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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3:25
作者: 毛姆
這以後的四個星期中,我很少見到艾略特和布雷德利夫人母女。他帶著她們四處亮相,去蘇塞克斯郡的一個大戶人家度一個周末,再到威爾特郡一戶更氣派的人家過上一個周末。他還帶她們坐在皇家包廂作為溫莎王室一個年輕公主的客人看歌劇;帶她們和大人物們一起共進午餐和晚餐。伊莎貝爾參加了好幾次舞會。他在克拉里奇酒店款待了一批批的客人,那些人的名字次日便出現在了報紙上顯眼的位置。他還在吉羅酒店和使館大設晚宴招待四方貴賓。
事實上,他為了讓伊莎貝爾高興,該做的都做了—如果是一個涉世不太深的女孩,見了這紙醉金迷、高貴典雅的場面,免不了要感到眼花繚亂。他可以自詡說他沒有一點兒私心,費盡千辛萬苦全都是為了伊莎貝爾,想讓她忘掉愛情上的不幸。可我覺得他恐怕別有一番用意,是想讓姐姐親眼看看他跟那些地位高貴的人以及炙手可熱的人關係是多麼熟稔,從中獲得巨大的滿足感。他在待人接客方面可圈可點,熱衷於展現自己的交際手腕。
他舉辦的宴會我去參加過一兩次,也時常在下午六點鐘的時候去克拉里奇酒店他們的房間裡坐坐。我發現伊莎貝爾身邊老圍著一群小伙子,有身材魁梧、衣著漂亮的御林軍軍官,也有文質彬彬、衣著不太漂亮的外交部官員。一次這樣的場合,伊莎貝爾把我拉到了一邊。
「我想問你點事。」她說,「你可記得那天傍晚咱們倆去藥店喝冰激凌蘇打水的事嗎?」
「記得清清楚楚。」
「那次你對我很好,對我很有幫助。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呢?」
「願意效力。」
「我想和你說點事。咱們哪天一起吃頓午飯好嗎?」
「你說哪一天都行。」
「找個清靜一點的地方。」
「乘車到漢普頓宮,在那兒吃午飯怎麼樣?花園裡正是開花開得盛的時候,還可以參觀一下伊莉莎白女王的寢室。」
我的建議很合乎她的心意,於是我們約定了日期。可是到了那一天,本來晴暖的天氣突然變了臉,空中陰雲密布,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我打電話給她,問她願不願意在城裡吃飯。
「這下子,咱們沒法坐在花園裡聊天了,室內也黑乎乎的,那些畫是看不清的。」我說道。
「花園我去得多了,大師的名畫我也看膩煩了。還是按計劃去吧。」
「那好吧。」
我去接她,然後我們就乘汽車走了。我知道一家小旅館,裡邊提供的飯菜還可以,於是我們便直接去了那裡。路上,伊莎貝爾跟平時一樣健談,講述著她所參加過的宴會以及所遇到的人。她玩得很開心。可是,她對自己所結交的形形色色的人卻缺乏好評,認為他們荒唐可笑,這讓我覺得她有主見、眼光獨到。
下雨天,餐廳里沒人,只有我們兩個客人。這家旅館以家常的英國萊最拿手,所以我們點了一塊好羊腿,配菜是綠豌豆和新馬鈴薯,還有用深盤子烘焙的蘋果餡餅,上面抹一些德文郡奶油。我們還喝了一大杯啤酒,叫這頓午餐頗顯豐盛。飯後,我建議去空咖啡室坐坐,那兒有扶手椅,比較舒服。咖啡室里寒氣襲人,不過壁爐里有木柴,於是我擦一根火柴將其點著。火焰讓這個陰冷的房間有了宜人的生氣。
「言歸正傳吧,」我說,「把你想對我說的話講一講吧。」
「要說的跟上次一樣。」她笑嘻嘻地說,「還是拉里。」
「我猜就是這樣的。」
「你一定也知道我們解除了婚約。」
「艾略特跟我講了。」
「媽媽鬆了口氣,而舅舅十分開心。」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就切入正題,把她和拉里的那場談話講述了一遍。關於那場談話,我已向讀者進行了如實的陳述。讀者也許會感到奇怪:她為什麼會向一個自己了解不深的人傾吐心事呢?我見她也只不過有十來次,除了藥店的那次接觸,我們從未單獨交談過。
其實,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就這一點而論,恐怕所有的作家都有體會—人們不願隨便吐露心事,卻願意向作家敞開心扉。原因不得而知。也許是他們看了某個作家的一兩本書,便覺得跟他親密無間了,要不就是他們將自己戲劇化了,自認為是小說里的主人公,因此願意像他杜撰的那些人物一樣對他推心置腹。還有,我覺得伊莎貝爾認為我喜歡拉里和她,認為他們的青春令我動了惻隱之心,同情他們不幸的境況。她不能指望艾略特有耐心聽她傾訴。拉里有過步入社會的絕佳機會,卻被他白白放棄了—對於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艾略特是不願浪費自己的時間的。她母親也幫助不了她。布雷德利夫人有著自己的處世原則和做事標準。根據她的做事標準,一個人要想在這個世界站住腳跟,就應該按常規行事,而非拒絕聽別人的勸告,去做一些不牢靠的事情。她的處世原則使她堅信:一個男人有責任去一家公司工作,靠自身的聰明才智積累一筆財富,按照符合自己地位的生活標準養家餬口,使兒子們受到適當教育,讓他們長大後能體面地生活,自己死後能叫妻子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伊莎貝爾記性好,把那次長談中的許多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我默默地聽她娓娓道來,一直聽到最後。中間,她僅僅中斷了一次,問了我一個問題。
