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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粉香脂膩中沉浮的名士

2024-09-29 11:57:03 作者: 陸幸生

  作為世家子弟的張岱,因祖父、曾祖父都曾經為朝廷高官的緣故,他更加注重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質量。他也曾經參加過幾次江南的鄉試,但幾場落榜下來之後,對於仕途經濟已經完全沒有了興趣,乾脆躲進自家紹興的園林宅邸中讀書、品茶、玩古、聽戲、宴筵、遊藝等等,享受著人生的各種情趣,品味著人生情慾在別出心裁的花樣翻新後的另類樂趣。至於綱常禮教那是為了教化普通百姓糊弄天下士子的遮羞布,因為帝國的皇帝早已是驕奢淫逸成為天底下最最無恥蠻橫的表率,己不正焉能正人。張岱還不時效武宗皇帝到留都南京和蘇州、揚州的煙花風月場所溜達溜達,和文化品位及顏值都不低的藝妓們調調情,豐富調劑一下情感生活,創作一些異常清新可人,直抒性情的小品詩文甚至崑曲傳奇,成就著自己風流才子的名望。他是真正的放蕩豁達,看透世事,才華滿腹,略脫性情的名士。倥傯人生的不經意間成為茶道高手,業餘琴師,古董書畫鑑賞家,著名旅行家和戲劇創作的藝術家。

  然而,甲申之變簡直像是一聲驚雷,喚醒了他似乎是長醉不醒的榮華富貴之夢。夢醒之後,家道中落,完全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寒冬景象。冬天裡的一把火,照亮了避寒的破窯,點燃了自己奮發有為的心臟,他開始了發憤著書的生涯,歷史上他又是一個著名作家。這均來自他作為名門高第的子弟,既有雄厚的經濟基礎來陶冶濃烈的人文素養,還同時具備了風流倜儻瀟灑自如的世家公子風度以及人生天翻地覆後的沉痛感悟。這些因素的交織,使得他可以寫出足以傳世的作品。

  張岱出生於昌明隆盛之邦的浙江紹興,成長於詩書簪纓之族的越東望族,自小生長在花柳繁華地的溫柔富貴之鄉,不需要科考就夠享受著奢華富裕有尊嚴的生活。他的曾祖父張元忭,進士出身,官至翰林院侍讀。祖父張汝霖萬曆二十三年進士,曾任廣西參議,父親張耀芳汲汲於功名一直是以老童生的身份參加科考,直到晚年才中了一個副榜貢謁選,擔任了山東兗州魯獻王府右長史的不入流小官。這是張岱最最瞧不起父親的地方,就是老傢伙對於科舉考試的熱衷,父親活得很累,身體也不好,在兗州王府戰戰兢兢當著小書吏,顯然沒有兒子活得瀟灑豁達。這就是貴公子「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眼界和胸次,見識廣而駁雜,見解高而深遠。

  四十歲之前的張岱,在家中延請著名造園師利用自家宅邸臨水靠山的地理優勢,在紹興近郊建造了一座別開生面的園林——天鏡園。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使得園林清雅絕塵,「遠山入座,奇石當門」清泉水流,移歩換景,轉舟入畫。每轉一道水路,就入一道佳境,丘壑名勝舉目皆是。園林極大,可謂柳暗花明,曲徑通幽,亂花迷眼,名木生輝。天鏡園中的浴裊堂,坐落在高槐深竹叢中,推窗可見碧波蕩漾,觸目所及水草綿綿。「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盪,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張岱就在樓上讀書,水雲氤氳,好像凌空而坐,目擊魚鳥在綠色藻類上躍越,實在是快意非凡。他在《陶庵夢憶》中的描述仿佛使人置身於詩情畫意之間。「余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

  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談到家中曾經的藏書時口氣十分自負,大意如下:

  我家中三世遺存的圖書有三萬餘卷,爺爺曾對我說,子孫中唯有你最喜歡看書,你要看的書,盡可取去,我只是撿了曾祖父和祖父看過的一些書帶走,約有二千餘卷,天啟乙丑年(1625年)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去了杭州,叔叔,以及兄弟、門客、工匠、婢女等亂取,三代藏書一取而空。我從少年時代就喜愛藏書,四十年中聚書不下三萬卷。淸順治三年(1646年)清兵攻入紹興,魯王敗走舟山,為了躲避戰亂,我僅攜帶數篋書籍進入深山。家中所存圖書盡為清兵所占有,每天撕碎書頁當成柴火燒飯煮水;又用圖書襯在鎧甲內,以擋箭彈。40年所積,在一日內蕩然無存。[1]

