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28 18:44:38 作者: 毛姆

  回過頭看看我筆下的斯特里克蘭夫婦,我覺得他們被我寫得影影綽綽。要使書中人物真實動人,就需要把他們的性格特徵寫出來,而我卻沒有賦予他們任何特色。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過錯。我絞盡腦汁地思索,希望能回憶起他們的某些特徵,好讓他們的形象生動些。我覺得如果能夠詳細寫出他們說話的某些習慣或者一些離奇的舉止,或許就能夠突出他們的特徵。像我現在這樣寫,他倆猶如舊式繡帷上的兩個人物肖像,同背景很難分離出來,遠看連模樣兒也難以辨清,只剩下一團花花綠綠的顏色了。我有口難辯,只能說他們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會有機體的一部分,他們只能生活在這個有機體內,依靠它而生存—這種人總給人以影影綽綽的印象。他們就像這個有機體的細胞,是有機體不可缺少的成分,但只要活著,就離不開這個龐然大物。斯特里克蘭一家是普普通通的中產階級家庭,妻子和藹可親、熱情好客,有著喜歡結交文學界名人的無害的癖好,丈夫有點遲鈍,在慈悲的上帝為他安排的圈子裡盡職盡責地生活,兩個孩子臉蛋漂亮、身體健康。這是一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家了,真不知他們有什麼地方能引起別人的關注和好奇。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讓我回想起來,不禁捫心自問:難道我真的遲鈍至此,怎麼就沒看出查爾斯·斯特里克蘭身上至少是有不同凡響之處的?也許這就是我心裡的想法。光陰似箭,從那個時候到現在,許多個年頭倏然過去了,我對人類社會有了較深的了解。不過,即便我最初跟斯特里克蘭夫婦結識時有如此豐富的閱歷,恐怕也不會對他們另眼相看,持不同的觀點。有一點是例外:那年初秋,我剛剛回到倫敦便聽到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要是像現在這麼了解人性,知道人性之變化莫測,我當時也就不會感到驚愕了。

  話說我回到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在傑明街[28]遇見了羅絲·沃特福德。

  「你滿面春風,喜氣洋洋的。」我說,「有什麼開心的事啊?」

  她莞爾一笑,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我所熟悉的幸災樂禍的光芒。這意味著她聽到哪位朋友出了醜聞,於是這位女作家的內心高度興奮。

  「你見過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了,是不是?」

  不僅她的面孔,而且她的全身都叫人感到處於興奮狀態。我點了點頭,覺得

  那個倒霉鬼可能在證券交易所栽了跟頭,要不就是被車撞了。

  「你說可怕不可怕?他丟下妻子跑了!」

  

  沃特福德小姐肯定覺得在傑明街馬路邊上講這件事太辱沒這樣一個好題材,於是便故弄玄虛地把主題拋出來,接著就聲稱具體細節她並不知情。我卻不依不饒,覺得不能因為說話的環境不好這點小小的障礙就妨礙她把事情講透徹。可她很犟,就是不肯把話說囫圇。

  「我告訴你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對於我激動的追問,她這般答道。隨後,她意味深長地聳了聳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城裡哪家茶館准有一位年輕姑娘辭職不幹了。」

