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09-28 18:45:00 作者: 毛姆

  回到倫敦的寓所,我發現有一封急信在等著我,叫我一吃過晚飯就儘快趕到斯特里克蘭夫人那裡去。我到了她家,見麥克安德魯上校夫婦也在那兒。斯特里克蘭夫人的這個姐姐比她大幾歲,模樣跟她差不多,只是更衰老一些。這個女人顯出一副精明能幹的樣子,仿佛整個大英帝國都揣在她口袋裡似的—一些高級官員的夫人深知自己屬於優越的階層,總是帶著這種神氣。她的言談舉止充滿了自信,表現得很有教養,卻很難掩飾她內心的偏見:如果你不是軍人,那你可能就是個無名鼠輩。她討厭近衛軍軍官,認為這些人夜郎自大,對於他們的夫人甚至連提也不願提,從不跟她們交往。她穿的衣服雖然是老式樣,但價錢不菲。

  斯特里克蘭夫人顯然十分緊張。

  「哦,把你打聽到的消息跟我們講講吧。」她對我說。

  「我見到你丈夫了。恐怕他已鐵了心,再不回來了。」我停了一下,然後補充道:「他想專心畫畫。」

  「你說什麼?」斯特里克蘭夫人叫了起來,簡直驚奇極了。

  「難道你壓根不知道他喜歡畫畫?」

  「這傢伙瘋了,腦子進水了!」上校嚷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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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特里克蘭夫人微蹙眉頭,苦苦搜索著記憶。

  「我記得結婚前,他倒是經常擺弄擺弄顏料盒。可是,他的畫都是胡亂塗抹,糟糕極了。我們常常打趣他。他對這種事全無一點天賦。」

  「當然沒有,畫畫只不過是個藉口。」麥克安德魯夫人說。

  斯特里克蘭夫人陷入了沉思,搜腸刮肚想了一會兒。顯而易見,她對我說的事情摸不著頭腦,實在無法理解。現在的客廳已被她收拾得整齊了些—家庭主婦的職責戰勝了頹喪的情緒。她家出事後我第一次來這兒時,注意到客廳里有一種淒涼的氣氛,就好像此處是一幢配有家具等待出租的房屋,而今這種氣氛已不復存在。不過,我在巴黎見到的斯特里克蘭是那種情形,很難想像他是屬於這種環境的人。我覺得他們這些人也不會沒有覺察到斯特里克蘭身上有什麼反常的地方。

  「可是,如果他想當畫家,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斯特里克蘭夫人末了問,「我想,他有這樣的追求……我是絕不會不支持的。」

  麥克安德魯夫人噘了噘嘴。我覺得,她對妹妹喜歡結交藝術家的癖好似乎歷來都不贊成,嘲笑藝術家是「匠人」。

  斯特里克蘭夫人又接著說道:「不管怎麼說,要是他有天賦,我會第一個站出來鼓勵他,不惜為他做出犧牲。同證券經紀人比起來,我還更願意嫁給一個畫家呢。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什麼也不在乎,就是住在切爾西一間破舊的畫室里我也會同樣快樂,就跟住在這裡一樣。」

  「親愛的,你可真叫人耐不住性子了。」麥克安德魯夫人嚷嚷道,「他的那套鬼話難道你真的相信啦?」

  「可我認為這是真實情況。」我婉轉地插話說。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撇下生意,撇下妻子兒女不要,絕不是為了當畫家,而是為了男女情。我認為他是遇見了你們……你們藝術圈裡的哪個風流女子,被人家迷住了。」

  斯特里克蘭夫人一聽,蒼白的面頰上頓時泛起了紅潮。

  「那女子是怎樣一個人?」

  我躊躇了片刻,情知自己帶來的消息惹出了事端。

  「沒有什么女子。」

  麥克安德魯上校夫婦都表示不相信,而斯特里克蘭夫人則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你是說你一次也沒有見上她?」

