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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2:50
作者: 毛姆
我在洗臉、梳頭,準備去赴艾略特約的飯局。就在這時,旅館的前台打來電話,說他已到了樓下。我有點兒詫異,但還是一收拾好就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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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還是來接你更為穩妥。」我們在握手時,他說道,「我心裡沒譜,不知道你對芝加哥熟不熟。」
我發現,一些旅居海外多年的美國人都有他的這種顧慮,覺得美國是個很難走的國度,甚至可以說充滿了危險,讓一個歐洲人自己尋路是不安全的。
「時間還早,咱們可以走上一段路。」他提議說。
外面微有寒意,不過萬里無雲,活動活動腿腳倒是不錯的。
「我想還是在你會見家姐之前,先把她的情況介紹一下為好。」走在路上,艾略特說道,「她去巴黎我那兒小住過一兩次。不過,你可能那時沒到我那兒去過。今天人並不多,就是家姐和她的女兒伊莎貝爾以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就是那個室內裝潢設計師嗎?」我問。
「是的,家姐的房子糟得一塌糊塗,伊莎貝爾和我都勸她重新裝修一下。碰巧聽說布拉巴宗在芝加哥,所以我就叫家姐請他今天來吃午飯。他雖說算不上一個地道的上等人,但品味是有的。瑪麗?奧利芬特的拉尼城堡以及聖厄茨家的聖克萊門特?大寶莊園都是他給裝飾的。他很討公爵夫人的歡心。你去看看路易莎家的房子就知道了。她怎麼能在那兒一住就住這麼多年,這叫我永遠也理解不透。說到這裡,我還無法理解的是,她怎麼能在芝加哥住下去。」
他的姐姐布雷德利夫人是個寡婦,有三個孩子,二子一女,兒子們早已長大成家,一個在菲律賓政府里做事,另一個繼承父業供職於外交界,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雷德利夫人的丈夫曾經出使過若干個國家,在羅馬做了幾年一等秘書,後來又被派到南美洲西岸的一個小共和國做公使,最終在那裡死在任上。
「姐夫去世之後,我想讓路易莎把芝加哥的房子賣掉,」艾略特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可她對那房子有感情。那家人在那兒住了有些年頭了。布雷德利家族在伊利諾州算得上是最古老的人家。他們1839年從維吉尼亞原籍遷來這裡,在離芝加哥大約有六十英里的地方置下田產,目前還保留著。」艾略特說到這裡略做停頓,用眼睛瞧瞧我,看我有什麼反應,「我想你也許會說他家早先是務農的。我不曉得你可知道,在上世紀中葉的時候,中西部開始搞開發,不少維吉尼亞人—上等人家的子弟,受到未知世界的誘惑,拋棄了故鄉衣食無憂的生活。我姐夫的父親切斯特?布雷德利看出芝加哥有發展的前景,來這裡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反正他賺的錢也夠子輩豐衣足食了。」
艾略特的話雖如此說,從他的神情卻可以看出,那位已經去世的切斯特?布雷德利離開他祖傳的華屋肥田,進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未免有點兒不划算,不過幸好積攢了一筆財富,起碼也算是一種補償吧。後來,有一回布雷德利夫人拿幾張鄉下所謂「祖屋」的照片給我看,艾略特顯得有些不太高興;照片上我見到的是一座很不起眼的農屋,有美麗的小花園,可是穀倉、牛棚和豬圈都隔開只有一箭之地,四周是一片荒蕪的平疇。我不由想到,切斯特?布雷德利先生丟下老宅到城市求發展,並不是沒有打算的。
