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2024-09-28 18:46:20
作者: 毛姆
我不知道為什麼斯特里克蘭會突然主動提出要讓我看他的畫,但是對這樣一個機會我是非常歡迎的—作品最能叫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在社會交往中,一個人讓你看到的只是他希望世人接受的表面現象,至於他的內心,你得靠他不經意間做出的小動作,抑或不知不覺中臉上掠過的表情,才能真正了解。有時候,一個人老是帶著假面具生活,而且顯得很逼真,久而久之,他就真的成了他所假扮的那種人。但作家寫的書或畫家畫的畫卻做不了假,寫書人或畫畫人總會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如果他刻意粉飾自己,也只會枉費心機—木條塗了油漆冒充鐵條,還會叫人看出來只不過是木條;明明是平庸還非得裝非凡,真相終究會暴露的。他即便極不經意寫的東西或畫的作品,也會叫明眼人看出破綻,暴露出他靈魂深處最隱秘的東西。
步入斯特里克蘭居住的公寓樓,攀爬那似乎無窮無盡的樓梯時,我承認自己的心裡還是有點興奮的,感到我馬上就要步入一場奇異的冒險了。進了他的房間,我好奇地環顧一周,覺得這兒比我記憶中的那個房間更小了、家具也更少了。我有些朋友總想要大大的畫室,聲稱條件不好就畫不出畫來,真不知他們見到這樣的畫室會怎麼說呢。
「你最好站在那兒,」他指著一塊地方說—他可能認為那兒最合適讓我觀賞他準備給我看的畫作。
「你大概不願意讓我點評吧?」我說。
「是的,那還用說。我想叫你管住你的舌頭。」
他把一幅畫放在畫架上,叫我看一兩分鐘,然後取下來再放上另一幅。我估計他一共給我看了三十來幅—這是他作畫以來六年的成績。他一幅畫也沒有出售過。這些畫大小不一,尺寸小一些的是靜物畫,尺寸最大的是風景畫,其中有六七幅是人物肖像。
「這就是全部的畫了。」他最後說。
這些畫十分美,具有非凡的獨創性,真希望我當時就能看出這些。它們中的許多幅我後來又有機會重新欣賞過,其餘的則通過複製品也非常熟悉了。奇怪的是,我第一次見到它們,首先感到的就是失望,非常的失望,心裡絲毫沒有真正的藝術品應該給予人的那種奇異的激動感。斯特里克蘭的這些畫當時給我的印象是令人惶惑不安,結果我連買一幅的念頭都沒有,為此我一直都在埋怨自己,因為我錯失了一次大好機會。後來,這些畫大多數都進了博物館,其餘的則成為有錢的藝術愛好者的珍藏品。如果叫我為這件事進行辯解,我覺得我的鑑賞力還是挺不錯的,但也清楚自己缺乏獨到的眼光。我對繪畫知之甚少,老是沿著別人為我指的路往前走。那個時候,我對印象派畫家佩服得五體投地,很想擁有西斯萊[81]和德加[82]的作品,對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奧林匹亞》我覺得是當代最偉大的繪畫,《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動—我認為這幾幅畫是繪畫史上的扛鼎之作。
此處,我就不形容斯特里克蘭出示給我的那些畫了,因為描述畫作是很枯燥的;再說,對於關心這方面事情的人而言,那些畫早已耳熟能詳了。如今,他對當代繪畫已經產生了巨大影響,他跟最初的幾位拓荒者一道探索的蠻荒之地已經被列在了地圖上,現在你要是第一次看他的畫,提前就已有了心理準備。但諸位千萬別忘了,他的那種畫風我以前可是見都沒有見過。我首先感到的就是震驚,覺得他的畫技簡直太笨拙了。我看慣了老派大師的作品,堅信安格爾[83]是近代史上最偉大的畫家,因此就認為斯特里克蘭畫得非常拙劣,當時並不了解他所追求的正是這種簡樸的畫法。記得他畫的一幅靜物畫上有一個盤子,盤子裡放著幾個橘子,我當時見了很是困惑,因為那盤子不是圓的,橘子也歪瓜裂棗,兩邊不對稱。他的人物肖像畫比真人要大些,顯得不雅觀,臉部在我看來像是漫畫。反正那是一種我所不理解的全新的畫法。更叫我看不懂的是他的風景畫—有兩三幅畫的是楓丹白露的樹林,還有幾幅畫的是巴黎的街景。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些畫好像是出自一個喝醉酒的馬車夫之手。我實在懵了,認為他的著色簡直粗糙到了極點,當時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覺得他的畫完全是信手塗鴉,令人無法理喻。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挺佩服施特略夫的,覺得他獨具一副慧眼,從一開始就看到這是繪畫史上的一次革命,一眼便認出斯特里克蘭是個天才,而現在這個天才已為全世界所承認。