  「根本就沒有什么女子,當然就見不上了。他完全是一個人住。」

  「這話太荒唐了。」麥克安德魯夫人嚷嚷道。

  「我早就知道我必須親自跑一趟。」上校說,「我敢和你們打賭,我一定很快就能把那個女子找出來。」

  「我也希望你自己去。」我回應道,口氣有點針鋒相對,「你會發現你們的猜測全都是捕風捉影,是子虛烏有。他不是住在豪華旅館,而是蝸居在一間極其寒酸的斗室里。他離開家絕不是去過花天酒地的生活—他的錢囊實在羞澀。」

  「你看他會不會做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怕警察找他的麻煩,所以躲起來避風頭?」

  這個提示使每個人心頭閃現了一線希望,但是我卻認為這純粹是沒有根據的瞎猜。

  「如果真是這樣,他還將自己的住址告訴他的合伙人,那豈不成了天字號大傻瓜。」我以尖刻的語氣反駁道,「說一千道一萬,有一點我敢肯定:他沒有跟人私奔,沒有墜入情網—這種事和他的所思所想根本沾不上邊。」

  這時出現了冷場—他們在掂量我說的話。

  「好吧,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麥克安德魯夫人最後開口說道,「事情倒不像我想的那麼糟。」

  斯特里克蘭夫人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她臉色蒼白如紙,兩道細眉黑黑的,垂得低低的,臉上的表情令我讀不懂。

  只聽麥克安德魯夫人又說道:「如果只是一時迷了心竅,終究會明白過來的。」

  「你為什麼不去找他呢,埃米?」上校建議道,「你完全可以到巴黎去,和他一起在那兒住上一年半載的。孩子由我們照管。我敢說他一定會對畫畫生厭,遲早都將回心轉意,願意回倫敦來。這樣做不會有壞處的。」

  「要是我就不那麼做,」麥克安德魯夫人說,「他愛怎麼樣我就讓他怎麼樣。總有一天他會夾著尾巴回家來,老老實實過他的舒服日子。」說到這裡,麥克安德魯夫人冷冷地看了她妹妹一眼,「也許有時候你對他不太明智。男人都是些奇怪的動物,你該知道怎樣駕馭他們。」

  麥克安德魯夫人和大多數女性的見解相同,認為男人拋棄愛著他們的女人,就連畜生都不如,但這其中也有許多女人的過錯。感情那檔子事,靠理智是解釋不通的![42]

  斯特里克蘭夫人望著我們,先看看這個,然後再將目光慢慢轉向那個,末了說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哪裡的話,親愛的,別忘了咱們剛才聽到的那情形。他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不想想,他蝸居在一個破爛小旅館的寒磣斗室里,能熬多久呢?再說,他又沒有什麼錢。所以,他一定會回來的。」

  「我原以為他是跟哪個女子私奔了,覺得他很有可能會浪子回頭,因為那樣的戀情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不出三個月他對她就會討厭死了。但是,如果他不是因為婚外戀而跑掉,一切就都完了。」

  「嘖,我覺得你的話未免太玄乎了。」上校說—遇到跟軍旅傳統格格不入的現象,他老愛用「玄乎」一詞表示不屑,「別相信這一套。他會回來的。正如多蘿西[43]所言,讓他在外頭過過苦日子,我想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可是,現在我不想讓他回來了。」斯特里克蘭夫人說。

  「埃米!」

  斯特里克蘭夫人突然感到一陣憤怒,氣得臉色煞白,一點兒血色也沒有了,說話語速也變得快了,還一口一口喘著粗氣。

  「他要是墜入情網不可自拔,跟人家跑了,那還情有可原,我會認為那是很自然的現象。我不會太責怪他的,覺得他是被人勾引跑了。男人嘛,是經不住勾引的,而女人最會這一套。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所以我恨他,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麥克安德魯上校夫婦開始一起勸她。他們感到很吃驚,說她簡直是發瘋,聲稱她的決定令人無法理解。斯特里克蘭夫人被逼不過,轉向我求援。