走了一會兒,我們叫住了一輛計程車,到一幢棕色的石頭房子前下了車。房子窄而高,要攀上一串陡峭的石級才到大門口。它處於一排房屋之間,坐落在湖濱大道旁邊的一條街上,房屋外表就是在那天明媚的秋光里也還是陰沉沉的,真不明白一個人對這樣的房子會有什麼感情。開門的是個一頭白髮的黑人管家,又高又壯,他把我們引入了客廳。我們走進時,布雷德利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艾略特為我做介紹。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麗女子,五官總體端正,一雙眼睛生得煞是漂亮。可是,現在的她臉色灰黃,幾乎未施任何粉黛,肌肉鬆弛,顯然在跟中年發胖的戰鬥中已一敗塗地。我猜她還不肯服輸,因為她坐下時,腰杆在硬背椅子上挺得筆直;無疑,穿著那受罪的鎧甲一般的緊身衣,這樣坐在硬背椅子上要比坐在軟墊椅子上舒服一些。她穿一件藍色長衫,上面綴滿了花邊飾物,高領子用鯨魚骨撐得硬硬的,一頭白髮燙成波浪紋,髮式做得極其複雜,看上去挺有風度。另一位客人還未到,為了等他,我們就東一搭西一搭閒聊起來。
「艾略特告訴我,你是走南邊那條路過來的,」布雷德利夫人說,「你在羅馬歇腳了沒有?」
「歇了,我在那兒住了一個星期。」
「親愛的瑪格麗達王后還好嗎?」
我被她這一問給問蒙了,只好回答說我不知道。
「哦,你沒有去看看她?她真是一個大好人。我們在羅馬的時候,布雷德利先生曾任使館的一等秘書,她待我們好極了。你怎麼就不去看望她呢?你跟艾略特又不一樣,不至於懶得連奎里納爾皇宮都不去一趟吧?」
「完全不是那回事。」我笑了笑說,「事實上,我並不認識她。」
「不認識?」布雷德利夫人說,那表情好像是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能不認識呢?」
「實不相瞞,一般來說,作家跟國王和王后是沒有過密交往的。」
「不過,瑪格麗達王后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呀。」布雷德利夫人好言勸我,好像不認識這位王后完全是我擺架子、不屑似的,「我敢肯定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這時門開了,管家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領了進來。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空有一個好名姓,卻並不是個風流倜儻的人。他五短身材,大腹便便,除掉耳朵根和後頸有一圈黑鬈髮外,頭禿得就像個雞蛋,一張臉紅得似猴屁股,好像時刻都會流淌下一大堆臭汗一樣,兩個灰色的眼珠滴溜溜亂轉,嘴唇肥厚,下巴特長。他是英國人。在倫敦時,放蕩不羈的文人聚會,有時會遇見他。他是個樂天派,總是很開心,動不動就哈哈哈大笑。不過,即便你不善於觀察人的本質,也會發現他那種嘻嘻哈哈親密的樣子只不過是一種外衣,下面遮蓋的是精明的生意經。這些年來,他一直都是倫敦城裡最成功的室內裝潢設計師。他那洪亮的聲音和又小又胖的手都極富表現力,能產生奇異的功效。他只要擺動一下小手,再奉上一大串興奮的字眼,就會叫一個猶豫不決的客戶激動起來,極大地刺激他的想像力,使得他簡直沒法拒絕那似乎是一份施捨的訂單。
管家又走了進來,端來了一托盤的雞尾酒。
「咱們就不等伊莎貝爾了。」布雷德利夫人拿起一杯酒說。
「她到哪兒去了?」艾略特問。
「跟拉里打高爾夫去了,說也許要晚一點兒回來。」
艾略特轉向我說,「拉里就是勞倫斯?達雷爾,伊莎貝爾可能已跟他訂婚了。」
「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喝雞尾酒。」我說道。
「我原本是不喝的,」他呷了一口杯中的酒說,「可在這麼個禁酒的野蠻國度,你又能怎麼樣呢?」說著,他嘆了口氣,「巴黎的一些有身份的人家也開始上這種玩意兒了。壞的世道把好的傳統都給毀掉了。」
「純粹是胡言亂語,艾略特。」布雷德利夫人說。
她的口氣相當溫和,然而堅決,讓我聽出來她是個有個性的人。她看艾略特時,神情怡然自得,我懷疑她沒有將弟弟當作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暗自尋思:她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歸於哪一類人呢?