  這就是一個飽讀詩書,多才多藝世家子弟在家道中落改朝換代後的感嘆。遙想當年,他家的天鏡園綠樹成蔭,亭台樓閣,絲竹繞樑,自家的戲班子在他的指導下辦得有聲有色,遠近聞名。他家曾經倚船造樓,以樓造船,造成一艘豪華的樓船,在崇禎二年中秋翌日張岱帶領他家龐大的戲班子,自杭州沿京杭大運河,行經京口北固山,前往山東兗州魯王府為自己父親祝賀五十大壽。此番動靜很大的遠遊,走一路演一路形成很大的聲勢。演出盛況在他的《陶庵夢憶》中有許多精彩的片段。四十歲之前的張岱,是南方諸省聞名的玩家,他經常往來於南京、杭州、蘇州、紹興之間,來到風情萬種的留都,就住在舊院青樓林立的秦淮河畔的桃葉渡。這樣一個充滿詩意的場所,寓意著東晉名士王獻之和小妾桃葉的風流故事。因此,張岱對於在南京夫子廟秦淮河畔的賞玩稱為雅游。

  

  他在《陶庵夢憶?秦淮河房》(筆者已經譯成白話)中寫道[2]:

  秦淮河兩旁的房子,方便住宿,方便交際,也方便男女交歡,房間的價格比較貴,而要求住宿者絡繹不絕,竟然沒有一天是空閒的。住在裡面不時可以看見畫舫的穿梭來去,簫鼓的餘音繞耳。河房之外,家家有露台,朱欄綺麗,花木蕭疏,垂掛著珠簾紗幔。夏天傍晚,月色降臨,男女露台雜坐。兩岸水樓中,帶著茉莉花芳香的風兒吹動起姑娘們的薄薄的衣袂,令人陶醉。女客輕搖著團扇,打開發髻,青絲覆面,嫵媚動人。年年的端午節,南京城的才子佳人都湧向這裡,競相觀看燈船。好事者集小小的蚱螞舟百十餘艘,船蓬上掛著羊角燈如同一串串閃爍的珍珠,小船首尾相銜接,有的甚至連至十多艘。船如火龍逶迤蟠曲游弋,燈光照耀水面,水火交融,折射出璀璨的光彩。舟中插拔聲響,管弦伴著歌聲,沸騰如潮。才子佳人們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時分,曲調漸漸倦息,星星慢慢散去。

  風流雅士們對於秦淮風月文化的陶醉給予詩意的精緻化描繪,活色生香,玲瓏剔透,細緻入微,秦淮河蕩漾著脂香粉膩。張岱生活的晚明時局動盪,內憂外患,而士子們依然沉浸在笙歌燕舞的宴飲雅集中不可自拔。這就是留都的風韻,仿佛北方戰火的延燒,離醉生夢死的留都南京還相當的遙遠。

  晚明的南京匯聚了眾多才藝雙絕的藝姬,她們雖然淪落風塵,卻絕不甘墮落,這個時期的李香君、顧媚、董小宛、馬湘蘭、寇白門、卞玉京、柳如是等秦淮八艷等都以琴棋書畫歌舞姿色名動江南,而且道德人品政治見解也堪稱不俗。在王朝危亡天地傾覆之際除了原來的勛貴太監舊式官僚外,更是集中了復社文人、弘光小朝廷、由北南竄的敗軍之將、逃難官員,各色人等同時登場,在清軍壓境,王朝更替之際,演出了一幕幕驚心動魄、悲歡離合的活劇。不過這些活劇開演前,一切還是風暴過境前的安逸寧靜,人們依然在歌舞昇平中享受著風月繁華,在酒色財氣的醉生夢死。

  [1] 見張岱著:《陶庵夢憶·卷二·三世藏書》,四川文藝出版社,第438頁。

  [2] 見張岱著:《陶庵夢憶·卷四·秦淮河房》,四川文藝出版社,第44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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