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2024-09-28 18:46:46
作者: 毛姆
我認為有些人出生在某個地方,但未得其所—他們被命運拋到了某種環境中,心裡卻始終有一種思鄉情結,思念著他們那不知坐落在何處的家鄉。在出生地,他們只不過是過客—他們從孩提時代就非常熟悉的濃蔭遮掩的小巷,抑或他們當作遊戲場所的繁華的街道,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旅途中的一個宿站。這種人在自己親友中可能終生落落寡合,在他們唯一熟悉的環境裡也始終孑身獨處。也許正是這種難以合群的感覺才迫使他們遠走他鄉,去尋找一個永久的歸宿,在那兒安居樂業。也許,這些遊子的心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落葉歸根的思想,在催促他們返回他們的祖先在遠古時期業已告別的故鄉。有時候,一個人偶然到了一個地方,會神秘地產生一種歸屬感,覺得這兒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家園,於是就在這個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地方定居下來,和自己素不相識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好像他自打一出生就很了解那些人一樣。在這裡,他的一顆心終於平靜了下來。
我在聖·托馬斯醫院曾認識一個人,我把他的經歷給提亞蕾講了講。此人是個年輕的猶太人,叫亞伯拉罕,一頭金髮,身材健壯,性格靦腆,為人十分謙和,且才華橫溢。他憑著一筆獎學金進入了醫學院,在五年的學習生涯中能拿的獎全都拿了,後來在醫院當了住院內科醫生,兼住院外科醫生。他的傑出成就是人人都承認的。最後,他被選進領導層,前程輝煌,這已是板上釘釘。按照常理推論,他在他這一行肯定會飛黃騰達、名利雙收。在走馬上任之前,他想度一次假。由於一時囊中羞澀,他便為一艘貨輪當醫生,乘坐貨輪去了地中海。按說,貨輪一般是不配備醫生的,只是因為醫院裡有一名高級外科醫生認識貨輪公司的一位高管,才給亞伯拉罕開了這個方便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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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幾個星期後,醫院收到了他的辭呈,提出辭去那個人人都眼紅的領導層里的職務。這件事就像炸了鍋一樣,千奇百怪的揣測不脛而走—每逢一個人干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的相識們便會揣測他的動機,做出種種簡直叫人難以置信的設想。不過,既然有人接替亞伯拉罕的位置,他很快就被人忘掉了。他如石沉大海,徹底消失,再也沒人聽到過他的消息。
大約在十年之後,有一次我乘船去亞歷山大港[101]。一天早上,上岸之前,我被通知同其他旅客一起排好隊,等待醫生為我們檢查身體。醫生穿著寒磣,身材壯碩,摘下帽子後,我發現他已經完全謝頂。我覺得對他似曾相識,後來猛然想了起來,便叫了一聲:「亞伯拉罕!」
他轉過頭看看我,一臉的詫異,愣了一下才認出我,隨即便立刻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倆都表達了意外相逢的喜悅。他聽說我要在亞歷山大港住一宿,便邀請我到英僑俱樂部去吃飯。接著我們就分了手。等到再見面,我又一次表達了自己的驚喜,說想不到竟然在這兒看見了他。他現在的職務非常低微,看上去好像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接下來,他就對我講述了他的經歷。他出發到地中海度假的時候,並無別的打算,只想著度完假就回倫敦,到聖·托馬斯醫院去就職。一天早晨,他乘的那艘貨輪在亞歷山大港靠岸,他從甲板上眺望這座海港城市,只見它在陽光下潔白一片,碼頭上人頭攢動,有穿著襤褸長衫的當地人、從蘇丹來的黑人、吵吵嚷嚷的希臘人和義大利人,也有戴著瓜皮帽、一臉嚴肅相的土耳其人,陽光燦爛,天空湛藍。突然,猶如醍醐灌頂,他產生了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說是像遭了雷擊,隨即覺得這個譬喻不夠妥當,又改口說好像得到了天諭。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隨即突然感到一陣狂喜,產生了一種奇妙的獲得自由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像是遊子重返家園,當時便打定主意不走了,要在亞歷山大度過餘生。至於離開那艘貨輪,他沒有費什麼周折,二十四小時內就辦完了手續,帶著他的全部東西上了岸。
「那位船長一定會覺得你是個大瘋子。」我笑著說。