正說著,布拉巴宗來了,一進門先用專業的目光把屋子掃視了一圈,不由抬起了他那兩道濃密的劍眉。這幢房子的確叫人稱奇。壁紙、窗簾布、椅墊、椅套,全是一式的圖案;牆上的油畫鑲在厚重的金相框裡,顯然是布雷德利這家人去羅馬時買來的—有拉斐爾 派及圭多?雷尼 派的聖母像,有蘇卡萊利 派的風景畫,還有帕尼尼 派的真跡。除此之外,屋裡還擺著他們去北京時買的紀念品—精雕細刻的黑檀木桌子和景泰藍大花瓶,也有從智利或者秘魯買來的玩意兒—硬石刻的胖人兒和陶製花瓶。屋裡的寫字檯是齊本德爾式的,玻璃櫥亦是出自名匠之手。燈罩用的是白綢做底料,上面不知是哪個沒品位的畫家畫了幾個身穿華多式服裝 的牧童、牧女。屋子裡的裝飾不倫不類,但不知什麼原因卻叫人感到溫馨。這是一種平凡卻又安穩的生活氣息,讓你覺得這令人無法相信的雜亂之中自有一番情趣。所有這些互不協調的物件合為一個整體,成為布雷德利夫人生活的組成部分。
大家喝完雞尾酒,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姑娘,身後跟著個小伙子。
「我們遲到了沒有?」她問道,「我把拉裡帶回來了,有他的一份飯吃嗎?」
「我想是有的。」布雷德利夫人笑著說,「你按下鈴,叫尤金添個位子。」
「剛才是他給我們開的門。我已經告訴他了。」
「這是我的女兒伊莎貝爾,」布雷德利夫人轉身向我說,「這是勞倫斯?達雷爾。」
伊莎貝爾匆匆跟我握了握手,然後將身子迫不及待地就轉向了布拉巴宗。
「你就是布拉巴宗先生吧?一直渴望見到你呢。你替克萊門蒂尼?多摩裝飾的屋子我很是喜歡。這屋子是不是很糟糕?我好多年來都勸說媽媽,要把這兒收拾一下,現在你來芝加哥,正是我們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請實言相告,我們家這房子究竟怎麼樣?」
我知道布拉巴宗絕不會直言相告的。只見他飛快地望了布雷德利夫人一眼,而後者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不出任何名堂。後來,他斷定伊莎貝爾是拿事的人,於是就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我敢說這屋子是很舒服的,還有其他的優點。」他侃侃說道,「不過,既然你讓我直言相告,那我就說品味上糟得一塌糊塗。」
伊莎貝爾高個子、鵝蛋臉、直鼻樑,眼睛俊俏、嘴唇豐滿,有著布雷德利這家人的特徵。她長得很漂亮,只是有些偏胖,我想大概是由於年齡的關係,再過幾年,可能就會苗條下來。她的手結實、好看,不過也有點兒偏胖,就連短裙下露出的腿肚子也顯得胖了些。她膚色健康,泛著紅暈,這跟體育鍛鍊以及剛才開敞篷車回家顯然不無關係。她容光煥發,活力四射,散發出蓬勃的朝氣,一派頑皮快活的勁兒,流露出對生活的滿足以及由衷的幸福感,讓人見了為之感到高興。不管艾略特多麼儒雅,比較之下,她的那種自然純真都會使之顯得庸俗。由於她的朝氣蓬勃的襯托,布雷德利夫人那張慘白無色、滿是皺紋的面孔顯得疲憊和蒼老。
我們下樓去吃飯。布拉巴宗一看見飯廳,眼睛眨巴了幾下。壁上糊著暗紅的普通紙,算是冒充壁紙,掛了些臉色陰沉死板的男女肖像,畫技不堪一提。這些人都是去世的那位布雷德利先生的近系祖先。他自己也在其中,留著濃濃的小鬍子,僵直的身體穿著雙排扣常禮服,戴著被漿硬的白領子。一幅布雷德利夫人的肖像,是九十年代一個法國畫家的手筆,掛在壁爐上方,穿一襲灰青緞子的晚禮服,頸掛珍珠鏈,頭髮上點綴一顆鑽石星,一隻戴滿珠寶的手捏一條編織領巾(領巾畫得極為細膩,連針腳都一一可辨),另一隻手隨隨便便拿一柄鴕鳥羽扇子。屋內家具是黑橡木的,給人以壓抑感。
「你覺得這東西怎麼樣?」大家落座後,伊莎貝爾問布拉巴宗。
「我敢說一定花了不少錢。」他答道。
「的確如此。」布雷德利夫人說,「這是我和布雷德利結婚時,他父親送給我們的禮物,跟著我們跑遍了全世界—里斯本啊,北京啊,基多 啊,羅馬啊……親愛的瑪格麗達王后非常艷羨它。」
「假如是你的,你把它怎麼辦?」伊莎貝爾問布拉巴宗。可是,不等後者回答,艾略特就替他說了。
「付之一炬。」他說。
接下來,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討論如何裝飾這房子。艾略特力主裝飾成路易十五時代的風格,伊莎貝爾則想要一張修道院裡的那種餐桌和一套義大利式椅子。布拉巴宗認為齊本德爾式家具比較適合布雷德利夫人的性格。
