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2024-09-28 18:32:32
作者: 毛姆
父女倆一道吃了飯。加斯廷先生向凱蒂詳細講述了妻子生病和去世的經過,告訴她許多朋友都寫了弔唁函。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桌子上那一大堆信函,考慮到自己需要一一寫回信,煞是麻煩,便禁不住嘆了口氣。接下來,他又說了說有關葬禮的安排。隨後,父女倆一起回到了他的書房,因為這兒是家中唯一生了爐火的地方。他機械地從壁爐台那兒取來菸斗,開始裝菸絲,但心懷疑慮地朝女兒望了一眼,又把菸斗放下了。
「你不是要抽菸嗎?」她問。
「我原先喜歡飯後抽袋煙,但你母親討厭聞煙味,所以自打一戰後我就不抽了。」
他的回答讓凱蒂心裡一陣酸楚,覺得一個六旬老人在自己的書房裡抽袋煙還怕這怕那,實在可悲。
「我喜歡聞煙味。」她笑著說。
他臉上閃過一絲寬慰的神色,再次拿起菸斗,然後點著。父女倆面對面圍爐而坐。他覺得該跟凱蒂談談她所經歷過的苦難,於是開口說道:「我想你一定收到你母親寄到塞得港的信了。得知沃爾特的死訊後,我們兩人都十分震驚。我認為他是個大好人。」
凱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母親告訴我,說你快要生孩子了。」
「是的。」
「會在什麼時候?」
「大約還有四個月。」
「這對你會是一個很大的安慰。你該去看看多麗絲的孩子,那是個很棒的小傢伙。」
他們說著話,但彼此間的距離比剛剛相遇的陌生人還要疏遠。因為要是陌生人的話,也許還會有好奇之心,想了解對方。這一對父女感情歷來淡漠,而這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他們中間。凱蒂深知自己從未做過能叫父親中意的事情,而父親本人在家中毫無地位,只被視為掙錢養家的人,由於不能給家裡人提供比較奢華的生活便遭到鄙視。她曾經堅信他是愛她的,因為他是她的父親嘛。可後來她驚愕地發現他對她絲毫沒有舐犢之情。她知道家裡人全都厭煩他,但從沒想過他也同樣厭煩她們。他還像從前一樣慈祥、謙和,但她從苦難的人生中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看得出他心裡討厭她,儘管他或許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
菸斗堵塞了,他站起來想找個東西通一通—也許,他是想藉此掩飾自己的不安情緒
「你母親希望你住在這兒,直到孩子生下來,她說要把你以前的閨房收拾出來讓你住。」
「這我知道,保證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哦,這不是添不添麻煩的事。就目前的情況而言,你顯然只能回娘家來住。問題在於:上級委任我為巴哈馬群島的首席大法官,我已經接受了這項委任。」
「啊,父親,我太高興了,真心向你表示祝賀。」
「這項委任來得太晚了,你那可憐的母親已經看不到了,不然她會高興壞的。」
命運真是太具諷刺意味了!加斯廷夫人為了實現自己遠大的理想,生前竭盡全力,機關算盡,末了抱憾地撒手人寰,哪裡知道這理想雖經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挫敗,卻最終實現了。
「我下個月初就要坐船啟程了。這所房子自然要交到代理人的手中,家具我也打算賣掉。很遺憾,我無法讓你住在這兒,不過如果你想拿哪件家具布置你的住所,我會非常願意送給你。」
凱蒂看著爐火,一顆心狂跳起來。她感到奇怪,不明白自己怎麼一下子變得六神無主了。最後,她定了定神,開口說了話,聲音有些顫抖:「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嗎,父親?」
「你?哦,我親愛的凱蒂。」他的臉沉了下來。她經常聽他這樣稱呼自己,但覺得那不過是一句口頭禪。而現在,她有生第一次目睹了這句口頭禪是伴隨著臉色的變化說出的—那變化太明顯了,讓她吃了一驚。「但是你所有的朋友都在這兒,多麗絲也在。我覺得你在倫敦租上一套房子住會更愉快。我並不太清楚你的經濟狀況,不過很樂意替你支付房租。」
「我的錢足夠維持生活。」
「我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對那兒的情況一無所知。」
「我已經習慣了陌生的地方,倫敦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在這兒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他閉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她以為他就要哭了,因為他臉上是一副極度悲慘的表情,這讓她心如刀絞。她的猜測是對的—妻子的去世讓他如釋重負,眼前的機會正好可以讓他跟過去一刀兩斷,重獲自由。熬了這麼多年,他現在終於看到一種新的生活鋪展在面前,心裡充滿了憧憬,渴望過上安寧、幸福的日子。她隱約看見三十年的折磨猶如一塊大石頭壓在他的心上。最後,他睜開了眼睛,禁不住長嘆一聲說道:「當然,如果你願意去,我會很高興的。」
真是太可憐了—僅僅經過極短時間的思想鬥爭,他便屈服於自己的責任感了。他僅僅用這麼一句話,就放棄了自己全部的希望。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父親面前跪下,拉起他的兩隻手說:「不,父親。除非你想讓我去,否則我是不會去的。你為我們做出的犧牲已經夠多了,如果你想單獨去,那就去吧。千萬不要為我著想。」
