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天下午她離開哈洛德百貨公司[9]往家走，在布蘭頓路偶然遇見了沃爾特·費恩。他停下來跟她說話，大大方方地問她是否願意跟他去公園轉轉。她當時也不是特別想回家，因為家裡的氣氛並不叫人感到十分愉快。於是二人便溜達著往前走，一邊像以往那樣東拉西扯地閒聊。談話中，他問她準備去哪裡度夏。

  「哦，我們總是去鄉下。要知道，家父平時工作繁忙，夏季假期來到時早已疲倦不堪，所以我們全家便會找一個寧靜的避風港休養生息。」

  凱蒂說話時有點兒言不由衷，因為她很清楚父親並不忙，也並不累—即便他很忙很累，家裡也不會從照顧他的角度商量去哪裡度假。不過話又說回來，寧靜的地方就是省錢的地方。

  「你不覺得那幾把椅子很吸引人嗎？」沃爾特冷不丁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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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樹下的草地上有兩把綠色的椅子，於是便說：「那咱們就去坐坐吧。」

  可他們一坐下，他就變得心不在焉、神遊他方了。真是個怪人！但她沒理會這些，而是打開話匣子，自顧自地說著話，心裡卻在納悶，不明白他為什麼邀請她來公園散步。莫非他要向她吐露他對香港那個粗手大腳的女護士的戀情？突然，他把臉轉向了她，面色蒼白如紙，使得正說話的她戛然而止。看得出，他壓根兒就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我想跟你說件事。」

  她掃了他一眼，見他眼裡充滿了痛苦和焦慮，而他的聲音緊張低沉，有點兒不夠冷靜，顯然十分激動。她還沒回過味兒來，就又聽他說道：「我想問你願意不願意嫁給我。」

  「你這話太叫人吃驚了！」她回答說。由於太意外，她臉上都沒了表情，只是直愣愣地看著他。

  「難道你不知道我非常愛你嗎？」

  「你可從來沒表示過。」

  「我不好意思，再加上嘴笨，心裡有話卻總覺得難以說出口。」

  她的心跳開始快了。以前經常有人向她求婚，但都是快快活活的或者熱情洋溢的，她的婉拒也是同一種模式。以這種突然、古怪、帶有悲劇色彩的方式向她求婚，卻是史無前例。

  「謝謝你的關愛。」她狐疑地說。

  「第一次見你，我就愛上了你。我想向你表示，卻拿不出勇氣來。」

  「誰敢肯定你說的是不是真話。」她咯咯笑了笑說。

  她很高興能有機會笑一笑，因為這天陽光燦爛，天氣晴好，卻氣氛沉重，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兆頭。他聽了把眉頭一皺說：「唉，你知道我是真心的。我不想讓自己的願望落空—現在你就要出門度假了，而我秋天就得回中國。」

  「我對你可從來沒有這種想法。」她無可奈何地說。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表情陰鬱地低頭看著腳下的青草。她覺得他實在是個怪人，覺得他的表白給人一種神秘感，覺得他的愛別具一格，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她有點兒害怕，卻也感到得意—他的表白雖然平靜，但也有點兒感人呢。

  「你得給我時間考慮考慮。」

  他一動不動，也不說話。難道他打算讓她待在這兒，非叫她當下做出決定嗎？這太荒唐了！她總得跟母親商量商量呀！剛才他說那句話時，她真該起身準備離開。然而她卻沒有起身，還是想聽聽他怎麼說。而現在不知為什麼，她發現要起身已經很難了。她沒有看他，卻知道他臉上有著怎樣的表情。讓她嫁給一個只比自己高一點的男人，這她以前想都沒想到過。凱蒂坐在他近旁，看到他秀氣的面容上帶著冷若冰霜的表情，但奇怪的是，她能感受到他內心涌動著一股澎湃的激情。

  「我還不了解你，還一點兒都不了解你。」她聲音顫抖著說。

  他朝她看了一眼，她覺得自己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那雙眼睛裡飽含柔情（那是一種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柔情），只是那裡面還有一種可憐兮兮的央求的神情，就像挨了鞭打的狗一樣，這讓她有點兒惱火。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以後你會了解我的。」

  「當然嘍，你是個很內向的人，對吧？」

  說真的，這是她經歷過的最為奇特的求婚。即使是現在，她也覺得當時他們倆說話都有點兒不靠譜，都有點兒驢唇不對馬嘴。她一點兒也不愛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當機立斷，一口拒絕他。

  「應該說我是個很蠢的人，」他說，「心裡想告訴你，我愛你勝過世界上的一切，但又覺得這話太難出口。」

  奇怪的是，他的這一表白不知怎麼竟深深感動了她—原來，他實際上並不是個冷冰冰的人，只是言談舉止不太討人喜歡罷了。此時此刻，她頓生柔腸，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喜歡他。多麗絲十一月結婚，而那時他將返回中國，如果嫁給他，就可以跟他同行—多麗絲結婚時為多麗絲當女儐相[10]，對她而言會很不是滋味。能躲過這一關，她何樂而不為？假如多麗絲結了婚，而她還是單身，那成什麼體統！人人都知道多麗絲是妹妹，卻先她一步結婚，豈不顯得她成了一個老姑娘—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嫁給沃爾特·費恩固然不是完美的婚姻，但總比不結婚強。反正到中國生活要比在國內輕鬆—她太害怕母親的毒舌了。唉，所有跟她同時進入社交界的女孩子都已經結婚了，大部分還有了孩子。她實在不願去見她們，不願聽她們嘮叨孩子的事。沃爾特·費恩為她提供了一種新的生活！想到這裡，她轉過頭來衝著他嫣然一笑（她對自己這一笑所產生的殺傷力是很清楚的），說道：「如果我現在就答應嫁給你，你什麼時候打算娶我？」

  他高興得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一張白臉憋得通紅，急忙回答道：「現在就娶！馬上就娶！越快越好！咱們去義大利度蜜月，八月和九月就在那裡度過。」

  這樣一來，她就不用去鄉下跟父母一道在一幢每星期5基尼[11]租金的房屋裡消夏了。這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了《晨報》上發出的通告：「新郎沃爾特·費恩需返回東方，婚禮馬上舉行。」她太了解母親了，知道母親一定會大操大辦的，至少可以暫時讓多麗絲退居幕後—即便多麗絲的婚禮場面會更宏大，但她那時早已遠走高飛了。想到這些情節，她便伸出她的玉手說：「我覺得我還是非常喜歡你的。你得給我點時間，讓我熟悉你。」

  「這麼說你答應了？」他打斷她的話問。

  「可以這麼說。」

  [9]　 世界最負盛名的百貨公司，販售奢華的商品，位於倫敦的騎士橋（Knightsbridge）上，在西敏和肯辛頓之間。

  [10]　 指伴娘。

  [11]　 英國舊時貨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