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曬秋
2024-09-29 10:11:39
作者: 咬菜根
秦嫻隨著葛老頭穿行在幽深的山林之中,光線暗沉,慢慢的空氣中充斥著一股清香、潮濕的氣味。
突然前方豁然開朗,一片花圃映入眼帘,各種奇花數之不盡,香味便是從此處來。
若是娘親見到定會很開心,秦嫻心想。
花圃中間是一間茅草屋,許是為秋風所破,上面遍布孔洞。
有一張石桌,幾個石凳,勉強算是吧,至少看起來桌能放物件,凳可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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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就是一個大石頭和幾個小石頭。
最讓秦嫻震驚的是茅屋前堆得跟小山似的紙人。
老人坐在石凳上,示意秦嫻坐下。
秦嫻也不挑剔,不管石凳上有沒有泥土,便就近尋了一個石頭坐下,將舊襖和橘子放到石桌上。
老人拿起一個橘子,也不剝皮,一口咬下,汁水四濺。
這吃相真不怎麼好看,老人三口便一個橘子下肚,打了個飽嗝,用手抹了下嘴。
聲音雖然沙啞卻透著嚴厲道:「你打算幫那畜生摘去藤蔓?」
「嗯,山神有恩與我。」秦嫻點頭道。
老人張著嘴笑得跟老舊的風箱似的,一抽一抽的。
「爺爺為何發笑?」秦嫻小心翼翼問道。
「有恩於你,他給你的恩你很喜歡?」老人冷聲道。
秦嫻不明白老人為何突然如此。便道:「救我性命兩次,自然是喜歡的。」
「救你?你四歲那年本就無病,是他一縷神遊妖氣逃出石壁,附在你身上,雖然僅僅是萬分之一的妖氣,哪裡是你一個娃娃承受得了的,為了自己能繼續附身於你,它便自己又斬去一大半,你方才度過鬼門關,你之後性情大變,頑劣不堪,侍母不孝,也源於它,如此可還是有恩於你?」老人譏諷道。
秦嫻愣在原地,雙手緊緊扣住衣角,不可置信道:「葛爺爺是如何知曉?」
「你數年前上鼎山,也是他引你過來,想多分出一些妖氣附身於你,不過總還是沒全他意,你掉下冰窟,也將新附身的妖氣損耗了大半,哼,不然你這雛雞般瘦弱的身子,能抗住冰窟?你能這些年打架無人能擋?如今卻是妖邪當恩人,還要助他破除封印。真是可笑!」老人說罷甩手起身,提起木桶,拿著木勺,去花圃給花兒澆水去了,留下少年一人獨坐。
此刻的山林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一陣風襲來,吹得花圃百花搖曳。
如同少年此刻的心情。
可笑?真是可笑。
直覺告訴他,老人說的是真相。
因為如老人所言,一切便都說得通了,自己四歲之後性情大變,橫行鄉里,對母親心生芥蒂,逐長反骨,甚至於母親身故,自己不去安葬孝敬,反倒是還挑事殺人,自己對這些年的記憶更是模糊,像是在翻看另一個人的少年時代。
想清楚這些,少年沒有同旁人一般歇斯底里哭泣、懊悔,也沒有立刻衝到石壁前問個清楚,只是雙手緊緊扣住衣角,直到手心汗濕透了衣角,才放開。
平靜。
秦嫻對正在給花圃澆水的老人問道:「葛爺爺,那我現在妖氣還在嗎?」
「不在了,張小子替你喝除了。」老人頭也不回地答道。
然後又轉頭沒好氣地對秦嫻道:「你自己不是也感覺到了嗎?還問我做甚?」
「確認一下。」秦嫻若有所思道。
那日先生告知自己母親那般遭遇後,自己不但不懊悔沒有孝敬母親,還胡言亂語,被先生一語驚醒,如獲重生,這也就是先前為什麼自己會覺得被下了邪法的原因。
如今看來年輕道人也沒錯,自己確實中的不是邪法,而是妖氣。
「本來呢,是你自己的命,可是我這老骨頭見不得欠人情,你娃娃心地又好,便提點你一句,雖說你現在滿世界的罵名,可是,這個孽畜不一樣,一不留神你就真成了禍根之首,不止是你,與你有關之人都翻不得身吶!」
老人望著秦嫻提點道。
秦嫻起身對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道:「謝謝爺爺提醒,秦嫻醒得了。」
秦嫻告辭離開。
老人看著秦嫻的背影,如此被妖孽戲耍一番,卻還這麼鎮定,心性很是難得,喃喃道:「紅豆娃娃,這孩子像獨了你啊,都喜歡憋著。」
突然對著離開的秦嫻喚道:「等等!」
秦嫻回頭道:「葛爺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你若是能為我尋一根新鮮柳條,我送你一樣東西,或許對你有幫助。」老人說完這句話,仿佛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長長舒了一口氣。
他心裡清楚,這絕不是最好的對策,祖洲沒有柳,甚至是村裡有的行將就木的老人都沒聽過柳是什麼。
但是為了不讓自己犯錯,也為了彌補當年一段遺憾。
那不妨一試。
就像這個少年,此刻其實動了要徹底除掉石壁中的猴子這種心思,但他除了會點基礎的禹步,甚至不通修行。
可是,萬一呢?
