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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3:04
作者: 毛姆
過了兩三天,我去向布雷德利夫人和艾略特辭行,碰到他們正在喝茶。不大一會兒,伊莎貝爾也走了進來。接下來,大家以我的行程為題目交談了幾句。隨後,我對他們表示感謝,感謝他們對我在芝加哥逗留期間盛情的招待。就這麼坐了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我便起身告辭了。
「我陪你走到藥店那兒,」伊莎貝爾說,「我剛想起有點兒東西要買。」
分別時,布雷德利夫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下次看見親愛的瑪格麗達王后時,替我向她表示敬意,好嗎?」
這次,我沒有否認自己認識那位高貴的夫人,而是爽快地答應一定做到。
我和伊莎貝爾來到大街上,她笑吟吟地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我。
「去喝一杯冰激凌蘇打水,能喝得慣嗎?」她問我。
「喝喝看吧。」我想了想說。
一路上,伊莎貝爾再也沒說話,我肚子裡沒有話,也就沉默著。到了藥店走進去,我們撿一張桌子坐下,椅背和椅子腿都用鐵條扭成,坐著怪不舒服。我點了兩杯冰激凌蘇打水。櫃檯那兒有幾個人在買東西;別的桌子旁坐著兩三對客人,但都忙著談自己的事情。總之,沒人注意到我們倆。我點起一支香菸等著伊莎貝爾說話;而她用一根長吸管喝著蘇打水,樣子不急不忙的。我卻有一種感覺—她的內心並不安寧。
「我是想跟你談談心裡話。」她猛然來了這麼一句。
「我猜到是這回事。」我笑盈盈地說。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有那麼一會兒工夫。
「前天晚上在薩特思韋特家,你為什麼那樣說拉里?」
「我覺得你關心他的情況。在我看來,你恐怕沒有真正理解他所說的『逛大街』的含義。」
「艾略特舅舅的嘴很碎。那天,他說要上黑石旅館找你談談,我就知道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你也知道,我認識他許多年了。議論起別人的事情,他就津津有味的。」
「的確如此。」她笑了笑說。但那笑意一閃便消失了。隨後,她直直地看著我,目光嚴肅認真,「你怎麼看拉里?」
「我只見過他三次,覺得他像是個非常不錯的小伙子。」
「就這些嗎?」
她的聲音露出一絲憂傷。
「不,不僅僅如此。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也可能是我對他了解太少了。當然,他很討人喜歡。他身上有一種謙虛、友好、溫柔的東西,十分吸引人。他這麼年輕,卻如此有主見,跟我在這裡見到的所有的小伙子都不一樣。」
我搜腸刮肚,尋找字眼想把心中並不怎麼清晰的印象講出來,而伊莎貝爾看著我,目光專注。待我講完,她輕輕舒了口氣,仿佛是吊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地,然後拋給我一個微笑,迷人,還帶點兒頑皮。
「艾略特舅舅說他時常對你的觀察力感到詫異。他說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但你作為一個作家,最大的長處則是你的判斷力。」
「我看還有比這更為珍貴的呢,」我乾巴巴地說,「比如才氣就是其中的一種。」
「你知道我的情況—苦於找不到人商量此事。媽媽只從她自己的角度看問題。她只想讓我將來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這很自然,可憐天下父母心。」
「艾略特舅舅只看社會地位。我自己的朋友—那些和我年齡相仿的人,認為拉里沒有出息,這使我很難受。」
「當然。」
「並不是說他們待他不好。誰也不可能對拉里不好。可是,他們看不起他,拿他當笑柄,老是取笑他。他卻不慍不惱,只是付之一笑,讓那些人感到老大沒趣。事情的現狀你知道嗎?」
「只是聽艾略特說了些。」
「我們那天去了一趟馬文。我把當天發生的事情講給你聽好嗎?」
「當然好了。」
我對那天的情況做如下描述,一部分根據的是對伊莎貝爾說話內容的回憶,一部分則是我想像出來的。不過,她和拉里的談話是一次長談,內容肯定要比我在此處陳述的豐富得多。依我看,遇到這種事情,談話人不僅會扯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還會把一些話重複來重複去的……
