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024-09-28 18:27:12 作者: 毛姆

  我沉默了一會兒,思索著施特略夫對我講的事情,簡直無法忍受他的懦弱。他看到了我不以為然的表情,便顫抖著聲音說:「你我都清楚斯特里克蘭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不能讓她在那種環境裡生活……我實在於心不忍。」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回答。

  「要是你,你會怎麼做?」他問。

  「她自己長的有眼睛。她要是過捉襟見肘的苦日子,也是自找的。」

  「不錯。但你說這話,是因為你不愛她。」

  「你現在還愛她嗎?」

  

  「愛,比以前更愛。斯特里克蘭這種人是不能給女人帶來幸福的。他們的事長不了。我要讓她知道,我對她是永遠也不會變心的。」

  「你是說你還打算讓她回來?」

  「對於這一點我沒有絲毫的猶豫。總有一天她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我—那時她被人拋棄,受盡屈辱,身心交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處境極其可怕。」

  他似乎一點也不生她的氣。也許我這人太庸俗了,反正見他這麼沒有骨氣,心裡有點惱火。他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只聽他說:「我不能期待她像我愛她那樣愛我。我是個小丑,不是招女人愛的那種男子,對此一直都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愛上了斯特里克蘭,我是不能責怪她的。」

  「我還從來沒見到過有誰像你這樣缺乏自尊心呢。」我說。

  「我愛她遠遠超過了愛我自己。我覺得,在愛情這件事上講自尊,那只能說明你實際上最愛的是自己。不管怎麼說,常常有結了婚的男人移情別戀,一段風流韻事過去之後又回到妻子身邊,妻子接納了他,這被世人視為很自然的現象。那麼,女人浪子回頭為什麼就不行呢?」

  「我敢說你的話很合乎邏輯,」我笑了笑,「但大多數男人卻持不同的態度,容忍不了女人出軌。」

  我一邊跟施特略夫說長論短,一邊心裡有點困惑,覺得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我簡直無法想像他竟然沒看出一點苗頭。我記起自己曾在布蘭琪·施特略夫的眼睛裡看到過古怪的神情,也許這可以說明她已經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內心在滋生戀情,這叫她感到意外和恐慌。

  「在今天之前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他們之間有問題嗎?」我問道。

  他半晌沒吭聲。桌子上有一支鉛筆,他下意識地拿起來在吸墨紙上信手畫了一個頭像。

  「要是你不願讓我過問,你不妨直說。」我說。

  「我把話說出來,心裡會痛快些。唉,你是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痛苦。」他把手裡的鉛筆往桌上一扔,「懷疑過,我兩個星期前就有所察覺,甚至在她自己沒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斯特里克蘭打發走呢?」

  「我當時有點不相信,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她討厭他討厭得要命。不僅是不可能,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我覺得那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要知道,我歷來都喜歡吃醋,只是努力克制自己,不表現出來罷了。她認識的每一個男人我都嫉妒,連你我也嫉妒,因為我知道她不像我愛她那樣愛我。這種嫉妒是很自然的,你說是不是?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能容忍我愛她,這就足以叫我感到幸福了。我強逼著自己到外面去,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好讓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我認為我懷疑她純屬小人之心,於是就想用這種方式自我懲戒。待我返回家中,我發現他們並不想讓我回去—這裡我是指布蘭琪,而非斯特里克蘭,因為斯特里克蘭對於我在不在跟前是無所謂的。我走過去吻布蘭琪,她就不情願地渾身打哆嗦。最後,當我對他們的事確信無疑時,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我清楚,假如我大鬧一場,只會惹他們恥笑。我心想:如果我不吭聲,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最終會風平浪靜的。我決定不聲張、不吵架,悄悄地把他打發走。唉,你真不知我經歷了多麼痛苦的煎熬!」

  隨後,他把讓斯特里克蘭走人的情況跟我描述了一番。他精心選擇了一個機會,儘量想讓語氣顯得隨便一些,但聲音卻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本來想顯得幽默一些、友好一些,誰知話語裡卻摻進了苦澀和嫉妒。叫他意料不到的是斯特里克蘭很痛快地就同意了,而且馬上就收拾起東西要走。而他萬萬沒想到他妻子堅定不移地要跟斯特里克蘭一起走。我看得出他對此追悔莫及,只恨當時沒管住自己的舌頭—他情願經歷嫉妒的煎熬,也不願面對和妻子分離的痛苦。

  「我想跟他以命相搏,結果卻叫自己丟盡了顏面。」

  他沉吟良久,最後說出了一段話(我知道這段話一直鬱積在他心頭)。

  「要是我再等一等,也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真不應該那麼耐不住性子。啊,可憐的孩子,是我把她逼走的!」

  我聳了聳肩膀,什麼也沒說。我對布蘭琪·施特略夫一點兒也不同情,但我知道,如果我把自己對她的真實看法說出來,只會叫可憐的德克愈加痛苦。此時的他早已身心疲憊,卻控制不住自己,只顧滔滔不絕地說著,複述著他們當時說過的每句話,時而說他突然想起有種情況忘了告訴我,時而聲稱有種情況該說卻沒有說,時而為自己的莽撞萬分痛心。他後悔不迭,怪自己做錯了這件事,又怪自己那件事情該做卻沒有做。夜漸漸深了,最後我也同他一樣疲勞不堪了。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我最終問道。

  「我能做什麼呢?我只能等著她招呼我回去唄。」

  「你為什麼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行,不行。她需要我時,我得隨叫隨到。」

  這時,他看上去十分茫然,已經沒有了主見。我建議他先睡一覺再說,他說他睡不著,聲稱要到街上去轉悠到天亮。他這種狀況顯然是不能一個人上街的。我勸他在我這裡過夜,讓他睡我的床,我在起居室里有張長沙發,我可以睡在沙發上。鑑於已經精疲力竭,他也就經不住我的再三勸說了。我給他服了足足的一劑佛羅那[69],好讓他忘掉一切,美美地睡幾個小時。我覺得這是我能給他提供的最大幫助了。

  [69]  一種麻醉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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