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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阮大鋮和東林後人的博弈

2024-09-29 11:57:08 作者: 陸幸生

  明代的南京既是帝國人才的儲備庫,也是才子佳人們尋歡作樂的溫柔鄉。那些在京城遭到貶謫或者不被皇帝待見需要暫時掛起來的官員都會在六部衙門安排一個閒職,先養起來再說,比如說帝國模範官員海瑞、帝國優秀劇作家湯顯祖、帝國第一直臣東林黨人鄒元標,甚至被崇禎皇帝定為「永不敘用」閹黨分子阮大鋮等人都在留都活動過。

  據《白下瑣言》記載:阮大鋮宅在城南庫司坊,世人穢其名曰「褲子襠」。阮大鋮故宅有一很大的花園,即石巢園,老阮的「詠懷堂」所在地。當時松柏蒼鬱,綠波蕩漾;舞榭歌台,紅檐聳翠,「春深草樹展清蔭,城曲居然軼遠岑」。[1](阮大鋮詩句)

  雖然在魏忠賢被崇禎皇帝嚴肅查處後,嗅覺靈敏的老阮立即變臉,反戈一擊,連上兩疏,態度堅決地檢舉揭發了魏忠賢一黨,充分發揮了變色龍的本色,堅決與閹黨劃清界限,表示悔過自新。但是他依然被御史毛羽健彈劾,終被罷官。

  明年定逆案,論贖徒為民,終莊烈帝世,廢斥十七年,鬱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鋮避居南京,頗招納遊俠為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召。無錫顧皋,吳縣楊廷樞、蕪湖沈士柱、餘姚黃宗羲、鄞縣萬泰等,皆復社中名士,方據講南京,惡大鋮甚,作《留都防亂揭》逐之。大鋮懼,乃閉門謝客。獨與士英相結。

  也算是合該阮大鋮倒霉,流竄南京詩酒風流,創作創作傳奇戲曲,養育了一幫優伶戲子,不時加以指導,阮家戲班子竟然被多才多藝的老阮調教得遠近聞名,就是戲班子出場的費用創下的經濟效益也很可觀。老阮還不時去秦淮河畔的大石壩街妓院勾欄中找找娼妓優伶逗逗樂子,在自家園子裡唱唱崑曲小日子過得也很愜意。

  但是,他的那些政治老對手東林黨人及其後人組織的復社文士們正好也在南京講學。他們公開貼出大字報揭露他勾結閹黨迫害東林黨人的罪惡勾當,大字報聯署的復社名士高達一百四十多人。這些復社公子也不是好惹的,其中有不少都是當年受到閹黨殘酷迫害的東林高官的後代。比如侯朝宗就是與老阮同朝為官的戶部尚書侯恂之公子,黃宗羲老爹則是御史黃尊素,陳貞慧則是左都御史陳於廷的兒子,方以智父親方孔炤官至湖廣巡撫,冒辟疆是出生於如皋望族世代仕宦之家,父親為明副都御使。社會輿論對這些公子哥兒的評價是「出則忠義,入則孝悌愛賓客、廣交遊,風流倜儻,冠絕一時」。且這些官二代中的東林後人中,氣度風格都具有當年父輩耿懷忠義、嫉惡如仇、砥礪節操、憂國憂民的風采,中國官場基本都是子承父志秉承家風而流傳有緒的,幾乎很少有例外。

  對於朝廷東林前輩和復社後人基本上還是忠誠如故的,但是對於阮大鋮這樣的大奸大惡他們確實是敢於造反,目的當然是捍衛帝國江山的純潔性。其實真正的蠹蟲就是馬士英、阮大鋮這般的貪官污吏,正是他們的巧取豪奪蛀空了帝國大廈的基礎,才使得帝國的殿堂訇然崩塌。而帝國在大部分時間內重用的卻是這些巧言令色的大蠹,忠君報國東林黨人大部分都處於被邊緣化角色,有的甚至於遭到了殘酷的屠戮,被殺身成仁了。只有在江山傾覆之際,才顯示了東林及其後人的忠肝義膽。

  真正勘破王朝本質的高士前雲南姚安四品知府李贄,卻因為思想的異端,遭到了東林黨人的舉報,最終慘死於皇帝的詔獄之中。東林黨人對於帝國腐敗的本質始終處於當局者迷的狀態,奉守儒家愚忠本色,對於啟蒙思想家的攻擊迫害也是毫不手軟。

  阮大鋮遭遇了被復社名士更直接更難堪的羞辱。這證明了復社名士秉承當年東林遺風,對待閹黨激切亢進鋒芒畢露絲毫不留情面的性情。幾乎是痛打落水狗,絕不「費厄潑賴」、心慈手軟。

  

  崇禎十五年(1642年)八月,董小宛從蘇州冒著被盜賊劫持的風險,追隨冒辟疆來到南京,小冒住在秦淮河房參加秋闈鄉試。恰逢中秋,頭場考試結束,在江南貢院的考棚中關得久了,就要抒放一下憋悶,這樣阮大鋮就成了士子們解悶的對象。這是一場經過精心策劃的惡作劇。