不過,儘管我當時感到困惑和不解,卻並非沒有被觸動—儘管我對他的畫一點兒也不了解,卻能感受到裡面有一種真正的力量在試圖通過畫面表達自己的意志。我興奮不已,濃厚的興趣油然而生。我覺得他的畫好像要告訴我一個非常重要的秘密,我必須了解,可是力不從心,吃不透那究竟是什麼。這些畫在我看來醜陋不堪,然而卻包含著一個意義非凡的秘密(包含,卻不明示)。它們具有奇異的誘人性,讓我感到莫名的激動—它們在訴說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用語言是無法講述的。我猜想,斯特里克蘭可能在具體現象中朦朧看到了某種精神意義,這種意義非常奇異,只能用歪七扭八的線條加以表現。他仿佛在宇宙的混沌中發現了一個新的圖案,正在笨拙地把它描摹下來,因為心餘力絀,心靈非常痛苦。我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奮力尋求表現手段的備受折磨的靈魂。
我轉向他說:「我懷疑你是把表現的手段選錯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在努力表現某種東西。雖然我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但我覺得繪畫並不一定是最好的表現手段。」
我原以為看到他的畫就可以發現一條線索,然後順藤摸瓜,最終了解他那怪異的性格,但我錯了。他的畫只是增加了我的驚愕,使原先就詫異的我更加愕然。此時的我更加迷茫困惑了。只有一點我似乎看得很清楚(就連這一點或許也是我的想像)—他在竭盡全力爭取解放,要擺脫某種束縛著他的力量。可是,那究竟是什麼力量以及他在採取什麼策略爭取解放,便不得而知了。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好像都是孤獨的,分別囚禁在鐵塔里,只能靠手勢跟自己的同類交流,而他們的手勢缺乏共同的意義,於是就顯得模糊不清、難以理解。我們可憐巴巴地想把自己心中的寶貴思想傳達給別人,可是他們卻理解不了,於是大家只好踽踽前行,雖然彼此相望,卻不能彼此相知。我們就好像是住在異國的客人,對該國的語言知之甚少,即便心中有各種美好、精闢的思想要陳述,也只能用會話手冊上那幾個陳詞加以表達。我們心潮澎湃,有著千言萬語想說,而說出來的卻僅僅是「吃啦,喝啦,到哪裡去」這類簡單的用語。
他的畫給我的最後一個印象是:他在使出渾身解數表現某種精神境界—我覺得要想破解令我困惑不解的謎團就得在這方面尋找答案。顯而易見,色彩和形式對斯特里克蘭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他有一種無法忍受的感覺,覺得必須將內心的感受表現出來—這是他進行創作的唯一意圖。只要能接近他想表達的那種不可知的意境,他是不在意手法的,不管是採用簡單的線條還是歪曲物體的外形。他根本不考慮真實情況,只顧在一大堆互不相關的現象中尋找在他看來十分重要的線索。他好像已經明白了什麼是宇宙的靈魂,迫不及待地要把它表現出來。
雖然這些畫使我困惑、迷茫,但我還是禁不住被畫裡蕩漾的激情所感動,不知為什麼,心裡不由對斯特里克蘭產生了同情,一種壓倒一切的同情,而這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你為什麼屈從於對布蘭琪·施特略夫的感情了。」我對他說。
「為什麼?」
「我想你那是喪失了前進的勇氣—你肉體的軟弱影響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的憧憬浸染了你,逼著你踽踽獨行,冒險去尋找一個地方,以期在那兒最終擺脫折磨著你的心魔。我覺得你很像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也許根本不存在的神廟。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怎樣一種深不可測的涅槃。你自己知道嗎?或許你尋找的是『真理』和『自由』吧。曾經一度,你以為可以從愛情中尋求解脫。我想你的靈魂大概是疲倦了,想在女人的懷抱里求得休憩,然而卻沒有如願,於是你就對她懷恨在心。你對她缺乏憐憫,因為你對自己也毫無憐憫之心。你斷送了她的性命是因為害怕—你剛剛逃離了溫柔的陷阱,仍餘悸未消,在瑟瑟發抖。」
他乾笑了幾聲,捋了捋鬍子。
「你是個可怕的感傷主義者,我可憐的朋友。」
一個星期後,我無意中聽人說他到馬賽去了,此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81] 法國印象派畫家,代表作是《木料場》《楓丹白露河邊》和《聖馬丁運河》等。
[82] 法國印象派畫家,代表作是《調整舞鞋的舞者》《舞蹈課》和《盆浴》等。
[83] 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代表作《泉》《大宮女》《土耳其浴室》和《瓦平松的浴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