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2024-09-28 18:27:15
作者: 毛姆
我以沙發為床,睡得很不舒服,結果徹夜難眠,翻來覆去想著這個倒霉的荷蘭人對我講的不幸經歷。對於布蘭琪·施特略夫的行為,我並不感到有多麼困惑,覺得那只不過是經不住肉慾的誘惑而產生的後果。依我看,她對自己的丈夫沒有什麼真情實意,以前以為她愛丈夫,其實那僅僅是她對丈夫愛她,為她提供舒適的生活條件所做出的一種反應罷了(大多數女人都把這種反應當成愛情了)。這是一種被動的感情,對任何人都可以產生,這就像藤蔓可以攀附在任何一棵樹上一樣。鑑於這種反應可以讓一個大姑娘嫁給任何一個需要她的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堅信婚後會產生感情,於是世人便認為它是有道理的,是管用的。對生活有了安全的保障而感到滿足,對擁有了財產而感到自豪,對有人需要自己而感到喜悅,對有了歸宿而感到快慰,都會讓女人產生這種感情,其實那只不過是女性受虛榮心的驅動賦予了它精神價值罷了。在澎湃的激情面前,這種感情是毫無防衛能力的。我懷疑布蘭琪·施特略夫之所以極度討厭斯特里克蘭,從一開始便隱約含有性的誘惑因素在裡面。性的問題神秘、複雜,我又不是高人,怎麼能說得清、道得明呢?也許,施特略夫只能挑起她這方面的情緒,卻不能叫她得到滿足;她討厭斯特里克蘭,是因為她感到他具有滿足她這一需求的力量。她丈夫提出要把斯特里克蘭接到家裡來,她極力反對,我覺得她的牴觸情緒是真實的。讓我說,她是害怕他,儘管她自己並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記得她曾說過大禍一定會從天而降。我覺得她是在為她自己擔憂,因為斯特里克蘭讓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讓她感到不安,而這種擔憂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轉化成了對斯特里克蘭的恐懼。斯特里克蘭野性十足、粗魯不堪,目光冷漠,嘴巴性感,身材高大、壯碩,給人以狂放不羈的印象。也許,她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兇險的氣息—這種氣息讓人不由會聯想到宇宙初開時的那些野生生物,那時萬物同大地還保持著原始的聯繫,儘管是物質,也仿佛具有精神的內涵。如果斯特里克蘭對她產生了影響,那麼不是叫她愛,就是叫她恨,二者必居其一。起初她對他只有憎恨。
我想大概是由於跟生病的斯特里克蘭朝夕相處,她的感情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她托著他的頭給他餵食,他的頭沉甸甸地倚在她的手臂上;餵完食,她為他擦他那性感的嘴和他的紅鬍子;她為他擦洗四肢,見他的胳膊和大腿毛茸茸的;她為他擦手時,發現他儘管在生病,兩隻手卻結實有力、肌肉發達(他的手指長長的,天生就是藝術家的那種能幹、善於創造的手指)—真不知這樣的手會引起她怎樣的遐想;他靜靜地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幾乎和死人一樣,或者像是森林裡的一頭野獸,經過長時間的狩獵,此刻正臥在那裡休息。她恐怕很想知道他的夢境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他是不是夢見一個仙女在希臘的森林裡飛奔,而森林之神在後面緊追不捨?她拼命地逃跑,腳步如飛,但森林之神還是一步一步離她越來越近。她都可以感覺到他那熱辣辣的呼吸噴在她的脖子上了,然而卻仍在一聲不響地逃啊逃,他也在一聲不響地追啊追。最後,他終於抓住了她。她的一顆心在顫抖,那麼使她的心顫抖的是恐懼,還是狂喜?
情慾像一隻無情的手牢牢地控制了布蘭琪·施特略夫。也許她仍然恨著斯特里克蘭,卻渴望委身於他。以前生活中的一切此時都變得一文不值了。她不再是一個普通女人了,不再是一個性格複雜的普通女性(善良卻喜怒無常,體諒人卻輕率),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邁那德[70],成了情慾的化身。
不過,以上也許僅僅是我的瞎想。實際情況也可能是:她只不過是對自己的丈夫感到厭倦了,純粹是出於好奇才委身於斯特里克蘭的。她可能對他並沒有特殊的感情,之所以順從了他,完全是因為二人朝夕相處所導致的,或者是因為太無聊的緣故。結果,她一旦陷入自己編織的情網裡,便無力自拔了。她究竟在想什麼,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從她那不動聲色的表情以及那雙冷靜的灰色眼睛,我簡直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儘管人心變化無常,叫你猜不透它在想什麼,布蘭琪·施特略夫的行為卻還是可以理解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對斯特里克蘭,我卻一絲一毫也無法理解了。他的行為與我平日對他的看法格格不入,叫我絞盡腦汁也找不出個答案來。他毫無心肝地辜負了朋友對他的信任,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欲望,給別人帶來莫大的痛苦,這都不足為奇,因為這是他天性使然。他既不知感恩,也毫無憐憫之心。我們大多數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你要是責怪他無情無義,那就跟責怪老虎凶暴殘忍一樣荒謬。而我所不能解釋的是為什麼他突然有了這麼一段風流韻事。
若說斯特里克蘭愛上了布蘭琪·施特略夫,我是無法相信的,因為我覺得他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愛情的主要成分是溫柔,而斯特里克蘭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都缺乏這種感情;愛情需要忍讓,要有保護對方的願望,要有為對方效力,為對方帶來歡樂的意願(即便這種意願並非無私的,但不管怎樣也應該把自私之心巧妙地遮掩遮掩,因為愛情必須有這種遮羞布)—這些特徵我認為在斯特里克蘭身上都是找不到的。愛情會耗費一個人的精力,會叫一個人沖昏頭腦;即使頭腦最清晰的人,雖然知道愛情總有一天會走到盡頭,但也不會承認這一點的;墜入愛河的人明明知道所謂的愛情只是空夢一場,是鏡中花水中月,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愛這鏡花水月勝過愛現實。愛情令一個人更加充實,同時也會叫他比以前更空虛。他喪失了自我,不再是有生命的人,而成了一種無生命的物品,成了追求某種跟他的自我價值觀格格不入的目標之工具。愛情從來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斯特里克蘭卻是我認識的人中最不易患這種病症的人。若說他會被愛情所累,被愛情所控制,我是不能夠相信的,因為他絕不會容忍別人給他身上套枷鎖。一種叫人無法理喻的激情在不斷激勵著他,激勵他去實現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目標,假如有任何念頭成為攔路虎,我堅信他都會將其從心頭連根剷除,不惜遭受痛苦,不惜落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斯特里克蘭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雜亂,但我以下的感覺恐怕不會顯得太離譜:他過於偉大,也過於渺小,絕不會墜入情網。
不過話又說回來,愛情嘛,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情觀。斯特里克蘭這種人也許有著他獨特的觀點,有著他獨特的愛的方式。要想分析他的感情,結果只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70] 此說法源自希臘神話。邁那德指的是那些追隨與崇拜酒神狄俄倪索斯的信女們,她們在酒神祭的狂歡行列中疾呼行走,貌似瘋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