「勒伊斯達爾是什麼人?」
「勒伊斯達爾?他是荷蘭的一個風景畫家。怎麼啦?」
她說拉里在談話中提到了此人。根據拉里的說法,勒伊斯達爾至少對他關心的問題找到了一個答案。當時,伊莎貝爾曾問此人是誰,拉里的回答卻輕描淡寫。伊莎貝爾把拉里的回答對我重複了一遍。
「你覺得他是什麼意思呢?」
我忽然若有所悟。
「你看他會不會說的是魯斯布魯克?」
「也許是吧。他是什麼人?」
「是一個生活在14世紀的佛蘭芒神秘主義者。」
「噢,原來如此。」伊莎貝爾有點兒失望地說。
這一細節對伊莎貝爾倒沒有什麼,對我卻有所啟示。我總算找到了一點線索,有益於把握拉里的思想脈絡。我一邊注意聽她講述,一邊琢磨著拉里提及此人究竟意味著什麼。我不願過度解讀此事,因為拉里當時提到那位狂熱的精神導師,很可能僅僅是借他以引證自己的觀點。也許其中自有深意,伊莎貝爾沒聽出來罷了。拉里回答她的提問時,說魯斯布魯克是學校里的一個人,他並不認識,這顯然是不想叫伊莎貝爾再追問下去。
「此事你怎麼看?」伊莎貝爾講述完之後問我。
我想了想,然後才說道:
「你還記得他說過自己要逛大街嗎?假如告訴你的那些話屬實,那麼這種『逛大街』就是漫長而艱苦的過程了。」
「我敢肯定他說的是實話。但你不覺得他如果把這麼大的精力都花在有意義的工作上,就能有可觀的收入嗎?」
「有些人生性就是那樣古怪。一些罪犯苦心經營,機關算盡,結果鋃鐺入獄,可一出來他們又故態復萌,到頭來還是吃牢飯。以他們的勤奮、聰明、意志和耐心,如果幹正當的營生,完全可以招財進寶,在社會上占據重要的位置。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們就喜歡作奸犯科。」
「可憐的拉里。」她咯咯咯笑了起來,「你不是在說他學習希臘語,目的是為了搶銀行吧?」
我也笑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有些人做事像走火入魔,不能自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為了滿足內心的渴望,他們什麼都可以犧牲。」
「連愛他們的人都可以拿來作為犧牲品?」
「哦,是這麼回事。」
「這不明明是自私的表現嘛。除此之外,還會是什麼呢?」
「我也弄不清。」我笑笑說。
「拉里學習僵死的語言能有什麼用處?」
「有些人追求知識沒有功利目的。說來這種欲望也沒什麼可指責的。」
「學了知識卻不打算利用,那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情況也許就是這樣的。學習知識也許僅僅是為了心理上的滿足,就跟藝術家能創造一件藝術品而感到心裡充實一樣。或者將其視為階梯,以後謀求長足的發展。」
「如果他渴望追求知識,那他從戰場歸來時,為什麼不上大學呢?納爾遜醫生和我媽媽就是這樣勸他的。」
「我在芝加哥時跟他談過。學位對他沒有用處。我有一種感覺,認為他對自己的目標是胸有成竹的,他覺得上大學實現不了自己的目標。要知道,在求知的道路上,有獨行者,也有結伴而行的人。我認為拉里這種人寧願走自己的獨木橋,也不願走別人的陽關道。」
「記得有一次我問他想不想寫作。他付之一笑,說他沒有素材可寫。」
「若論不情願寫作,那是我所聽到過的最站不住腳的理由。」我笑了笑說。
伊莎貝爾動了動身子,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她沒心情聽我說笑,哪怕是最輕鬆的調侃也不願聽。
「他成了今天這種樣子,實在叫人費解。戰爭爆發前,他跟別人沒有什麼兩樣。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他網球打得很好,打高爾夫球也是一把好手。大家幹什麼,他也幹什麼,完全是個很正常的孩子。那樣的孩子將來不可能不成長為一個正常的男子漢。你是個小說家嘛,應該能夠解釋得清楚。」
「人性極其複雜,我才疏學淺,怎麼能解釋得清呢?」
「今天我約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見解。」她沒理會我的話,自顧自地說道。
「你是不是感到不開心?」
