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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8 18:32:41 作者: 毛姆

  1919年我去遠東,途徑芝加哥,為了一些與本書無關的事由在那兒待了兩三個星期。當時我剛剛出版了一部小說,大獲成功,一時成為新聞人物,屁股還沒坐穩就有記者來採訪。次日清晨,電話鈴便丁零零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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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艾略特?鄧普頓。」

  「艾略特?我還以為你在巴黎呢。」

  「我來這兒,是看望我姐姐的。我想請你今天來,一塊兒吃頓午飯。」

  「樂意奉陪。」

  他把時間和地址告訴了我。

  我認識艾略特?鄧普頓已有十五個年頭。此時的他年近六旬,高挑的個子,端正的五官,一派儒雅的風度,烏黑濃密的捲髮微染白霜,反倒使他更加氣宇軒昂。

  他素來衣著考究,小物件可以在查維特服飾店採購,但衣帽和鞋子這套行頭卻一定要在倫敦添置。他在巴黎塞納河左岸有一套公寓,位於時尚的聖?紀堯姆大街。不喜歡他的人稱他為「掮客」,這種污衊叫他不勝憤怒。他眼光獨特、學識淵博,不否認剛剛在巴黎安家的那些年曾經為有意買畫的大款收藏家出過主意,助過他們一臂之力。在交際場上,他一旦耳聞某個英法破落貴族想出手一幅精品畫作,碰巧又知道哪個美國博物館的理事在訪求某某大師的優秀畫作,他便樂見其成,為之穿針引線。

  法國有許多世家,英國也是有一些的。這類人家有時深陷窘境,不得不出手某件有布爾大師簽名的畫作或者一張由齊本德爾 親手製作的寫字檯,只要不聲張出去,當然願意有一個知識淵博、風度儒雅、辦事謹慎的人代為操辦。

  人們自然會想到艾略特會從這種交易中撈上一把,但大家都是有教養的,誰也不願明說。肚腸小的人卻不客氣,硬說他家樣樣東西都是擺出來兜售的,請美國的闊佬來吃上一頓豐盛的午宴,觥籌交錯之後,就會有一兩幅值錢的畫作不見了蹤影,或者一件鑲嵌細工家具被一件漆品所替換。若是有人問起某樣東西怎麼不見了,他便頭頭是道地解釋一通,說那東西不上品味,他拿去換了樣品質遠在其之上的。他還補充說,成天看一樣特定的東西,哪有不煩的。

  「Nons autres americians ,我們美國人就歡喜換花樣。這既是我們的短板,也是我們的長處。」

  巴黎有些美國籍的小姐太太,自稱了解他的底細,說他家原來很窮,之所以能過上如此闊綽的日子,只是因為他為人非常精明。

  我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少錢,可是那位有公爵身份的房東容他住這樣的公寓,自然要收取不菲的房租。況且,他的房間裡擺的儘是值錢的物件。牆上掛著一些法國藝術大師的畫作,有華多 的,有弗拉戈納爾 的,還有克洛德?洛蘭 等其他人的;鑲木地板上鋪著薩馮內里埃地毯和奧比松地毯,相互爭奇鬥豔;客廳里擺了一套路易十五時代精工細雕的家具,製作之精,如他自己所稱,說不定就是當年蓬帕杜夫人 香閨中的物件呢。不管怎麼說,反正他不必挖空心思去賺錢,照樣能把日子過得很滋潤,他認為一個紳士應該講究這種排場,至於他是如何才達到了這樣的水準,智者會三緘其口,除非你希望跟他一刀兩斷,不再來往。

  對於物質生活沒有了後顧之憂,他便全身心去實現一生中最大的願望—遊刃於社交圈子。初來歐洲時,他只是個拿著介紹信四處拜訪名流的年輕人,後來因為幫助那些英法世家成交了幾筆生意,鞏固了在這之前已經取得的地位。他本人也是維吉尼亞的一個舊世家,母系一族追溯起來,曾有一位祖先在《獨立宣言》上籤過字呢。他拿著介紹信拜見那些美國貴婦人時,其出身頗受重視。他如魚得水,八面玲瓏,舞跳得好,槍打得准,還打得一手好網球,什麼樣的派對他都是必到之客。他慷慨大方,將鮮花和昂貴的巧克力買來任意送人。他自己倒是很少請客,可是一旦設宴,必定別開生面。他會請那些闊太太到索賀大街富於人文氣息的飯館開洋葷,或者去拉丁區的酒館小酌,使她們得到身心的愉悅。隨時隨地,他都願意為人效犬馬之勞,不管再怎麼煩人的事,只要有求於他,他沒有不樂意辦的。遇見上年紀的女人,他很捨得花氣力、花時間曲意逢迎,沒過多長時間便成了許多大戶人家的新寵。他這個人太好說話了,開宴會萬一有人爽約沒來,請他臨時湊個數,他會毫不介意的;把他安排在一個討厭透頂的老太太身邊,他一定會談笑風生,博得老太太的歡心。

  在兩三年的時間裡,他混跡於倫敦和巴黎,作為一個年輕的美國人,凡是能攀得上的關係,他都與之有了交往。他把家安在巴黎,社交季節之末則到倫敦去,初秋時分前往鄉間去拜訪上一圈住在鄉村別墅的名門。最初將他引入社交界的那些貴婦人發現他的交遊竟然如此之廣,不由頗感意外,心裡五味雜陳。她們一方面感到高興—這個受她們保護的小伙子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另一方面,她們則有些拈酸—他跟別人混得很熟,和她們卻是禮節性的交往。雖然他依然有求必應,願意為她們效勞,但她們心裡直犯嘀咕,覺得自己被他當成了躋身社交界的墊腳石,懷疑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勢利眼。

  實際上他的確是個勢利眼,一個不折不扣的勢利眼,一個毫無廉恥之心的勢利眼。哪家請客,只要能上客人名單,或者跟哪個有名望的脾氣乖戾的貴族老太太攀上關係,什麼樣的苦他都能吃—受得了侮辱謾罵,聽得了冷言冷語,咽得下窩囊氣。在這方面,他可以說是不屈不撓。他只要盯上一個獵物,非將其獵到手不可,執著精神就像尋找罕見種類蘭花的植物學家一樣,什麼洪水、地震、熱病和充滿敵意的土著人全不放在眼裡。1914年的世界大戰給他提供了升騰的良機。戰爭一爆發,他就去參加了一個救護隊,先後在佛蘭德斯和阿爾貢戰區救死扶傷。一年後回來,他胸前多了條榮譽紅絲帶,並且在巴黎紅十字會謀了個缺。此時的他今非昔比,手頭已很寬裕,凡是名流主辦的慈善事業,他必定慷慨捐贈。看見名聲顯赫的慈善機構,他會運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和高雅的品位鼎力相助。巴黎有兩家頂級的高檔俱樂部,他都申請了會員。在法國那些最有名望的貴婦人眼中,他成了「了不起的艾略特」。他終於發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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