「我一直都認為房子的裝飾應該反映出一個人的性格,這是至關緊要的。」他說完,又將身子轉向了艾略特,「你當然是認識奧利芬特公爵夫人的嘍?」
「瑪麗嗎?老朋友了,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要我為她裝飾飯廳,我一見她的面,就敲定用喬治二世那時候的風格。」
「真是英明的決斷。上次在她家的飯廳吃飯,我注意到了那兒的裝飾,其品味無可挑剔。」
談話在繼續進行。布雷德利夫人在側耳傾聽,誰都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我很少開口,而伊莎貝爾的年輕朋友拉里(我忘記了他姓什麼)簡直一言不發。他坐在我對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間,我不時會看他一眼。他看上去十分年輕,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瘦瘦的,四肢顯得柔軟靈活,樣子甜甜的,不俊也不醜,相當靦腆,並無出眾之處。我覺得有趣的是:根據我的記憶,自從進屋之後,他話沒說上五六句,卻顯得十分自在,儘管不開口也像是在參加談話,無不令人稱奇。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長,可是就他的個頭論,不能算大,形狀看上去很美,同時又有力。我想畫家一定高興畫這雙手。他身板比較瘦,但是看上去並不文弱,相反地,我敢說還頗具力量和韌勁。他的一張臉寧靜莊重,曬得黝黑,要不是有這點黝黑,都看不出顏色來了;五官端正,但並不出眾;顴骨相當高,太陽穴凹陷,深棕色的頭髮微微鬈曲,眼睛看上去比實際大,那是因為陷在眼窩裡很深,睫毛濃而長,眼珠的顏色很特別,不是伊莎貝爾和她母親、舅舅共有的那種淡褐色,而是一種深深的顏色,虹膜和瞳仁差不多是一個顏色,這給他的眼睛以一種特殊的魅力。
他有一種動人的瀟灑風度,從中看得出為什麼伊莎貝爾對他傾心。她的眼光不時落到他身上,在那兒停留一下,從她的神情里我似乎看得出不但有情愛,而且有慈愛。二人四目相撞時,裡面情意綿綿,好一幅美麗的圖畫。看見年輕男女彼此相愛,是極能感動人的。我,一個步入中年的人,覺得有點兒眼紅,同時不知何故又為他們感到悲哀。若說悲哀,就蠢得沒名堂了,因為我明知他們追求幸福的路上沒有任何絆腳石—兩家的家境似乎都寬裕,沒有任何因素可以妨礙他們結婚,妨礙他們在婚後過上幸福的日子。
就重新裝飾房屋這個話題,伊莎貝爾、艾略特和布拉巴宗說起來沒個完,目的就是想讓布雷德利夫人吐口,允許開工,可布雷德利夫人只是滿臉慈祥地笑笑,硬是不吐這個口。
「不必操之過急嘛,我想靜下心來好好想想。」隨後,她轉過頭問伊莎貝爾的男友,「你是怎麼看的,拉里?」
拉里向桌子四周環顧一下,眼中露出微笑。
「我覺得裝修不裝修都無所謂。」他說。
「你這個小壞蛋,拉里。」伊莎貝爾嚷嚷道,「我還特地關照過你,讓你支持我們呢。」
「如果路易莎伯母滿足於現狀,為什麼非得變變樣呢?」
他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入情入理,引得我不由大笑一聲。拉里看了看我,也咧嘴笑了。
「別傻乎乎地笑行不行!你說的話愚蠢到家了。」伊莎貝爾說。
拉里沒理會,反而笑得更厲害了。我留意到他有一口又白又小的牙齒,整整齊齊的。他望著伊莎貝爾的神情別有深意,叫她臉紅起來,呼吸也急促了。假如我沒有弄錯的話,那她就是瘋狂地愛著他,可是不知道什麼緣故,好像她對他的情意裡面還有一種母愛的成分。在如此年輕的女孩身上竟然有母愛,讓人意想不到。她嘴角浮出溫柔的笑意,重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布拉巴宗。
「別理他。他傻得不透氣,一點水平也沒有,什麼都不懂,就知道開飛機。」
「開什麼飛機?」我問。
「一戰中,他是個飛行員唄。」
「我還以為他那時年紀太小,不能參戰呢。」
「年紀是很小,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他調皮得不得了,逃離學校,跑到了加拿大參軍,撒了個彌天大謊,讓人家相信他已滿十八歲,混進了空軍。都宣布停戰了,他還在法國作戰呢。」