「不,不能說是不開心。拉里不在跟前,我也挺好的。和他在一起,我老覺得自己很軟弱。現在我只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數月沒騎馬,這次卻騎馬跑了很遠的路,渾身發硬。這不是那種疼痛感,也並非忍受不了,但是卻在折磨著你。我終究會挺過去的。我所無法容忍的是,拉里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也許並非如此。他踏上了一條漫長、艱辛的道路,踽踽而行,但最終他會找到自己所追求的東西。」
「那是什麼呢?」
「你難道沒有想到過?從他告訴你的那些話看來,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要找的是上帝。」
「上帝!」她叫出了聲。可是,她這一句是驚嘆語,表達的是意外和難以相信的心情。我們用了同一字眼,但是,意義卻完全兩樣,因此而產生了一種喜劇效果,使得我們都笑了起來。但是,伊莎貝爾立刻又嚴肅起來。我覺得她的整個表情裡帶有一種恐懼。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我只是猜想罷了。你不是要我談談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的看法嘛。可惜你並不了解他在戰爭中究竟是什麼樣的經歷深深觸動了他。我認為他是突然經受了某種打擊,一種出乎他意料的打擊。依我看,不管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反正他因此而感到人生無常,也因此而感到痛苦。他相信總會有一種救世良方,使這個世界擺脫罪惡和痛苦。」
我看得出伊莎貝爾不喜歡我把話頭轉到這上面,這使得她忐忑不安。
「這恐怕有點兒太不正常了吧?應該以現實的眼光看待問題才對。既然來到這個世上,就應該想著把日子過好。」
「也許你是對的。」
「老實說,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孩,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我只想把日子過得開心一些。」
「看來你們倆在性情上完全不般配。在結婚之前能發現這一點是非常好的。」
「我想結婚生孩子,生活得……」
「仁慈的上帝很高興為你安排這樣的生活。」我打斷她的話,笑著說道。
「哦,這樣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好的,是不是?這是一種愉快的生活,叫我心滿意足。」
「你們就像兩個朋友要一起去度假期,可是,一個要爬格陵蘭的雪山,另一個要到印度的珊瑚礁上去釣魚。這顯然是行不通的。」
「不管怎麼說,我去格陵蘭爬雪山,說不定能獲得一件海豹皮大衣,至於在印度的珊瑚礁上能不能釣到魚,恐怕就很值得人懷疑了。」
「那得等著看了。」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問道,「一直以來,你好像說話喜歡留半句。我當然心裡有數,知道自己並非唱主角的。唱主角的是拉里。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懷揣最美麗的夢想,即便是空夢一場,也會叫追夢人心曠神怡。我的角色是個唯利是圖、庸俗不堪的小人。人們一般是不會同情這種人的,對不對?但請別忘了,吃虧的是我。拉里會昂首前行,夢遊彩雲間,讓我跟在後邊苦熬歲月。我所需要的是正常的生活。」
「我哪能忘了呢。多年前,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認識一個醫生,醫術不錯,但他並不開業行醫,卻經年泡在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裡,隔上一段時間就寫出一本厚書來,既不像科學書也不像哲學書,由於沒人看,只好自費印刷。離開人世之前,他寫了四五本這樣的書,沒有任何價值。他有個兒子想進軍事界,可他沒有錢送兒子進桑赫斯特軍事學院學習,那孩子只好報名入伍,後來戰死疆場。他還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叫我很是著迷。她是個演戲的,卻沒有演戲的天賦,只好跟著二流劇團跑江湖,在戲裡邊演演配角,掙的錢少得可憐。他的妻子操勞多年,乾的是牛馬活,身體完全崩潰了,女兒只好回家照料她,代替她做她已無力支撐的繁重的家務活。這樣的日子苦難接連不斷,浪費了大好光陰,最後一無所得。當你決定偏離眾人所走的道路,另闢蹊徑時,就等於是一場賭博。標新立異者為數不少,成功者寥寥無幾。」
