你真的想如願,就投擲它試試運氣吧!」她於是整衣肅拜於船窗,禮畢,緊張而慎重地擲下去,全是六點,可謂六六大順,所有人都稱奇怪。他說,這或許是天意,但是事起倉促,反而成其不了好事,不如暫時歸去,慢慢解決。實在不得已,她掩面痛哭失聲地與他分別。他雖然憐惜她的離去,但是他總算是得以解脫,如釋重負,渾身一陣輕鬆。

  在抵達海陵(南通)後,立即參加了府試,六月回家。妻子對他說:「小宛讓她父親來了,她返回蘇州後,已是素麵不出了,只在家翹首以待你金陵赴考偕她同行之約定。」聽後,他倍感不安,覺得事情有些異常,於是送了十兩銀子打發小宛的父親回去了。並對其父說:「我已經知道她的情意且許諾於她,只要她靜靜等候,等金陵考試過後,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的。」他感謝妻子成全許可的大度,於是沒有踐行當時迎小宛共赴金陵的約定,獨自去金陵參加鄉試大考,想考後再告訴她。

  這裡需要交代的是,小宛的所謂「父親」,是她的養父,就是一個街頭潑皮無賴,據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記載[1]:

  姬時有父,多嗜好,又浪費無度,恃姬負一時冠絕名,遂負逋數千金,咸無如姬何也。

  也就說董小宛這個混蛋養父,藉助了小宛江南名妓的旗號,借了一屁股債,卻要小宛去償還,小宛也拿他沒辦法。

  八月初三的早上,冒襄剛考試出來,小宛忽然來到了他在桃葉渡的寓所。她久候他的消息不至,於是隻身帶了一老婦人,買船從吳門到了這裡。途中遇到劫匪,小船藏在蘆葦中,舵又壞了,船不能行,已經三日沒有飲食了。初八日,剛到達三山街時,她害怕打擾他首場考試的文思,兩天後才到寓所來尋他。她初見到他,雖然很高興,然而敘述起分別後她素麵不出閉門翹首以盼的百日之苦,敘述起這一路的風濤浪險盜賊驚擾依然驚恐萬狀,她神色悽然,黯然淚下想與他共同歸家的心也就愈加堅定了。

  一時和小冒共同參加秋闈科考的各路士子,無不佩服她的膽識,感慨她的深情,都為她賦詩作畫以堅定她的信心。考試完畢後,冒襄自我感覺極好,自以為一定會高中,開始考慮料理小宛從良的事,幫她完成夙願。不料十七日,忽然聽說父親的船到了江岸,父親沒有赴寶慶撫治道去任職,而是在湖南被就地免職,強制退休了。老父親從楚地到了這裡,他已經有兩年沒有孝敬老人家了,老父親從戰火紛飛的前線返回江南,讓他有些喜出望外,於是又將她從良事情丟在了腦後。他未及向小宛告別,就急匆匆從龍潭跟隨父親的船隻到了鑾江(江蘇儀征)。父親看了他參加科考的文章對他說,考中舉人應該沒什麼問題,於是他就留在鑾江等候出榜。

  不告而別,突然失蹤的冒辟疆,使得小宛覺得小冒其實並不把兩人的情感和從良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是有些隨心所欲似的漫不經心。於是她緊追不捨,立即從桃葉寓館坐船來追他。小船行至燕子礬又遇到風浪,差點遇難。而他則在在鑾江盤恆等候發榜。這時,董小宛寫了一首題為《與冒辟疆》的詩以表明心跡:

  事急投君險遭凶,此生難期與君逢。

  腸雖已斷情未斷,生不相從死相從。

  紅顏自古嗟薄命,青史誰人鑒曲衷。

  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成作鬼雄。

  七日後發榜,冒襄只中了副榜。自此,一切金榜題名的美好願望完全落空,他則希望儘快逃避這場並不情願的感情糾纏,日夜兼程返回家鄉,小宛則痛哭相隨,死活不肯再回蘇州。他知道她在吳門中的一切事務,包括脫離樂籍的錢及巨額債務的償還等都不是他能夠解決的,對這場由他引發的感情糾葛,就想早點解脫,甩開董小宛苦苦糾纏。因為那些要債的人,見他遠道而來,反而增加價碼,索要錢數越來越高,而且氣勢洶洶,一點道理都不講,搞得他不勝其煩。父親需要儘快趕回去,他考試成績又不中意,這麼多矛盾和困難交織在一起實在是沒有精力來處理她的事了。船到了家鄉朴巢(冒襄為自己在樹上建的類似於鳥窩的屋),遂冷下面孔鐵起心腸,趕她回蘇州。讓她妥善處理好那裡的債務問題,則以後的事情還好商量。