  她朝我笑了笑,道歉說同牙醫約定了時間,接著便神氣十足地揚長而去了。這個消息與其說叫我難過,不如說使我很感興趣。在那些日子裡,我親身經歷的能作為第一手資料的事情畢竟很少,因此遇見這種事難免會激動,覺得它跟我在書里讀到過的風流韻事同屬一類。我承認,現在時間久了,熟人中出現這種事,我已見怪不怪了。但在當時,我還是有點震驚的。斯特里克蘭已過不惑之年—這麼大歲數的人還涉足於風月場,實在令人作嘔。我那時年輕氣盛、自以為是,覺得三十五歲是極限,過了這個年齡就不該再風流,否則就會成為笑柄。這個消息對我本人來說也有點尷尬,因為我在鄉下度假時曾給斯特里克蘭夫人寫過信,說了我回倫敦的日期,並且說如果她不回信另作安排的話,我將在某一天到她家去喝茶,而邂逅沃特福德小姐的這一天正是該去她家的日子。我一直未收到斯特里克蘭夫人的回信。那麼,她究竟願不願意見我呢?很有可能,由於心煩意亂,她把我要去她家喝茶的事給忘了。也許我應該有自知之明,不去打擾她。另一方面,她也可能想瞞著這件事,我要是叫她看出我已經知道了這個駭人的消息,那就太不慎重了。我真是騎虎難下,既怕傷害這位好女人的感情,又怕自己礙手礙腳的。我知道她這時一定痛苦不堪,不願眼看著她痛苦,自己卻幫不上忙。不過,我心底有一種願望,想看看她對這件事有何反應—這一願望讓我覺得有些慚愧。這時的我首鼠兩端,不知如何是好。

  最後,我靈機一動,覺得不妨照樣去她家,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叫女傭先進去通報一聲,問斯特里克蘭夫人是否方便見我,如果不方便,我便一走了之。然而到了那裡,我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套話對女傭說出時,還是窘得要命。她進去通報,我在幽暗的過道里等回話,得鼓起全部的勇氣才不至於中途打退堂鼓。女傭轉了回來。也許由於心慌意亂,我覺得可以從她的神情看出她已知道這戶人家遭遇了不幸。

  「跟我來好嗎,先生?」她說。

  我跟在她後面進了客廳。那兒的窗簾只拉開一半,為的是能讓屋裡的光線暗一些。斯特里克蘭夫人背光而坐。她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站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那架勢就好像在烘烤脊背。我猜想自己闖進來簡直太尷尬了,覺得自己的來訪出乎他們意料之外,覺得斯特里克蘭夫人只是忘記提前推辭,才迫不得已讓我進來了,而上校一定為這種騷擾感到生氣。

  「我不太清楚你是不是願意見到我。」我說這話時,竭力顯得神色不亂,不為之所動。

  「當然願意。安妮會馬上把茶拿來的。」

  儘管屋裡光線很暗,我還是能看出斯特里克蘭夫人的眼睛已經哭腫,她的膚色原本就不好,此時更是蠟黃。

  「這是我姐夫,你還記得他吧?度假之前你們來吃飯,是見過面的。」

  我們握了握手。我一時窘得不行,想不出該說什麼好了,後來還是斯特里克蘭夫人為我解了圍,問我暑假都做了些什麼。有了這個引子,我才找了些話說,直挨到女傭端上茶點來。上校要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喝一杯,埃米[29]。」他說。

  「不了,我還是喝茶吧。」

  這兩句對話是第一條線索,說明已禍起蕭牆。我故作不知,東拉西扯地跟斯特里克蘭夫人攀談,沒話找話說。上校仍然站在壁爐前面,一句話也不說。我很狼狽,不知何時才能不失禮節地告辭,同時心裡感到納悶,不明白斯特里克蘭夫人讓我進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屋子裡沒有了鮮花,暑假之前收起來的那些擺設也沒有重新擺上。一向蕩漾著友誼氣息的客廳此時死氣沉沉、冷冷清清,使人感到異樣,仿佛隔壁就是靈堂,停放著一具死屍。

  我把茶喝完後,斯特里克蘭夫人問道:「要不要吸一支煙?」

  她四處看了看,要找煙盒,但是卻沒有找到。

  「恐怕沒有煙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淚如雨下,急忙跑了出去。

  我先是一驚,隨後意識到:為客人準備香菸這種事原來由她丈夫籌辦,此時沒有了煙,便叫她憶及往事,想起她所熟悉的那些小小的便利條件已消失不見,於是頓時悲從中來。她可能醒悟到:過去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不可能再維持昔日的那種社交生活了。