他抽出一隻手,撫摸著她漂亮的頭髮說:「我當然想讓你去,親愛的。我畢竟是你的父親,再說你又成了寡婦,孤苦伶仃的。如果你想跟我在一起,我要是不同意的話就太無情了。」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不會因為是你的女兒就強求於你,因為你什麼也不欠我的。」
「唉,我親愛的孩子。」
「什麼也不欠。」她激動地重複道,「一想到我們一直都在壓榨你,卻從來沒有任何報答,對你甚至連一點點愛都沒有,我的心就沉甸甸的。恐怕你生活得並不十分快活。不知你是否願意讓我對過去的缺憾做一些彌補?」
他略微皺起眉頭—她如此大動感情,讓他有些窘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可從來沒有抱怨過你。」
「哦,父親,我經歷了太多的磨難,一直都很不快活,已經不是離家時的那個凱蒂了。我固然非常脆弱,但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庸俗不堪的人了。你能給我一次機會嗎?如今,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了。難道你就不願意讓我從頭做起,贏得你的愛嗎?啊,父親,我實在太孤單,命運太悲慘,太需要你的愛了。」
她把臉貼在他的膝蓋上大哭起來,仿佛心都碎了。
「啊,我的凱蒂,我的小凱蒂呀。」他喃喃低語著。
她仰起頭,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說:「啊,父親,對我好一點吧,讓咱們相依為命吧。」
他親吻她,像戀人那樣吻在嘴唇上,而他的臉已被她的淚水打濕。
「你當然可以跟我一起去。」
「你想讓我去?你真心想讓我去?」
「是的。」
「謝謝,太感謝你了。」
「唉,我親愛的,不要跟我這樣說話,這讓我覺得非常彆扭。」
他掏出手帕擦去她的眼淚,微笑起來—那笑容很燦爛,是她前所未見的,感動得她再次伸出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
「咱們以後會非常幸福的,親愛的父親。你都不知道你我父女在一起會有怎樣的天倫之樂。」
「你該不會忘記你就要生孩子了。」
「我很高興她出生時能聽得見那陣陣的海濤聲,看得見那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
「你敢肯定要生個女孩嗎?」他喃喃地說,臉上帶著那種乾巴巴的微笑。
「我想要個女孩,一手撫養她長大,不讓她犯我犯過的那些錯誤。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我悔恨不已,可又無奈,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至於我的女兒,我一定要精心培養她的自由的意識,讓她靠自己的力量獨立於世。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關愛她,撫養她長大,可不是為了讓她嫁個男人,靠男人提供衣食,苟延殘喘一生。」
她察覺到父親驚呆了。老人家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話,現在卻從女兒嘴裡說出來,哪能不震驚。
「現在就讓我坦率一些,說說心裡話吧,父親。我向來愚蠢、無德、令人憎恨,已經受到了嚴酷的懲罰。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只一心想讓她做一個勇敢無畏的正人君子,做一個有主見、獨立自主,而非仰仗別人鼻息生活的人,想讓她生活得比我好。」
「哎呀,親愛的,你說這話就像是個五十歲的老人。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不該這麼灰心喪氣。」
凱蒂搖搖頭,慢慢露出了笑容,說道:「我不會灰心的。對未來我有希望,也有信心。」
逝者已魂歸天堂,過去的事情已成為往事。這樣想是不是太冷酷無情了?她多麼希望自己學會了同情他人,學會了以仁愛之心待人!前程撲朔迷離,但她覺得身上有一種力量,能夠懷著輕鬆愉快的心情面對未來。正遐想之際,她不知怎麼突然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她和可憐的沃爾特抵達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時的情景(沃爾特正是在那裡丟掉了性命)。
那天清晨,天還黑著他們就乘坐滑竿朝那兒進發。天亮時,她看到,或者不如說她感覺到有一幅攝人心魄的美景出現在了眼前,頓時減輕了她心裡的愁苦,讓塵世間的所有磨難都顯得無關緊要了。旭日東升,驅散了霧靄,但見腳下的小徑蜿蜒曲折,延伸向目所不及的遠方,穿過稻田,越過一條小河,一路翻山越嶺。那是一條通向未來的道路,只要能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她以往的過失、蠢行和苦難就不能說一概無益。此刻,那條路出現在眼前,依稀可辨—那不是滑稽可愛的沃丁頓所說的若有若無的虛無之道,而是修道院那些可敬的修女們一步一個腳印所走的道路,一條通往內心安寧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