話說伊莎貝爾那天早晨醒來,見天氣晴好,便打電話給拉里,說她母親有點兒事情要她到馬文去一趟,求他開汽車送她去。除了她母親關照尤金準備的一熱水瓶咖啡,她還特地把一瓶馬丁尼酒放進了野餐籃子。
拉里的車是輛跑車,剛買來的,他為此頗感自豪。他開車風馳電掣,那速度叫二人都覺得痛快極了。抵達了目的地,伊莎貝爾給需要調換的窗簾量了尺寸,拉里用筆記了下來。隨後,他倆來到門廊,將午餐擺上。這兒避風,任何一個方向的風都吹不到此處,卻沐浴著小陽春的陽光,令人感到舒服愜意。這幢房子位於一條土路邊,跟新英格蘭那些古香古色的木屋比起來,缺乏的是雅致,頂多只能說得上寬敞舒適,可是從門廊上望出去的景色卻很悅目—一座紅色的大穀倉,黑屋頂;一叢老樹;再過去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褐色田野。景色是單調的,可是陽光和深秋的溫暖色調在那一天卻給眼前的景色平添一種親切和溫馨的氣氛。展現在面前的那片寥廓里,洋溢著歡樂。冬天這裡一定寒冷荒涼,夏天可能酷熱難耐,然而在這個季節卻使人感到異樣興奮,因為開闊的景色撩人,使人內心裡產生出衝動。
他們倆跟所有青年男女一樣,在一塊兒吃飯吃得很開心。二人能夠單獨相處,不勝歡喜。伊莎貝爾把咖啡斟好,拉里點上了菸斗。
「現在,你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親愛的。」拉里說道,眼睛裡帶著一絲開心的笑意。
伊莎貝爾被說得一愣。
「說什麼亮話呀?」她問道,故作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
拉里呵呵笑了。
「親愛的,你難道把我當作大傻瓜不成?你母親要是不知道客廳里窗簾的尺寸,我就把腦袋輸給你。你要我開車送你來這裡,恐怕另有他因。」
伊莎貝爾恢復了鎮靜,給了他一個千嬌百媚的微笑。
「原因嘛,是我覺得咱倆在一起待上一天比什麼都強。」
「話可以這麼說,但我覺得事實並非如此。依我看,是艾略特舅舅把實情告訴了你—我謝絕了亨利?馬圖林的好意,不願接受他給我的工作。」
他說話時語調輕鬆愉快,伊莎貝爾覺得用這種口吻談下去倒也有利於交流看法。
「格雷一定會大失所望的。能跟你在一個辦公室上班,在他看來是一件天大的美事。總有一天,你要找個工作做的,時間拖得越久,就越難找。」
他抽了一口菸斗,望著她,溫情地笑著。她摸不著頭腦,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我有一種想法—此生想有所作為,而不僅僅局限於經營股票生意。」
「那好吧。那你進律師事務所工作,或者去學醫。」
「不,這兩件事我都不想做。」
「那麼,你想做什麼呢?」
「逛大街。」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天呀,拉里,別說俏皮話了。這是件嚴肅認真的事情。」
她聲音顫抖,眼睛淚水汪汪。
「別哭呀,親愛的。我可不想惹你難過。」
他走過來,挨著她坐下,用胳膊摟住她。他的聲音里有一種柔情,深深打動了她,於是淚水似決了堤般滾滾而下。可她馬上又擦乾眼淚,破涕為笑,讓一絲笑意浮現在嘴角。
「不想惹我難過,那是漂亮話。其實你已經在讓我難過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我也愛你,伊莎貝爾。」
她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然後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把身子挪開了一些。
「識時務者為俊傑。人生在世,總得幹活呀,拉里。這是一個有關自尊的問題。咱們的國家很年輕,需要每個人都參加它的建設活動。亨利?馬圖林那天說,咱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紀元,將會取得輝煌的成就,讓人類以前所有的作為都相形見絀。他說咱們國家的成就將會是無可估量的。他堅信到了1950年,我國將成為世界上最富強、最偉大的國家。你不覺得這非常振奮人心嗎?」
「的確非常振奮人心。」
「對一個年輕人而言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依我看來,你一定會為能夠參加這樣的事業而感到自豪的。這可是一項改天換地的事業。」