  「我看我該走了吧。」我對上校說著,便站起了身。

  「那個無賴把她甩了,你恐怕已聽說了。」他突然發作,高聲說道。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你也知道人們就愛嚼舌頭。我隱約聽說出了點事。」

  「他逃跑了,跟一個女人私奔,跑到巴黎去了。他拋棄了埃米,一分錢也沒留下。」

  「真是叫人感到痛心。」我這般說道,實在找不到別的話可說。

  上校一口把杯子裡的威士忌灌進了肚子。他已入知天命之年,又高又瘦,蒼髯如戟,頭髮花白,有一雙淡藍色眼睛和一張不大的嘴。上一次見面,我記得當時覺得他看上去有點傻,一味地吹噓他在離開軍隊之前一直堅持打馬球,每星期打三次,十年沒有間斷過。

  「我想現在我就不必再打攪斯特里克蘭夫人了。」我說,「能否請你轉告她,就說我為她感到非常難過?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我很願意為她效勞。」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

  「真不知她今後該怎麼過活。他們是有孩子的呀。難道讓他們靠空氣生活?都十七年了。」

  「什麼十七年?」

  「他們結婚十七年了唄。」他氣哼哼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他。當然,他是我的連襟,我能忍就忍著。你以為他是個紳士嗎?她根本就不應該嫁給他。」

  「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離婚。你進來時,我正對她說這話呢。『你應該提出離婚。』我說,『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孩子,你都必須走這一步。』最好別讓我再看見他。見了他,我一定會打他個半死。」

  我禁不住心想:麥克安德魯上校要打斯特里克蘭絕非輕而易舉之事,因為斯特里克蘭給我的印象是身強力壯。不過,我沒把這話說出來。一個人受到侮辱,儘管怒髮衝冠,卻無力直接對作惡者實施懲罰,這實在是件叫人感到苦惱的事。正當我準備再作一次努力,打算脫身時,卻見斯特里克蘭夫人回來了。她已經把眼淚揩乾,在鼻子上撲了點兒粉。

  「對不起,我剛才失控了。」她說,「你沒有走,這叫我很高興。」

  她坐了下來。我心裡一片茫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對於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不好意思妄加評論。我全然不知:女人有一種怪毛病,喜歡和別人談自己的私事,只要對方願意聽就行。當時,斯特里克蘭夫人似乎在做這方面的努力。

  「人們是不是在議論來著?」她問道。

  我吃了一驚,覺得她可能認為我對她家的災難已了解得很清。

  「我剛回來,只見到了羅絲·沃特福德一個人。」

  斯特里克蘭夫人把手一拍說:「請你告訴我,她都說了些什麼。」

  我有點兒猶豫,她卻堅持叫我講,說道:「我特別想知道她是怎麼說的。」

  「你知道人們愛說些沒影兒的話。她的話是很不靠譜的,對不對?她說你的丈夫離開了你。」

  「就這些嗎?」

  我不想告訴她羅絲·沃特福德分手時講到的關於茶館女子離職的那段情節,於是便撒謊說就這些。

  「她沒說他跟人私奔了?」

  「沒有。」

  「我想知道的就這些。」

  我有點不解,但不管怎樣,內心卻覺得還是告辭走了的好。

  跟斯特里克蘭夫人握手告別時,我對她說,但有用我之處,我將非常樂意效力。

  她苦笑了一聲說:「非常感謝你。真不知有誰能幫上我的忙。」

  我窘於表達自己的同情心,便轉身向上校說再見。

  上校沒有同我握別,而是說:「我也要走。如果你走維多利亞街,我跟你同路。」

  「很好,」我說,「咱們一起走。」

  [27]  位於東英格蘭東安格利亞地區的非都市郡。

  [28]  倫敦市中心的一條特色商業街,因銷售男士用品為大家所熟悉,被稱為「男人街」。

  [29]  斯特里克蘭夫人的閨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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