「別說這些話了,會讓伯母的客人厭煩的,伊莎貝爾。」拉里說。
「我從小就認識他,他還鄉時穿一身軍裝,外套上掛那麼多漂亮的獎章,非常英俊。我坐在他家門口的台階上不走,纏得他一刻不得安寧,只好答應要娶我為妻了。那時候,競爭可真激烈。」
「真的嗎,伊莎貝爾?」她母親說。
拉里衝著我探過了身子。
「希望你別信她的話,一句也別信。伊莎貝爾不是什麼壞女孩,就是愛撒謊。」
吃完午飯不久,艾略特和我就告辭了。我先前告訴他打算去博物館看看畫,他說他帶我去。我不大願意有人跟我去逛博物館,可推辭的話說不出口,無法說我喜歡一個人去,只好接受他的陪同。路上,我們談論起了伊莎貝爾和拉里。
「看見兩個年輕人如此恩愛,怪叫人感動的。」我說道。
「他們還小,結婚還太早。」
「怎麼早?趁年紀輕時戀愛、結婚,不是挺好嘛。」
「別說傻話啦。她今年十九歲,拉里也僅僅二十歲,連個工作也沒有。他倒是有一筆小進項,一年三千塊錢,這是路易莎告訴我的。路易莎不管從哪個方面講都不算個富人,只是剛好能湊合過日子。」
「哦,那他可以找個工作嘛。」
「說的是呀。可他沒有這個心思。他好像很滿意過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
「我敢說他在戰爭中一定吃了不少苦,也許現在想休息一下。」
「他休息已有一年了,時間夠長的了。」
「我覺得他像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哦,我對他毫無成見。他的出身及所有的一切都挺好的。他的父親是巴爾的摩人,過去曾在耶魯大學任教,是羅曼語 副教授;他的母親出身於費城教友派的一個古老世家。」
「你口口聲聲地提到過去,難道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嗎?」
「是的,他母親生孩子難產而死,父親約在十二年前去世。他是他父親的一個大學同學撫養大的,那人是馬文的一個醫生。路易莎跟伊莎貝爾就是這樣才認識他的。」
「馬文在哪兒?」
「布雷德利家的產業在那個地方,是路易莎的消夏之地。她見了那孩子,覺得挺可憐的。納爾遜醫生是個單身漢,怎樣帶孩子連初步的常識都不知道。路易莎力主把這孩子送到聖保羅中學求學,每逢聖誕節便接他出來過節。」艾略特模仿法國人那樣聳了一下肩膀,「我想她當初應該能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說話間,我們已走到博物館,注意力也就轉移到了繪畫上。艾略特的見識和品味又令我拜服了一番。他領著我在畫廊里轉來轉去,仿佛我是一群遊客似的,講解起那些畫來,恐怕任何一個美術教授都不如他傳授的知識多。我決定獨自再來一次,那時我可以由著性子轉悠,自得其樂,現在先聽他講好了。過了一會兒,他看了一下表。
「咱們走吧。」他說,「在畫廊里,我待的時間從不超過一小時。一小時是一個人欣賞力所能堅持的極限。咱們改天再來看完它。」
分手時,我滿口道謝。打道回府時,知識面也許擴大了一些,但我心裡產生了幾絲惱意。我和布雷德利夫人告別時,她告訴我第二天伊莎貝爾要請她幾位年輕朋友來家吃晚飯,飯後約好去跳舞;我要是願意來的話,他們走後,我還可以跟艾略特談談。
「你這等於是幫他的忙哩。」布雷德利夫人當時補充說,「他在外國待得太久了,回到這裡覺得不合群,似乎找不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
我當即接受了她的邀請。在博物館門口台階上兩人分手時,艾略特告訴我,他很高興我答應了下來。
「在這座大城裡,我就像一個迷途的幽靈。」他說道,「我答應路易莎跟她住六個星期。我們姐弟自從1912年後就沒有見過面。可是,我盼著回巴黎真是歸心似箭,在這裡簡直度日如年。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巴黎適合文明人居住。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他們這兒把我看作什麼?在他們眼裡我是一個怪物!這些野蠻人!」
我聽後打了個哈哈,然後抽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