他聽了淡然一笑。
「我敢說你是對的。阿穆爾?斯威夫特公司將會做出更多更好的肉罐頭,麥考密克公司將會造出更多更好的收割機,亨利?福特將會造出更多更好的汽車。每個人的錢包都會變得越來越鼓。」
「這不挺好嗎?」
「正如你所言,這是挺好的。不過,我對錢不感興趣。」
伊莎貝爾咯咯地笑了。
「親愛的,別說傻話。沒有錢是活不下去的。」
「我手裡是有一點錢的。這點本錢能讓我按自己的意願去行事。」
「逛大街嗎?」
「是的。」他笑嘻嘻地說。
「你這是叫我為難呀,拉里。」她嘆了口氣說。
「很抱歉。要是有辦法,我也是不願叫你為難的。」
「你應該是有辦法的。」
他搖了搖頭,由於想心事,半天沒吱聲。等到他最後開口時,說出的話嚇了伊莎貝爾一大跳:
「人死如燈滅。死了,一了百了。」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不無擔憂地問。
「就是這個意思。」他衝著她苦笑了一下說,「當你獨自在天上飛行時,會有許多的時間思考人生,會產生一些離奇古怪的想法。」
「什麼樣的想法?」
「模糊、雜亂、不連貫的想法。」他笑了笑說。
伊莎貝爾想了想,然後說道:
「先找個工作干,也許就能理清頭緒,從而使心情安定下來,你不覺得這是上策嗎?」
「對於何去何從,我也做過一番思考。我想到過去當木匠或者汽車修理工。」
「天呀,拉里,人家會以為你瘋了呢?」
「別人怎麼說,有什麼關係呢?」
「對我而言是有關係的。」
說到這裡,二人又沉默了下來。後來,伊莎貝爾打破了沉默。只聽她嘆了口氣說:「跟去法國參戰之前相比,你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這並不奇怪。要知道,我在那兒經歷了許多事情。」
「什麼事?」
「哎,說起來也只是些戰場上經常發生的事情。我在空軍有個最好的朋友,為了救我,他壯烈犧牲了。此事叫我怎麼也難以忘懷。」
「給我講講,拉里。」
他看了看她,露出十分痛苦的眼神。
「還是不講為好。說到底,這在戰場上只是件小事。」
伊莎貝爾本來就容易動感情,此時早已淚水漣漣。
「你為此而感到糾結了吧,親愛的?」
「沒什麼。」他笑吟吟地回答道,「要是惹你不高興,才會叫我糾結呢。」他拉起她的手—他那堅實有力的手使她感受到了友誼和親密無間的感情。她咬緊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除非找到了生活的目標,否則我的一顆心恐怕永無寧日。」他表情沉重地說。
之後,他停了停,才又說道:「這種心情很難用語言表達,想說也說不出口。我會在心裡自責: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過去的事情而痛苦,從而殃及別人。也許,怪只怪我自己是個頑固不化的人。我會問自己,走別人所走的路,隨遇而安,是不是更好些呢?就在這時,我的腦海里會出現一個人,剛剛還生機勃勃,轉眼便命赴陰間。生活就是如此殘酷,如此缺乏意義。你不禁要問,人生的意義在哪裡?人生的價值在哪裡?難道人生是一種愚蠢、盲目、悲慘的過程嗎?」
講述時,拉里的聲音異常悅耳,說說停停的,就好像是在強迫自己說出本不願吐露的心事,然而樣子是那般沉痛、真摯,使人聽了不能不受感動。伊莎貝爾動情地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最後才問道:
「你出去待一陣子,會不會好一些呢?」
話一出口,她的心便沉了下來。
拉里沉吟良久方才回答:
「我想是的。不理睬社會輿論,著實不易。當社會輿論向你壓來時,會激發你的逆反之心。你的心情也會因而得不到安寧。」
「那你為什麼不一走了之?」
「唔,是為了你唄。」
「咱們不妨把話說得直白些,親愛的。就目前而言,你的生活中恐怕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這是不是說,你不想和我保持訂婚的關係了?」
伊莎貝爾芳唇直抖,擠出了一個笑容。
「不,別說蠢話。我的意思是等你歸來。」
「也許要等一年,或者兩年呢。」
「這沒有關係。也許等不了那麼長時間。你打算上哪兒去呢?」
他望著她,目光專注,仿佛想要看到她內心深處似的。她微微一笑,以此掩飾自己內心的悲苦。