  「你能理解我嗎?」她叫道。

  「這我不敢肯定。你的意思是:他要是為了一個女人離開你,你是可以寬恕他的,但如果他為了一種理想離開你,就不能原諒?你認為你能跟前者較量,而針對後者卻無能為力?」

  特里克蘭夫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里缺乏友好的成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也許我的話擊中了她的痛處。後來,她繼續說了下去,聲音低沉、顫抖:「也可能,我從未像恨他這樣恨過任何別的人。要知道,我一直在自我安慰,覺得不管這件事持續多久,他終究還會需要我的。我知道他臨終前一定會叫我去的,我也一定會去,會像母親一樣照料他。最後我還會告訴他,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對他的愛始終如一,原諒他所做的一切。」

  女人們喜歡在自己所愛的人臨終前表現得寬宏大量,這種偏好總叫我感到有點不安,有時候甚至覺得她們不願意讓男人的壽命太長,怕耽擱她們表演這催人淚下的一幕。

  「但是現在……現在什麼都完了。我對他就像對一個路人一樣,什麼感情也沒有了。我真希望他死的時候貧困潦倒、饑寒交迫,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我希望他染上惡瘡,渾身腐爛。我同他的關係結束了。」

  我想我不妨趁這個時候把斯特里克蘭的建議說出來。

  「如果你想跟他離婚,他願意提供一切條件使之得以實現。」

  「為什麼我要給他自由呢?」

  「我認為他並不需要這種自由。他只不過覺得這樣對你更方便一些。」

  斯特里克蘭夫人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自己當時對她有些失望。跟現在不一樣,我那時總以為一個人的心地是單純統一的;當我發現這樣一個溫柔可愛的女性報復心居然那麼重的時候,不禁感到很喪氣。那時我還沒認識到一個人的性格是極其複雜的。如今我已很清楚:卑鄙與偉大、惡毒與善良、仇恨與熱愛是可以並存於一顆心裡的。

  一種苦澀和屈辱感在折磨著斯特里克蘭夫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說幾句以減輕她的痛苦,覺得還是試一試好。

  「要知道,我真不敢肯定你丈夫否能主導得了他自己的行為。我覺得他已經不由自主了,似乎被某種力量所掌控—那力量在利用他實現它自身的目的。他被控制著,無力擺脫,就像蒼蠅落入了蜘蛛網。那情形就仿佛有人對他施了魔咒。這讓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故事,說的是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發生改變—別人的心進入他的體內,把他原來的心趕了出去。人的靈魂在體內並不是很穩定,很可能會發生神秘的蛻變。如果在過去,人們會說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是魔鬼附體了。」

  麥克安德魯夫人把她衣服的下擺理平,胳膊上的金釧滑落到了手腕上。

  「你說的這些話我覺得太離奇了點兒。」她尖酸地說,「依我看,也許埃米對她丈夫的情況有點過於疏忽大意了。如果她不是只顧埋頭於自己的事,我堅信她一定會發覺他有不對頭的地方。倘若阿萊克[44]有什麼心事,我不相信事過一年多還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上校眼睛茫然地望著空中,一副純真的樣子—真不知有誰能看上去像他那般胸襟坦蕩。

  「但這改變不了鐵的事實:查爾斯·斯特里克蘭是個沒心肝的畜生。」麥克安德魯夫人板著臉看了看我說,「我可以告訴你他為什麼拋棄了自己的妻子—純粹是出於自私,再也沒有其他原因了。」

  「這當然是再簡單不過的原因了。」我支吾道,心裡卻覺得這話等於什麼也沒說。後來,我說自己累了,起身告辭,斯特里克蘭夫人也沒有留我。

  [42]  原文是法語:Le coeur a ses raisons que la raison ne connait pas.

  [43]  麥克安德魯夫人的閨名。

  [44]  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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