恐怕也只有如此,才能幫自己一把,幫少年一把。
秦嫻沉吟。
柳木,他剛好知道。古叔同他說過,祖洲確實沒有。
所以他想拒絕老人,不想讓老人因希望而失望,那樣不好。
老人擺擺手,道:「不要忙著拒絕,這是在給你自己希望,不是給我。」
秦嫻驚訝,老人似乎知道自己所想一般。
見推脫不得,便點頭答應。
分別後,少年原路返回,路過石壁深深望了一眼,沒有任何動作,深深吸著冷冷的空氣,走下鼎山,踏著撒滿初秋落葉的泥道,恍恍惚惚往自己的家走去。
一路上,娘親的容貌一直在他的腦海里隱約浮現。
抹去不知不覺掛在眼梢的水珠,定了定心神,不知是什麼緣故,飢餓的感覺突然涌了上來,想找些東西來填填肚子。
難道是那妖氣離開後的後遺症?使他興奮或緊張的時候,總是想大吃一頓?
他就這樣被飢餓感驅使,兩隻腳不知不覺向村里走去。這時,他才發現,村裡的道路上四處是今日撒上的穀子、橘子和菜蔬,這幾日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倒是忘了立秋之後的曬秋。
立秋之後的幾天裡,村人會把農作物曬在太陽下,以便將其儲存起來。此外,曬秋還有驅邪避凶、祈求豐收等寓意。
還有,踩了鋪滿穀物的道路,就可以一年不為邪毒所傷!
但是聽著秋風吹動穀物發出的沙沙的、噗噗的聲音,他心裡有種莫名失落的感覺。
真的可以不為邪毒所傷嗎?
此時腦海中諸多幻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熟悉的家裡的院子。
秦嫻繞過院子正中的竹架,走進廚房時,他的心便被一種溫暖籠罩了。
這種溫暖,讓他不禁停住了腳步,靜靜地呆立在門口。
在繚繞的霧氣中,他仿佛看到自己母親正微微俯下身子在砧板上擀麵。
情不自禁地想喊出那聲,自己許久都不曾對他說過的兩個字——娘親。
可是,陽光從廚房的窗欞間射入將他拉回了現實,金色的光線在繚繞的水蒸氣中穿過,它所勾勒出的瘦弱玲瓏身段不是娘親,而是安安。
灶台上正擱著一疊蒸籠,蒸氣便從那蒸籠邊緣不斷冒出來。灶台的邊緣,就在安安的胳膊旁,放著一隻土陶碗。
他看到這隻土陶碗時,心裡有點擔心,擔心安安的胳膊會不小心將它碰落到地上,從而摔得粉碎。
就像已經睡在橘林的娘親和古叔。
就像他和安安的關係。
在灶台更加靠牆的地方,是一隻瓷盤,上面放著已經蒸好的幾個蒸餅。
這一看似平常的畫面,秦嫻在今後的歲月中會常常想起,可是此刻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平凡的畫面,日後會顯得比寶錢還要珍貴。
可能是察覺到有人站在廚房門口,安安轉過頭來,見是秦嫻回來,便展顏一笑道:「你走路怎麼都沒有聲音的。」
說完這句話,她發現秦嫻的神色有些異樣。
隨即轉回身道:「快好了,你先將桌子支到院子裡吧。」
秦嫻本想說:「你怎麼會在此?」
卻鬼使神地差的只說出一個字:「好!」
他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是真實存在的,少女歇斯底里的哭泣,恩斷義絕的自傷,歷歷在目,換做是自己會原諒殺復仇人麼?
顯然不會。
雖然不知道安安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他也都會受著,畢竟這是自己的選擇。
將桌子碗筷擺放好,安安也端著一盆蒸餅出來,還有一碟切成薄片的燻肉。
兩人對坐,好久,誰也沒說話。
安安率先開口道:「爹爹和紅姨也一起吧。」
秦嫻點頭,進屋搬出娘親和古叔的牌位,放在桌上。
安安將古顥排位拉向自己。
安安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吃吧。」
秦嫻欲言又止。
「有酒嗎?」安安突然道。
秦嫻去將昨夜剩的酒拿來。又想起沒拿杯子,起身正要去取,安安卻拿起酒罈,說道:「不用拿盞了,罈子可以了。」說完,仰頭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然後抹去嘴角流下的酒液,將酒罈遞給秦嫻。
秦嫻接過酒罈,照著安安樣子灌了幾大口。
隨即拿起一個蒸餅大口嚼了起來。
安安也拿起一塊蒸餅,給古顥和紅娘排位前各撕了一塊。
「先生與我說了。」安安突然道。
聲音平靜沒有絲毫波瀾。
聞言,秦嫻將咬了一半的蒸餅放在桌子的邊緣,眼神盯著自己的手背。
安安伸手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和一個小冊子。
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放到桌上。
「父親是罪大惡極的兇手,也是將我養大的人,我並非不明事理,但是如今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沒了,我知道秦哥哥也一樣,但是如今的我們無法互相取暖。」
頓了頓又道:「有那麼多人,有那麼多人!為什麼要是秦哥哥你呢?」
秦嫻始終不發一言。
見狀安安神色黯淡了下來,身子微微往桌前一靠,手按著盒子道:「這是我從家裡廢墟翻出來的,看樣子應該是紅姨給的,一枚簪子,一封信,信上說,她知道自己沒時間了,托我照顧你,這簪子是紅姨父親給她的,她如今留給我,說希望是留給兒媳的,還說就算不成也沒關係,希望我們能始終親如兄妹……」
安安眼眶中泛起了淚光,將盒子又往前推了推,含淚笑道:「還給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