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09-28 18:44:56
作者: 毛姆
返回英國的途中,我久久思索著斯特里克蘭的情狀,想理出一個頭緒來,好向他的妻子匯報。此行的結果不如人意。想像得來,她不會對我感到滿意的,我對自己也不滿意。斯特里克蘭叫我困惑不解,其目的讓人無法理解。我曾問他最初是什麼因素使他萌生了想當畫家的念頭,他回答不出來,或者說不願意回答。對於他的動機,我如墜五里雲霧,實在搞不懂。我試圖這樣解釋他的動機:在他那遲鈍的心靈中逐漸產生了一種朦朧模糊的反叛情緒。但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實卻推翻了上述解釋:他對家裡千篇一律的日子從未有過厭倦的表現。如果他只是無法忍受無聊的生活而決心當一個畫家,以便掙脫令人煩悶的枷鎖,這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極其平常的事。但我覺得他絕對不是那種平常的人。我本人有點浪漫,最後想像出了一個結論,雖然我承認很不靠譜,但只有這個結論才能叫我感到滿意。那就是:我懷疑在他的靈魂中是否深深埋藏著某種創作的欲望,這種欲望儘管為他的生活環境所掩蓋,卻一直在持續不斷地膨脹壯大,正如腫瘤在活細胞組織中不斷長大一樣,直到最後完全把他控制住,使得他毫無反抗之力,逼迫他採取行動。就像杜鵑把蛋下到別的鳥巢里,雛鳥孵出後,就把它的異母兄弟們擠出巢外,最後還要把一直為它遮風擋雨的鳥巢毀掉。
但怪就怪在這種創作欲竟會控制一個頭腦遲鈍的證券經紀人,也許會導致他的毀滅,給那些依靠他生活的人帶來不幸。不過,上帝有時會將自己的意志加於世人身上,不管他們多麼有錢有勢,也會對他們緊追不捨,直到最後把他們完全征服,迫使他們拋棄世俗享樂,拋棄女人的愛情,去過與世隔絕、清心寡欲的苦行僧生活—鑑於此,這件事也就不奇怪了。這種轉變會以不同形式出現,也可以通過不同的途徑實現。發生在一些人身上的是激變,猶如一股激流以雷霆萬鈞之力把石塊一下子衝擊成齏粉;另一些人的變化則是一點一點發生的,就像是一塊石頭被持續不斷滴落的水珠擊穿一樣。斯特里克蘭有著入迷者的執著和使徒般的狂熱。
不過,我是個講求實際的人,認為他是否有激情,還得靠他的畫作說話。我曾問起他在倫敦夜校學畫時,他的同窗怎麼看待他的畫。他咧嘴笑了笑說:「他們覺得我的畫是信手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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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這裡,去拜過師沒有?」
「拜過。今天早晨那個傢伙來看過我的畫……我是說那個老師。他看過之後,只是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走了。」
斯特里克蘭咯咯一笑,似乎一點兒也沒有灰心喪氣—別人怎麼看他對他毫無影響。
跟他打交道,正是這一點叫我最為不解。如果有人說自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那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說來,他們的意思僅僅是:他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堅信無人了解他們的奇思妙想。充其量,他們也只是要反潮流,不屑大多數人的看法,覺得那是起鬨、人云亦云。如果你只是按你這類人的傳統行事,而非按一般的傳統,那就不難被世人視為反傳統了。這會叫你的自尊感大增,為自己的勇氣而自豪,同時不用擔心會遭遇危險。不過話又說回來,文明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天性,喜褒不喜貶。一個標新立異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禮規,受到世人的非議和冷嘲,為了能找到一塊遮羞布,恐怕誰都沒有她跑得快。要是有人告訴我,說他不在乎自己同胞們的看法,我是絕不會相信的,覺得那是無知的虛張聲勢。那種人的意思只會是:他們有短處,但堅信別人不會發現,因而不必害怕流言蜚語。
然而此處卻有一個人是真正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傳統禮規對他沒有任何約束力。他就像是賽場上的摔跤手,身上塗了油,讓你抓都無法抓。這就給了他一種自由,叫你乾瞪眼沒辦法。記得我曾對他這樣說:「聽我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我行我素,這個世界就不成樣子了。」
「你說這話未免太蠢了。並非每個人都願意像我一樣—絕大多數人都樂於按部就班、安安穩穩過日子。」
有一回,我想挖苦他一句。
「有一句格言你顯然是不會相信的:人人循規蹈矩,眾人之行便成規矩。」
「沒聽說過,簡直是胡說八道。」
「是嗎?這可是康德[41]說的。」
「不管是誰說的,反正是胡說八道。」
對於這樣一個人,你對他談什麼良知不良知是不管用的,這無異於你讓他在沒有鏡子的情況下看自己的形象。我認為良知猶如一個衛兵,守衛著社會為了生存下去而制定的規矩,要求每個人都遵守這種規矩。它是我們所有人心靈的警察,監視著我們別做出違法的事情。它又是安插在我們自我主義中心堡壘里的暗探。由於人們過於渴望得到同胞們的讚揚,過於害怕同胞們的責難,結果把暗探引進了堡壘的大門—那暗探監視著我們的一言一行,高度警覺地護衛著主子的利益,誰要是稍有不軌的念頭,想干出格的事,就會受到懲戒。它逼迫每一個人把社會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是把個人跟整體綁在一起的一條牢固的繩索。人們將它奉為神靈,認為它的利益大於一切,甘願俯首帖耳聽命於它。他們把它推上榮譽的寶座,最終像朝臣一般對那根高舉的權杖頂禮膜拜,並為自己是一個有良知的人而自豪。然而,對於不承認它的權威的人來說,它就無計可施了—這樣的社會成員看得很清楚,即便自己起來造反,它也無力懲罰。眼見斯特里克蘭實際上根本無視他的行為會招致非議,驚得我直朝後縮,仿佛見到了一個簡直就不是人的怪物。
那天晚上我跟他告別時,他對我說的最後兩句話是:「告訴埃米,到這兒來找我是沒有用的。反正我要搬家了,她是找不到我的。」
「依我看,她跟你一刀兩斷倒是件好事。」我說。
「我親愛的夥計,我就希望你能夠叫她看清這一點。可惜女人頭髮長見識短。」
[41] 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被認為是繼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後,西方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