「哦,我想先上巴黎。那邊我一個人都不認識,不會有人干涉我的生活。戰時休假,我去過幾趟巴黎。不知怎麼,我有一種感覺:一到了那裡,渾濁的大腦就會變得清晰。那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會叫你覺得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胸中的塊壘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到了那裡也許就能看清前進的方向了。」
「假如不能如願,你又該如何?」
他嘻嘻地笑了笑。
「那樣我就改弦更張,重拾我的美國人生觀,痛改前非,回到芝加哥來,有什麼工作就幹什麼工作。」
這次深談對伊莎貝爾觸動很大。她對我講述時,免不了有些激動。待把話說完,她望了望我,表情惹人哀憐。
「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我覺得你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另外,我還覺得你有一副菩薩心腸,待人仁厚,善解人意。」
「我愛他,希望他能夠生活幸福。要知道,從某些方面來說,他離開家鄉,我並不感到遺憾。我想讓他擺脫這種充滿敵意的環境,不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我自己。我不能怪那些人說他不會有什麼出息。我恨他們,然而我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種憂慮,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不過,請別說我善解人意。對於他在追求什麼,我還是理解不透。」
「也許你的心能理解,但從理智上卻理解不透。」我笑笑說,「為什麼你不立刻和他結婚,跟他一起到巴黎去?」
她的眼睛裡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巴不得這樣做,可是我不能。要知道,雖然我不願承認,但我內心真實地覺得,沒有我,他的境況會更好一些。如果納爾遜醫生的話說得對,他的病是一種慢性驚恐症。換換環境,接觸新的事物,會使他康復如初。等到他內心恢復了平靜,他就會回到芝加哥來,像周圍的人一樣工作、生活。我可不願嫁給一個閒漢。」
伊莎貝爾從小受環境的影響,已經接受了大人給她灌輸的原則。對於金錢,她並不多加考慮,因為她從小到大從未嘗過缺錢的滋味。不過,出於本能,她可以感覺到錢的重要性—錢意味著權勢和社會地位。作為一個男人,掙錢是天經地義的事。這也是他一生的事業。
「要說你理解不透拉里,我並不感到奇怪。」我說,「我敢肯定,連他本人也理解不透自己。他隻字不提自己的人生目標,那是因為他的人生目標是模糊不清的。實不相瞞,我跟他並無深交,此處所言僅僅是猜測—他是不是在尋找某樣東西,某樣他並不了解,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東西呢?也許,他在戰爭中不知經歷了什麼事情,才使得他躁動不安,得不到安寧。依你看,他是不是在追求一種虛無縹緲的理想—就像天文學家在尋找一顆只有數學計算說明其存在的星體一樣?」
「我覺得有種什麼東西在干擾著他。」
「你指的是他的靈魂嗎?也許,他所害怕的是他自己吧。也許,他隱隱約約看到了某種景象—至於這種景象是否真實,他並無把握。」
「他有時候叫我覺得他行為古怪,給我一種印象—他像是個夢遊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突然醒過來,摸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參戰之前,他是很正常的。那時,他最可愛的地方是對生活的熱愛。他悠閒瀟灑,樂呵呵的,跟他在一起十分開心。那時的他甜蜜可人,說話妙語連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令他與以前相比判若兩人了呢?」
「這種情況我也說不清。有時候,一件小事情對一個人就會有很大的影響,那要取決於他當時的處境和心情。記得有一次過全聖節(法國人稱之為亡人節),我到一個村莊的教堂去做彌撒—德軍最初一攻入法國,那座村莊就遭到了的軍隊蹂躪。教堂里擠滿了軍人和穿著喪服的女人;教堂墓園裡看得到一排排木製的小十字架。彌撒莊嚴、悲傷,女人們淚流滿面,男人們也傷心落淚。我當時有個感覺,認為長眠於那些小十字架下面的死人可能比活著的人還要好受些,我把自己的感受講給一個朋友聽,他問我那是什麼意思,我卻難以解釋得清。看得出,他認為我是個十足的傻瓜。我還記得,在一次戰鬥之後,陣亡法軍士兵的屍體被堆放在一起,像小山一樣,看上去就像是一堆提線木偶,被破了產的木偶劇團胡亂丟在骯髒角落裡,因為它們再也派不上用場了。當時,我想到的就是拉里告訴你的那句話:「人死如燈滅。死了,一了百了。」