  這年的九月,冒辟疆去潤州(鎮江)拜訪老師鄭公,這時福建的劉大行從京城南來,冒辟疆、劉履丁和一位陳大將軍在船上為他接風。有奴僕從小宛處來說,她回去後一直不脫當時穿的衣服,天氣漸漸寒冷她依然穿著單薄的衣服,發誓你冒公子不去接她一起商議迎娶之事,她寧願被凍死。

  劉大行指著辟疆說:「辟疆你一向以大氣仗義聞名,怎能這樣辜負了一個小女子呢?」

  他說:「那些權貴官吏,不是我這個書生所能應付的了呀!」

  劉刺史當時舉杯揚袖說:「若給我千金讓我出面調停,我今日就去!」陳大將軍馬上給了百金,劉大行又給了數千斤人參幫助湊數。

  哪裡曉得劉刺史去了吳門並不善於調停,與那些索債的人鬧崩了,沒臉來見小冒,一人悄悄地去了吳江。辟疆也回到了如皋。小宛頓時孤掌難鳴,局面難以收拾。

  這時寓居虞山的錢謙益聽到了這個消息,親自趕到半塘,將小宛迎進他的樓船,讓柳如是去陪伴她。錢宗伯卻大力斡旋於債主之間,三天內了斷小宛的所有債務。光索回的債券就有一尺多高。在滸墅關擺酒為董小宛接風後,僱船把小宛送到了如皋。這樣小冒就非常被動地迎娶小宛成了自己的小妾。

  最使小冒和小宛感到風光無限的事是崇禎壬午年(1642年)春天在鎮江遊覽金山寺的盛況。冒辟疆《影梅庵憶語》中濃墨重彩地回憶了這次才子佳人風光無限的出行。

  這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小宛送他到了鎮江北固山下,堅持要和他一起渡江去如皋老家。他越不同意,她越是苦苦哀求,不肯回蘇州。小船就停泊在長江邊上,這時有西洋人畢今梁寄送給他西洋布一匹,薄如蟬紗,潔比雪艷。用退紅做里子,給小宛做了一件薄薄的春衫,其華美程度不減陳後主寵妃張麗華桂宮的霓裳羽衣。

  她與她攜手登上金山,當時有四五條龍舟衝出波浪激盪隨之而上,還有遊人數千人尾隨他們二人,指他們為神人仙侶。他們緩緩繞山而行,凡是他們倆人停步站立時,龍舟都爭相靠近停泊,在水中盤恆數圈,久久不願離去。他問那些船工,才知道駕船的老大就是去年從浙江回來時的船工,他賞他們酒。第二日返回,舟中友人用宣化白瓷大盂盛櫻桃數斤,大家共同品嘗。友人以櫻桃比喻美女的櫻唇,他當時已經不能辨別是櫻桃還是與小宛的櫻桃小口了。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談論起來多渲染景物之美好,性情之怡然。

  回想到那年的中秋之夜,正是小宛不辭盜賊的搶劫的風險,來到了桃葉渡寓所,一時參加秋闈大考的四方復社社友,歡聚桃葉水閣為小宛擺宴接風洗塵。時在座的有眉樓顧橫波、寒秀齋李十娘,她們與小宛是至友,都欣慰小宛跟隨於小冒,因此趕來為他們的重逢慶賀。演出的劇目是阮大鋮新寫的《燕子箋》,曲盡之時情正濃。演到霍華悲歡離合處,小宛、顧眉、李十娘皆淚流滿面。當時才子佳人相伴,樓台煙水相掩,新曲明月相和,還有復社友人們對於閹黨奸臣阮大鬍子的嬉笑怒罵,真正是快意情仇啊。時至今日回想,那真不異於遊仙枕中所見到夢中那些奇幻美妙的五湖三山,實在是太愜意了。[2]這場以接待冒辟疆女友董小宛的盛會後來在吳梅村的著作中也有生動的記載。當時傳達阮大鋮耳中,被老賊恨得咬牙切齒,冒辟疆被阮大鬍子列為復社士子中的首惡分子,是必須要清算的對象,只是清廷鐵騎來得太快太猛,否則這幫不知天高地厚復社小子必然和他們的東林前輩那樣被阮大鬍子一網打盡。

