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2024-09-28 18:28:26 作者: 毛姆

  走在路上,我浮想聯翩,想到了自己最近聽到的一些有關斯特里克蘭的情況,不禁有幾分感慨。在他自己的家鄉,他遭到人們的嫌惡,而在這座遙遠的海島上則不然,人們並不嫌惡他,而是同情他,以寬容之心接受他的古怪行為。在這裡,無論是土著人還是歐洲人,固然覺得他是個怪人,但他們對這樣的人已見怪不怪,覺得很自然,因為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有怪人,行為舉止上古怪離奇。他們理解斯特里克蘭,也許認為他並非有意想成為這種人,而是天性使然。在英國和法國,他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就像是「圓孔里插了個方塞子」,而在這裡卻有各種形式的孔,什麼樣子的塞子都能對得上口徑。我並不認為他來這兒之後,性情就比以前溫和了,就不那麼自私了,抑或不那麼粗暴了,而是這裡的環境更適合於他。假如他過去就在這種環境裡生活,也就不會被視為一個不合群的異類了。在這裡,他獲得了同情,而這在他自己的同胞那裡是無法得到的,只是一種奢望。

  我越想越感到驚奇,於是就將自己的心情告訴了布律諾船長。他聽後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才說道:「不管怎麼說吧,我同情他其實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因為儘管我們倆可能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卻有著同樣的追求。」

  

  「你和斯特里克蘭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到底有什麼共同追求呢?」我笑了笑問。

  「美。」

  「那可是宏大的目標喲。」我咕嚕了一句。

  「你可知道,一個人要是墜入情網,就可能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那時候他就會像鎖在木船里搖槳的奴隸一樣,會身不由己的。一種激情控制了斯特里克蘭,其束縛力不輸愛情。」

  「真奇怪,你怎麼也會這麼說!」我回答道,「很久以前我就有這種想法,覺得他是被魔鬼附了體。」

  「控制了斯特里克蘭的激情是一種創作欲,渴望創造出美來。這種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寧靜,逼得他四處奔波,就像是一個終生跋涉的朝聖者,心頭始終縈繞著一種神聖的情結,而附在他體內的魔鬼則毫不留情地不斷折磨著他。有些人追求真理的決心非常強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惜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斯特里克蘭就是這樣一個人,只不過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對於他,我只會抱有深切的同情。」

  「你說的這一點也很奇怪。有一個他曾經深深傷害過的人也這樣對我說,說他非常同情斯特里克蘭。」我說完,沉默了一會兒,「這樣的性格在我看來一直都是個不解之謎,不知你是否已找到了答案?你是怎麼想的?」

  他沖我笑了笑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嘛,從某種角度講,我也是個藝術家。我覺得我心裡也蕩漾著那種始終激勵著他的激情,只不過他的表現方式是繪畫,我的卻是生活。」

  接著,布律諾船長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此處有必要複述給讀者,因為即使作為對比,這個故事對我所記載的斯特里克蘭的生平也能增加一條理解的線索。再說,我認為這個故事有著自身的美。

  布律諾船長是布列塔尼人[111],曾在法國海軍服兵役,婚後退役,靠著一小份產業,在坎佩爾[112]附近安定下來,準備在那兒安安靜靜地度過餘生。誰知他的業務代理人經營不善,導致他破產,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他們夫妻原本在當地頗有名望,一夜之間陷入貧窮,使得他們不願在原籍地生活下去。在海軍服役時,他曾去過南太平洋,於是便決定到那裡去碰碰運氣。他先在帕皮提住了幾個月,一方面規劃未來,一方面積累經驗,後來從遠在法國的一位朋友手裡借錢,買下了包莫圖斯群島的一座小島。那是一座環形無人小島,中間圍著一個瀕海湖,島上長滿了灌木和野生番石榴。他率領著他的那個勇敢的妻子和幾個土著人登上小島,蓋起一所住房,清理灌木叢,以便種植椰子。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昔日的荒島如今已成了一個大花園。

  「開始的那段日子非常艱苦,我們倆拼死拼活地干,累得心力交瘁。每天天一亮我就起來,除草、種樹、蓋房子,晚上倒在床上就睡得像頭死豬,一覺睡到天亮。我妻子的辛勞程度不次於我。隨後就是生兒育女,頭胎是兒子,第二胎是女兒。我和妻子教他們讀書—他們的知識全部來自我倆的傳授。我們托人從法國運來一架鋼琴。我妻子教他們彈琴、說英語,而我教他們拉丁文和數學;我們一起讀歷史書。兩個孩子還學會了駕船,游泳游得跟土著人一樣棒。至於稼穡之事,他們沒有一樣不知道。我們的椰子林長得很好,珊瑚礁那兒還盛產珠蚌。我這次到塔希提島來是為了買一艘雙桅帆船。我想用這艘船打撈珠蚌,也許能把買船的錢賺回來,這誰說得准呢。也許是能找到珍珠的!我白手起家,從無到有—這也是在創造美。啊,每當望著那高大、挺拔的椰子樹,想到每一棵樹都是我親手栽的,你都不知道我心裡有多自豪。」

  「讓我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也曾問過斯特里克蘭。你離開了法國,把布列塔尼的老家拋在身後,難道從來就沒有後悔過嗎?」

  「將來有一天,等我女兒嫁了人,兒子娶了妻子,能夠把我在島上的事業接過去,我們兩口子便回老家,在我出生的那所老房子裡度過我們的晚年。」

  「你那時回首往事,一定會覺得自己這一生過得很幸福。」我說。

  「當然了。我們的小島遠離文明社會,你可以想像一下,就是到塔希提島來一趟,在路上也要走四天,那裡的日子平淡無奇,但我們很幸福。世上有大志,並不遺餘力實現抱負者,畢竟是鳳毛麟角。我們的生活單純、簡樸,不為野心所累,心中雖有自豪感,但那份自豪感完全源自我們通過雙手勞動而結出的累累碩果。我們對人從無惡意,也不懷嫉妒之心。啊,我親愛的先生,他們說勞動能給人以幸福,大多僅是空談,但對我卻有著極為深刻的實際意義。所以,我是個很幸福的人。」

  「我相信這是你應該得到的幸福。」我笑著說。

  「但願我也能這樣想。我的妻子不只是我貼心的朋友和賢內助,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賢妻良母,真不知我是不是能配得上她。」

  這位船長的一席話在我的心裡掀起了波瀾,使我沉思良久。

  「你過著這樣的生活,而且取得很大成功,顯然這不只需要堅強的意志,而且要有堅毅的性格。」

  「也許吧。不過,還有一個因素不可或缺,否則你就會一事無成。」

  「那是什麼?」

  他站住了,有些像演戲一樣伸展開了胳膊。

  「那就是對上帝的信仰,缺之,你就會迷失方向。」

  說話間,我們已經走到了庫特拉斯醫生家。

  [111]  布列塔尼是法國西部的一個地區。

  [112]  坎佩爾是法國布列塔尼半島上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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