我可不想讓讀者覺得我在故弄玄虛,給深深影響了拉里的那段戰爭經歷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非得等到最後才揭開謎底。對於那段經歷,他恐怕給任何人都沒有講過。過去了許多年之後,他才對我們倆都認識的一個叫蘇姍娜?魯維埃的女子講述了那段如煙的往事,說一位年輕的飛行員為了救他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蘇姍娜?魯維埃把他的話轉述給我,而我只能根據二手材料進行複述,而且是從她的法語翻譯過來的。拉里顯然跟飛行隊裡的另一個小伙子結下了很深的友誼。蘇姍娜不知道那個小伙子的名姓,只知道他的一個很滑稽的綽號—那是拉里講到他時所提到的。
「他是個紅頭髮的小個子,愛爾蘭人,我們都叫他『搗蛋鬼』。」拉里這樣告訴蘇姍娜,「在我認識的人裡面,他最具活力,簡直可以說是生龍活虎。他長了一張滑稽的臉,臉上掛著一副滑稽的笑容,見了他,你禁不住就會發笑。他是個闖事精,什麼荒唐事都幹得出來,總是挨上司的罵。他完全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戰場上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他也會一臉笑嘻嘻的樣子,就好像出生入死是天下最好玩的事情一樣。不過,他天生就是個當飛行員的料,一上藍天就變得冷靜、機警。他教給我不少東西。他比我年紀大一點,因此將我置於他的保護傘之下。這實在具有喜劇效果—我比他要高出六英寸,論打架,我可以輕鬆地把他放倒。一次在巴黎,他喝得酩酊大醉,我怕他惹是生非,果真把他放倒過。
「加入飛行隊時,我覺得有些跟不上趟,生怕自己干不好。他百般鼓勵我,讓我樹立自信心。他對戰爭的看法離奇古怪,對德國人沒有絲毫敵意,只是因為愛打架,才樂顛顛地喜歡和德國人交鋒。每擊落一架敵機,他只是覺得好玩而已。他是個無法無天的人,行為粗野,無拘無束。但他身上有一種誠懇的素質,叫你不由得會喜歡上他。他會把你的錢拿去花,而為了你,他也願意傾盡錢囊。如果你覺得孤獨,或者想家,或者害怕,像我有時候那樣,他就會看出來,讓他那張醜陋的小臉上堆滿笑容,然後說一些貼心的話,使你的心情恢復正常。」
說到這裡,拉里抽了一口菸斗,蘇姍娜在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們經常編造出一些事由,以便我倆一起出去度假。每次去巴黎,他就狂放不羈。那段時間,我們玩得真開心。1918年的3月,我們又準備出去度假,並提前做出了安排。我們的計劃滿滿的,有許多事情要做。就在臨行前一天,我們奉命飛越敵軍防線偵查,把偵察到的情況帶回來。突然,我們與幾架敵機遭遇。沒等我們反應過來,雙方已經進入了激戰。一架敵機追過來,但我先下手將其擊中,然後轉過臉去看它會不會墜落。就在這時,我從眼角看過去,發現又有一架敵機盯上了我。我向下俯衝想躲開它,可它一轉眼就追上了我,我想這一下可完了。卻看見『搗蛋鬼』閃電般衝過來,把雨點般的子彈潑在它身上。敵機戰不過我們,夾著尾巴逃跑了,我們也返回了基地。我的飛機被打得遍體鱗傷,算是掙扎著著陸了;而『搗蛋鬼』先我一步著陸。我下飛機時,他們剛把他抬出駕駛艙。他躺在地上,在等救護車來。他看見我,咧開嘴笑了。
「『那玩意兒盯住你不放,我把他打下來了。』他說道。
「『你怎麼啦,搗蛋鬼?』我問他。
「『哦,沒什麼,他打中了我的胳臂。』
「只見他臉色慘白。突然間,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他此時才醒悟到自己快要死了。在這之前,他心裡從沒想到過自己竟然還會死去。沒等周圍的人反應過來,他一挺身坐了起來,哈哈大笑道:『去他的,我死啦!』說完,他就倒下去死了,年僅二十二歲。他原本打算在戰爭結束後回愛爾蘭,跟一個愛爾蘭姑娘結婚呢。」
和伊莎貝爾長談後的第二天,我就離開芝加哥去了舊金山,準備從那兒乘船前往遠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