  三十多位來自各地參加鄉試的復社弟兄跟著起鬨,要在秦淮河邊的桃葉水閣擺酒為董小宛洗塵,大家湊了三十多兩銀子,專門去褲子襠阮大鋮的家聘請他的戲班子來演出老阮的拿手好戲《燕子箋》。此刻,受到官場冷落的阮大鬍子有些受寵若驚,也亟欲和這幫復社的小傢伙改善關係,明知自己屢遭唾棄,卻又心存僥倖心理,覺得這是一個緩和關係的良好機會。他命令戲班子趕緊出發,並讓僕人帶上了自己的帖子致小冒:我今晚是專門撤銷了自家的中秋家宴,讓伶人們趕來盡心竭力獻藝。口氣之謙卑,明顯有著企圖修復關係的意思。但是這幫復社文人們就是不肯給他這個面子。請戲班子演出,只是一場惡作劇的藉口。

  據老阮派出的僕人在外不停偷窺隨時向老阮報告偵察結果:演出開始時,士子們表現出色,一邊聽戲,一邊喝酒,看到演出高潮之處,為詞曲的精妙不停地鼓掌喝彩。誰料到歡宴進行到半夜之時,士子們酒足飯飽,酒喝得酣暢淋漓,人已經有些小酒微醺了,於是預定的場面出現。大家嬉笑怒罵:你個阮大鬍子魏忠賢、客氏的乾兒子,閹黨餘孽,莫非以為寫了幾部傳奇就可以贖罪了?你一言我一語把個阮大鋮的老底揭得一乾二淨。

  關於這段惡作劇,吳梅村在《冒辟疆五十壽序》[2]中有記述,寫得十分簡略:

  有皖人者,流寓南中,故閹黨也,通賓客,畜聲伎,欲以氣力傾東南。知諸君子唾棄之,乞好謁以輸平,未有間。會三人者置酒雞鳴埭下,召其家善謳者歌主人所制新詞,則大喜曰:此諸君欲善我也。繼而偵客云何,見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若當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浮白,拊掌狂笑,達旦不休。於是大恨次骨,思有報之也。

  吳梅村所言的皖人流寓南京的閹黨餘孽,就是安徽休寧人阮大鋮,在被崇禎帝定為閹黨分子永不敘用後,寄於東山再起,於是不甘寂寞在家中廣交賓客,並在家中蓄養戲班子,自作戲文進行演出。他知道復社諸君子唾棄他,亟欲主動輸好擺脫前嫌,然而收效甚微。這時正直復社陳貞慧、侯朝宗、冒辟疆三位公子在雞鳴寺的山下擺酒會飲,請來阮家戲班子唱堂會助興。老阮喜不自禁,認為是這些年輕公子主動修好意思,於是派出戲班子前去演出,並派去家人隨時報告諸君子觀看演出的情況。這段精彩的演出片段和復社士子們的表現,在孔尚任後來創作的戲曲《桃花扇》中又有了誇張性的藝術虛構,將地點放在更具有典型意義的秦淮河畔,並將酒會規模擴大加上了冒辟疆與董小宛的愛情背景使情節更加戲劇化。

  孔尚任的《桃花扇》則寫得更為生動,復社士子先說阮大鋮「真才子,筆不凡。論文采,天仙吏,謫人間。好教執牛耳,主騷壇」。

  阮大喜,幾乎要認知己了,感慨道:「南朝看足江山,翻閱風流舊案,花樓雨榭燈窗晚,嘔吐了心血無限。每日價琴對牆彈,知音賞,這一番。」這些文字,其實就是作者孔尚任的自白,看來他雖對阮大鋮為人十分不齒,同為寫詞人,亦有相憐處。

  可惜,幸福總是太短暫。很快,家人又來報,說,那些公子又說他是「南國秀,東林彥,玉堂班」,阮大鋮簡直誠惶誠恐了。他萬萬沒料到,有一種惡作劇,先把人抬得高高的,只為把他狠狠地摔下來。復社士子緊接著就罵,這麼個人,「為何投崔魏,自摧殘」,又說他對魏忠賢「呼親父,稱乾子,忝羞顏,也不過仗人勢,狗一般」。[3]

  「罵座」是明末士子放誕偏激氣質的典型釋放,也進一步激化了阮大鋮和復社的矛盾。這幾次激烈的的刺激直接導致了他後來在弘光朝在政治上東山再起,擔任兵部尚書時對復社文人侯方域、冒辟疆的打擊。無錫戲曲家顧彩在《桃花扇》序中認為阮大鋮曾經作傳奇《春燈謎》專門寫有一折「十錯認」人多以為是大鋮以閹黨失勢遭貶而愧悔之作。顧彩批評道[4]:

  其人率皆更名易姓,不欲以真面目示人。而《春燈謎》一劇,尤致意於一錯二錯,至十錯而未已。蓋心有所歉,詞輒因之。此公未嘗不知其平生之謬誤,而欲改頭換面,以示悔過。然而清流諸君子,持之過急,絕之過嚴,使之流芳路塞,遺臭心甘。

  如此這般,又是貼大字報公開揭露,又是聽曲觀戲冷嘲熱諷,憑著復社名士聲望,這樣的故事很快在南京士林擴散,每年秋闈光是參加考試士子就有兩萬多人,流言的傳播速度如同瘟疫那般迅速遍布江南諸省官場。老阮再次閉門不出,只和鳳陽總督馬士英交往了。但是他已經決心破罐子破摔,流芳百世不成,也就無從選擇地遺臭萬年了。因為改過路途已經全部堵死,和東林黨人及復社後人的怨仇就這樣不共戴天地怨怨相報到底了。

  東林、復社中的有識之士,在南明小朝廷灰飛煙滅以後,如史可法、劉宗周、孫承宗、陳子龍、吳應箕、楊廷樞、夏允彝等東林黨人和復社名士都選擇了以死對於朝廷和君父的盡忠,這些人的氣節和忠誠就是到了清代,還受到乾隆皇帝的通報表彰,追授旌節,以彰正義。

  而冒辟疆、陳貞慧、黃宗羲包括張岱等人在內,都選擇了隱居不出,甘當巢民,發憤著書,絕不與新朝合作,以保持氣節。唯吳梅村、錢謙益、龔鼎孳等江左名士選擇投靠新朝,侯朝宗最終在河南參加了清朝的鄉試得中舉人。這些人物心中始終惴惴不安,皆因為作為士人在道義上有所欠缺而致。

  而老阮對於前朝的決絕是異常堅定的。投靠滿清後主動要求帶路去追殺逃到福建的魯王和隆武朝君臣,最終一口氣未喘出來,竟然死在浙閩交界的仙霞嶺上。清代統治者在修《明史》時將他列入奸佞傳中。主持修明史的內閣大學士張廷玉是安徽桐城人,因為羞於與這個大漢奸為同鄉,竟然反覆考證阮大鋮系安徽休寧人,其實桐城的阮姓大大多於休寧的阮姓。阮大鋮是臭到底了,連桑梓之地都拒絕他的歸籍。

  老阮是政治動物,明史本傳稱他「機敏猾賊,有才藻」。當他被驅逐出朝廷的動物園返回自家石巢園後,只能像是秋後的蟋蟀那般萎縮在石縫中自鳴得意抒發抒發政治抱負不得舒展的怨氣。蜷縮在褲襠巷石巢園的老阮還養了一個崑曲戲班子,時常演出一些他自己創作的戲曲作品。在政治上他是閹黨餘孽,在文壇和演藝界他卻是才華橫溢小有成就的傳奇作者,他創作過《燕子箋》《春燈謎》《摩尼珠》等傳奇十多種,有的劇作還堪稱傳世佳作,文藝界評價不低。看來此公也屬遇劫而生的孽種,即使青史留名也是遺臭萬年,但是臭大便上也會開出鮮花,那就是他對崑曲藝術的貢獻。他自己也會忸怩作態地以肥碩之軀扮演一些花旦和青衣等年輕貌美的小女子,捏尖了粗嗓子吟著戲文,走上一圈碎步,飄搖著甩上一把水袖,以示行家裡手。

  看來這位當年作為閹黨的太常寺少卿(主管宗廟祭祀、正四品),在位期間還是積累了雄厚錢財的,否則又怎能在罷官後又築園子,又養昆伶,還常常可以呼朋引類和大家一起遊藝,可以萬金賄賂馬士英圖謀復官,可見資產豐饒,非一般朝廷命官可比。後來豫親王多鐸攻占南京前,馬士英和阮大鋮等一干南朝官員聞風而逃,豪宅被一哄而上老百姓焚毀。《明季南略》記載:「次掠及阮大鋮、楊維垣、陳盟家,唯大鋮家最富,歌姬甚盛,一時星散。」[5]

  如同阮大鋮及張岱曾祖父、祖父均為帝國的四、五品中高級官員,按照俸祿也只每年80—100兩左右的銀子,加上養廉銀子每年也不及五千兩,哪裡來的這些錢又築園子,又養戲班子,四處冶遊,驕奢淫逸,揮金如土。只能以一個理由解釋,貪賄得來的灰色收入。而海瑞貴為朝廷二品大員,死時遺產只有六兩紋銀,兩相比較差距如此之大,實在匪夷所思。

  [1] 《明史·卷三百八·列傳一百九十六·奸臣馬士英附有阮大鋮傳》,線裝書局,第1691頁。

  [2] 《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第773頁。

  [3] 見孔尚任著,雲亭山人評點:《桃花扇·偵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頁。

  [4] 見孔尚任著:《桃花扇·附錄桃花扇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275頁。

  [5] 計六奇著:《明季南略。卷四·十三日甲午》,中華書局,第2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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