「我的決定,媽媽和艾略特舅舅是贊成的。你呢?」
「親愛的,我怎麼看對你有什麼影響呢?我對你幾乎可以說是個陌生的人。」
「我把你看作是一個不偏不倚的觀察者。」她嫣然一笑說,「我還是想得到你的認可的。你覺得我這樣做對不對?」
「為了你自己,你算是做對了。」我回答時深信她不會聽出我話中有話。
「那我為什麼總覺得良心不安呢?」
「是嗎?」
她點點頭。她嘴邊仍掛著微笑,但那微笑中含著幾分悲傷。
「我知道這是合乎常理的。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會認為這是我唯一可行的路。不管是從實際情況的角度看,從人情世故的角度看,從道德規範的角度看,抑或是以是非的標準衡量,我的決定都是理所應當的。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覺得我如果對拉里好一些,少幾分斤斤計較,少幾分自私,多一些高尚,我就會和他結婚,過他的那種生活。如果我真的愛他,就會淡視世俗利益。」
「也可以把話倒過來說—如果他真的愛你,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按你的意思行事了。」
「我也這麼想過。可這是行不通的。我覺得與男性相比,女性天生更富於自我犧牲的精神。」她說完嘻嘻一笑,「就像路得到異鄉謀生時那樣 。」
「那你為什麼不試一下呢?」
我們的談話一直是在很輕鬆的氣氛中進行的,語氣隨隨便便的,仿佛在談論一個雙方都認識的熟人,卻對那個熟人並不是特別關心在意。伊莎貝爾甚至在向我陳述她跟拉里的那次談話時,也顯得樂呵呵的,時不時還加一些幽默的話語進去,就好像並不想讓我把她的話太當真似的。可是現在聽我這麼一問,她的臉色變了。
「我怕呀。」
我們倆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有吱聲。我的脊梁骨起了一陣涼意—每當遇到深刻、真實的感情問題時,我都會有這種奇怪的反應。我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時刻,一個震撼靈魂的時刻。
「你非常愛他嗎?」末了,我問了她這麼一句。
「我不知道。我對他很不耐煩,生他的氣,但是卻渴望和他在一起。」
說到這裡,我們又沉默了下來。我真不知道再說什麼好。
我們坐的咖啡室面積很小,厚厚的花邊窗簾遮住了外面的光線。牆上糊著黃顏色的大理石花紋壁紙,掛著幾幅陳舊的遊獵圖。再加上幾件紅木家具、寒磣的皮椅和一股霉味,會叫人莫名其妙地聯想到狄更斯小說里的咖啡室。我用撥火棍撥了撥壁爐里的火,又添了些煤。這時,伊莎貝爾突然開口了。
「當時,我以為向他攤了牌,他就會服輸,因為我知道他是很軟弱的。」
「軟弱?」我叫出了聲,「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他這種人一旦決定走自己的路,就會義無反顧,根本不理會親友的反對之聲。」
「過去只要我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我能夠輕而易舉地指揮他。不管幹什麼事情,他都屈居別人之下,跟在別人的後邊轉。」
我點著一根煙,吐了個煙圈,看著那煙圈越變越大,最後消失在空氣里。
「媽媽和艾略特舅舅認為我絕對不該在解除婚約後還跟著他到處亂跑,像沒事人似的。而我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一直心懷希望,指望著拉里最終會服輸。我不相信,當他那死腦袋瓜意識到我講的話算數時,他會不讓步。」說到此處,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沖我一笑,樣子又頑皮又狡黠,「我告訴你一件事情,你不會感到吃驚吧?」
「我想不會的。」
「在我們決定來倫敦之後,我去見了拉里,請他和我一道度過在巴黎的最後一個晚上。當我把此事告訴家裡人時,艾略特舅舅說這非常不得體,媽媽則說沒這個必要,意思就是她完全不贊成。艾略特舅舅問我究竟想幹什麼,我說只不過和拉里在一起吃頓飯,然後去夜總會看看。他建議媽媽禁止我去。於是媽媽對我說:『如果我禁止你去,你會聽嗎?』我回答說:『親愛的媽媽,我不會聽的。』她接下來說:『我猜你就不會聽。既然如此,我禁止你去,好像意義就不大了。』」
「你母親像是個很有頭腦的人。」
「我敢說很少有事情能逃過她的眼睛。拉里來接我時,我到她房間裡跟她說再見。當時,我稍微打扮了一下。你知道,在巴黎非得如此不可,不然的話看上去就像光著身子。她看見我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時,把我從頭到腳掃了幾眼,弄得我局促不安。我懷疑她有一雙看穿我心思的慧眼。不過,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吻了我一下,說她希望我玩得開心。」