「別人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才不在乎呢。其實我是身不由己—我體內有一種凌駕於我的意志之上的力量在催促我採取行動。我當時覺得我應該到一家希臘人開的小旅館去,於是便四周瞧瞧,似乎覺得自己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它。你猜怎麼著?我直接往前走就找到了。一看見它,我立刻便認出它就是我魂牽夢繞的那個地方。」
「你以前來過亞歷山大嗎?」
「沒有。我以前從未出過英國的國門。」
不久,他就在公立醫院找到了工作,從此一直待在那裡。
「你從來沒有後悔過嗎?」
「沒有,一分鐘也沒有後悔過。我掙得錢剛夠維持生活,但是我感到心滿意足。我別無所求,只希望永遠這樣生活下去,直至死去。這樣的日子叫人非常開心。」
第二天我便離開了亞歷山大港,也就忘掉了亞伯拉罕,前不久跟另一位老朋友(也是干他那一行的)在一起吃飯,才又想起了他來。那人叫阿萊克·卡麥可,這次回英國是來休短假的。我在街上碰見他,對他因為在世界大戰中表現出色而榮獲了爵士封號表示祝賀。我們約了個夜晚,好在一起敘敘舊。我答應到他家一起吃晚飯,他提出不再約請別人,這樣我們倆就可以不受干擾地暢談一下。他在安妮皇后街有一所漂亮的老宅子—他是個有品位的人,把那宅子布置得很雅致。在他家餐廳的牆上,我看到有一幅迷人的貝洛托[102]的畫,還有兩幅叫我欽羨不已的佐范尼[103]的作品。他的妻子穿一身金色衣服,身材高挑,嫵媚動人,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我們。這時,我大笑著說他真是今非昔比了,跟我們在醫學院寒窗苦讀時相比,可謂一步登天了。想當初,我們在威斯敏斯特橋大街一家寒酸的義大利餐館吃一頓飯,都認為是非常奢侈的事。而現在,阿萊克·卡麥可在六七家大醫院都兼任要職,據我估計,一年可以有一萬英鎊的收入,並一定能獲得諸多榮譽,而這次受封為爵士僅僅是開了個頭。
「我的確混得不錯,」他說,「但怪就怪在,這一切都歸功於我偶然交了一個好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哦,你還記得亞伯拉罕吧?飛黃騰達的本該是他。做學生的時候,我處處都敗在他的手下。種種獎項和助學金我本該有份,但都被他拔了頭籌,使得我總是遜色於他。假如他繼續幹下去的話,我現在的寶座上坐的就是他。他在外科學方面簡直是個天才,無人可與他比肩。當他被指定為聖·托馬斯醫院住院醫生後,我也就沒有進入領導層的機會了,只能老老實實當個門診醫生了。你該知道當門診醫生是怎麼回事—那是永無出頭之日的。然而,亞伯拉罕主動讓位了,我坐上了他的寶座,這就給了我步步高升的機會。」
「我看情況的確如此。」
「這完全是運氣。我覺得亞伯拉罕的腦子進水了。那個可憐人現在可慘了,算是掉進了生活的深淵。他現在亞歷山大港衛生部門工作,收入微薄,是個檢疫員什麼的。有人告訴我,他跟一個醜陋的希臘老婆子住在一起,生了六七個身上長瘡的小崽子。所以我想,問題不在於腦子聰明不聰明,真正重要的是要有個性。亞伯拉罕缺少的正是個性。」
個性?我倒覺得,一個人因為看到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更精彩、更有意義,僅僅稍加考慮,便毅然決然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這才需要很強的個性呢。對於自己突然做出的決定終生無悔,就更需要有個性了。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有把話說出來。阿萊克·卡麥可繼續若有所思地說道:「當然,如果我對亞伯拉罕的做法假惺惺地表示遺憾,那就太虛偽了。不管怎麼說,從中獲利的是我。」他一邊說,一邊吸了一口長長的皇冠牌哈瓦那雪茄菸,瀟灑地吐了個煙圈。「倘若不涉及我個人的利益,我會為他感到惋惜的。一個人竟這樣糟蹋自己的生活,實在令人痛心。」
我很懷疑,亞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裡,淡泊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的生活嗎?難道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英鎊,娶一個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於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於他認為對社會應盡什麼義務,對自己有什麼要求。不過,我又一次緘口不語,因為我算老幾,敢跟一位爵士爭辯呢?
[101] 亞歷山大港是埃及在地中海岸的一個港口,也是埃及最重要的海港。
[102] 義大利威尼斯派畫家。
[103] 出生於德國的英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