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2024-09-28 18:27:29
作者: 毛姆
我簡直不知道那天我們是怎麼熬過來的。施特略夫片刻都離不了我的陪伴。我千方百計勸他,為他排憂,結果弄得我疲勞不堪。我帶他到羅浮宮去,他假裝在欣賞畫作,但我看得出他的心思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妻子身上。我強迫他進食,午飯後又強迫他睡午覺,然而他怎麼也睡不著。我留他在我的公寓住幾天,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我找書給他看,而他只翻看一兩頁就把書放下,目光淒楚地望著空中發呆。傍晚,我們玩皮克牌[75],不知玩了有多少局。為了不叫我掃興,他強打起精神,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最後,我讓他喝了點安眠藥,他總算睡著了,但睡得很不安穩。
我們再到醫院去時,見到了布蘭琪的護士,她說布蘭琪看上去好了一些。隨後,她走進病房,問布蘭琪是否願意見她的丈夫。我們聽到了她們在病房裡的說話聲。須臾,護士拐回來說病人拒絕見任何人。我們曾讓護士轉告布蘭琪:假如她不願見德克,那她是否願意見我?可是,她連我也不願意見。德克的嘴唇哆嗦了起來。
「我不敢強求她見,」護士說,「因為她的身體太虛弱了。也許過一兩天她會改變主意的。」
「別的人她想見嗎?」德克問,聲音非常低,幾乎像是耳語。
「她說她只求不要有人打攪她。」
德克揮了揮手,動作非常古怪,就好像兩隻手跟身體沒有任何聯繫,自己在揮動似的。
「你能不能告訴她,如果她想見別的什麼人,我可以把那人帶來?我只希望讓她高興。」
護士用她那雙寧靜、善良的眼睛望著德克—這雙眼睛目睹了人世間的種種可怕和痛苦的景象,然而裡面充滿了幻覺,在憧憬一個沒有罪惡的世界,所以目光仍是清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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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情緒稍穩定一些,我會告訴她的。」
德克心頭充滿了對妻子的憐憫,懇求她立刻把這話轉述給妻子。
「這也許能治好她的病。求你現在就去問問她吧。」
護士臉上泛起一絲同情的笑容,又進病房去了。我們聽到她低聲說了句什麼,接著就傳來了一個叫我都辨認不出來了的聲音:「不!不!不!」
護士走了出來,搖了搖頭。
「剛才是她在說話嗎?」我問,「她的嗓音全變了。」
「她的聲帶似乎被酸液燒壞了。」
德克痛苦地叫了一聲,聲音很低。我叫他先走,在大門口等我,因為我要同護士說幾句話。他並沒有問我要說什麼,便悶聲不響地走了,看上去沒有了主見,就像是個聽話的乖孩子。
「她告訴過你她為什麼尋短見嗎?」我問護士。
「沒有。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仰面躺著,有時候一連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不過,她一個勁兒地哭,淚水把枕頭都浸濕了。由於身體太弱,她用不成手帕,由著眼淚從臉上往下淌。」
我突然感到心裡一陣絞痛,真恨不得宰了斯特里克蘭。跟護士告別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到了門口,我發現德克正在台階上等我。他好像對什麼都視而不見,直至我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發覺我已經到了跟前。我們兩個默默無言地往回走。路上我遐想不已,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竟逼得可憐的布蘭琪走了如此可怕的一步。我猜想斯特里克蘭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因為警方一定派人去找過他,聽取了他的證詞。我不知道斯特里克蘭在哪裡,揣度他可能回到那間被他當作畫室的簡陋的閣樓去了。她不想同他見面倒是有些奇怪—也許她不肯叫人去找他是因為她知道他絕不會來吧。真不知她是看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悲慘的無底深淵,才恐懼萬分,不想再活下去了。
[75] 法國的一種紙牌牌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