  當然董小宛在歷經劫難,與冒辟疆的情愛關係一波三折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儘管這種眷屬僅僅是嫁入豪門大族的小妾,但是小宛畢竟脫離了身份卑微的樂籍,算是妓女從了良,嫁給了有才有貌的翩翩佳公子,對於她來說是格外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姻緣。因而在嫁入冒氏之門後,尊重公婆,敬重大夫人,努力學習操持家務,學習針線女紅,與冒家上下內外大小人眾相處得非常和諧。辟疆出入應酬的費用和日常生活費用都是由小宛經手,帳目管理得井井有條,從不私瞞銀兩。冒辟疆的原配妻子蘇氏體弱多病,董小宛便毫無怨言地承擔起理家主事的擔子來,恭敬柔順地侍奉公婆及大夫人,悉心照料蘇氏所生二男一女。小宛還燒得一手好菜,善做各種點心及腊味,使冒家老少大飽口福。小宛確實是個賢惠多才多藝小妾,在大家的交口稱讚中,她在精神上得到了無限的滿足,於是小妾當得更加稱職。

  對丈夫,小宛更是關照得無微不至。冒辟疆閒居在家,潛心考證古籍,著書立說,小宛則在一旁送茶燃燭,有時也相幫著查考資料、抄寫書稿;丈夫疲憊時,她則彈一曲古箏,消閒解悶。閒暇時,小宛與辟疆坐在畫苑書房中,彈琴鼓瑟,評論人物山水,鑑別金石鼎彝。小宛嗜書成癖,「等身之書,周環座右,午夜衾枕間,猶擁數十家唐書而臥。」

  乙酉年(1645年),南明弘光朝覆滅前夕,戰事吃緊,小冒奉送母親和家眷逃難於鹽官。春天時,路過半塘,則看見小宛舊時的寓所還在。她有當年教坊的姐妹曉生和沙九畹來到船上拜訪,看到他待小宛甚是珍愛,冒夫人又賢淑敦厚,和小宛的關係和諧如同水乳交融,她們都羨慕嫉妒不已。他和她們一起登上虎丘,教坊的姐妹們為他介紹指點舊時所游的地方,回憶著舊時往事,大家都感到興致很高。吳門認識小宛的都稱讚她的遠見卓識,稱讚她找到了好的歸屬。

  在路過嘉興鴛鴦湖時,湖面煙雨朦朧,樓台高聳。湖水逶迤曲折向東,則有竹亭園一半在湖中。然而,湖水瀲灩波光粼粼環城四面、名園寶剎、水上洲渚小島,四處環繞。遊人登上煙雨樓,看到此景,就覺得已看到了最美的風光,不知道江水浩瀚寥遠並不在此。他曾經與小宛竟日在此遊覽,又一起回憶錢塘江下桐君山和嚴子陵釣台,碧水擊浪,蒼褐岩石之勝景目不暇接。小宛告訴他說,安徽新安江山水之逸趣更是人間最快樂的事,這是她當年和錢謙益一起去遊覽的地方。

  在這共同生活的九年中,小宛與他妻子蘇元芳無一言不合。至於對待家裡的所有人和奴婢,連最小的孩子也不害怕她,都受到她的恩惠。她不愛積蓄,從不給自己制一點金銀手飾。尤其在逃難鹽官時,身患重病的冒襄得到了她的精心照料,得以起死回生,而小宛的身體遽爾下降,終於落下病根,不幸英年早逝。在她彌留之際,元旦的第二天,她求見母親馬老夫人後才永遠閉上了眼睛。而除了一身之外,其他的衣服飾物都收拾起來,不予殉葬,真的堪稱異人。回想到冒襄和董小宛情定終生時,冒襄曾經給董小宛寫的詩句:

  雙城不合落風塵,豈是仙姬也有情。

  卓識如君甘做妾,不才似我未成名。

  小宛的和詩如下:

  一從復社喜知名,夢繞腸回欲識君。

  花前醉晤萌連理,劫後餘生了夙因。

  董小宛生前愛梅,死後葬在影梅庵。冒辟疆晚年有詩《梅花和澹心原韻》嘆曰:「影梅黃土三生恨,追憶當年合斷魂。」他悼念董小宛的詩文不少,嘔心瀝血製作,當首推《影梅庵憶語》。

  [1] 見《明清小品選刊》,嶽麓書社,1991年,第30頁。

  [2] 見《影梅庵憶語》,嶽麓書社,第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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