「你有什麼心思?」
伊莎貝爾遲疑地望著我,好像決定不了是不是對我應該再坦率一些。
「我當時感到自己看上去還是挺不錯的,覺得那是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拉里在馬克西姆飯店預定了一張桌子。我們大快朵頤,吃了很多美味,都是我特別喜歡吃的,還喝了香檳酒。我們海闊天空地談著—至少我是這樣的,引得拉里哈哈大笑。我就喜歡他這一點—一聽我說話,他就開心得不得了。然後,我們倆就跳舞,跳夠了便跑到馬德里堡玩。在那兒碰見幾個熟人,大家一起碰杯把盞,喝了些香檳酒。後來,我們又去了金合歡歌舞廳。拉里的舞跳得很棒,我們倆配合默契。大廳里很熱,再加上音樂聲和酒勁,我感到暈暈乎乎的,心裡有些躁動不安。跳舞時,我和拉里臉貼著臉。我知道他想得到我。老天爺清楚,我也想得到他。我心生一計。其實那種想法早就藏在我的心裡了。我覺得應該帶他回酒店。到了那裡,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一些插曲。」
「我敢肯定,你這樣說是很含蓄的了。」
「我的房間距離艾略特舅舅的房間以及媽媽的房間都隔著一段路,因此我認為沒有危險。等我們回到美國之後,我想我可以寫信告訴拉里,就說我懷孕了。那時他就只好回去和我結婚了。我敢說把他留在美國並不難,特別是有媽媽患病在身這個理由。我當時心裡嘀咕:『我真蠢,怎麼以前沒想到這一計。這樣一來,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在歌舞廳里,音樂停下來時,我仍依偎在他的懷裡。後來我說時間晚了,明天中午我們還要趕火車呢,最好回去吧。我們坐進了一輛計程車。我緊靠在他身上,他用胳膊摟緊我,吻了吻我。他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啊,那感覺真好。好像沒多大一會兒,計程車就停在了酒店門前。拉里付了車費。這時只聽他說:『等會兒我走路回去。』汽車絕塵而去,我伸出胳膊摟緊了他的脖子說:『進去再喝一杯怎麼樣?』他回答說:『恭敬不如從命。』他撳了門鈴,大門打開了。待我們進了大廳,他把電燈扭亮。我看看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滿了信任,那樣誠實,那樣天真無邪。顯而易見,他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為他設了個圈套。我覺得自己不能對他耍如此卑鄙的花招,這就像用糖果欺騙一個小孩一樣。你猜我後來是怎麼處理的?我對他說:『哦,也許你還是別上去了的好。媽媽今晚不太舒服。如果她睡著了,我不願把她吵醒。晚安!』我仰起臉讓他吻了吻,然後把他推出了門。這就是結局。」
「你感到遺憾嗎?」我問。
「既不高興,也不遺憾。我只是身不由己罷了。我那樣做,並非出自我的意願,而是有一種力量左右了我,驅使著我行事。」她莞爾一笑,「也許你會稱之為『良心發現』吧。」
「我想你可以這樣說。」
「那麼,我的良心就只好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它以後會倍加小心的。」
我們的談話實際上就這樣結束了。能敞開心扉跟人交談,這對伊莎貝爾多少是一種安慰。而我幫不上忙,只能聽她講講而已。我覺得自己有愧於她的信任,想找幾句話安慰安慰她。
「要知道,一旦墜入愛河,」我說道,「你會覺得不可自拔,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好像永無擺脫之日。可是,看看大海,你就會心有所悟。」
「此話怎講?」她笑著問。
「哦,愛情就像一個很差勁的水手,一旦航行,它便痛苦不堪。可是,如果你抵達大西洋彼岸,跟拉里隔海相望,你會意外地發現啟航前那種無法忍受的痛苦突然變得微不足道了。」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嗎?」
「這是一個歷盡滄桑的人的經驗之談。我一旦情場失意,陷入痛苦之中時,就立刻乘船遠航。」
雨水仍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我們覺得就是不去參觀漢普頓宮的那些皇家宮殿,甚至包括不去看伊莉莎白女王的寢室,伊莎貝爾照樣能夠活下去,於是我們乘車返回了倫敦城。這以後,我又見過伊莎貝爾兩三次面,但都有他人在場。等到在倫敦住了一段時間後,我便啟程到蒂羅爾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