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內心的好奇

  我對自己的內心存著一分好奇，就像馮唐說他每天仔細觀察自己的身體，我每天仔細觀察自己的內心，有時甚至能用他者的視角從旁觀察自己的內心。觀察的結果令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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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憂的是，它常常將我拖入困境，拖入煉獄，痛苦異常，而且脫離我的掌控。有時，我真的對自己的內心感到意外，它的情感、它的律動，不是我完全能夠控制和左右的。比如有幾次，我愛上了一個人，我的心就完全脫離了我的掌控，它自行其是，不由自主到令我煩惱的程度。這些經歷當然是單戀，只是自己愛得死去活來，對方並不愛我，無法做出回應，而我卻一往情深，欲罷不能。在陷入這種尷尬境地的時候，常常理智清明，心裡明鏡似的，對自己的缺點一清二楚，甚至對對方的缺點也一清二楚，但是這只是在理性範圍內，一出這個範圍，進入非理性領域，內心的情感還是翻江倒海，我行我素，對現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時想，僅憑我的個案，就可以寫一本關於非理性潛意識的研究專著，不一定能夠研究出個結果，因為它的發生機制完全說不清楚，也完全找不到解釋。

  喜的是，我的內心竟然是如此強烈，如此不安，它把我從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挽救出來，把我放在狂風暴雨之中，放在龍捲風的風眼之中，把我全身淋濕，把我拋上拋下，不給我安寧。它使我感覺到我是活著的，因為寧靜是接近死亡的一種狀態，而內心的不寧才是活著的感覺。當人產生激情的時候，感覺的確像一柄雙刃劍，一方面極度痛苦不安，另一方面極度歡欣，仿佛進入微醺狀態，體驗到一種騰雲駕霧、超凡脫俗的愉悅，是一種極其銷魂的陶醉感覺。

  提到單戀，人們首先聯想到的詞當然是悽慘、痛苦、煎熬，但是除此之外，難道沒有甜蜜？在茫茫人海之中，突然間遇到一個人，使你喜歡，牽腸掛肚，就像從人山人海的廣場上辨認出一張清晰的人臉，難道不讓人感到甜蜜？在人的靈魂匯成的海洋之中，突然間辨認出一個靈魂，使你感到投契，有話可說，就像從一團由數不清的靈魂匯集而成的混沌之中閃現出一個可以辨認的靈魂，難道不讓人感到甜蜜？在淒清孤寂的人生當中，突然間遇到一個能夠令你流淚、令你微笑的思念對象，難道不讓人感到甜蜜？在一個生冷冰涼的石頭星球上，突然間遇到一個有些溫度的東西，難道不讓人感到甜蜜？我寧願陷入單戀的痛苦和甜蜜，不願一無所愛。

  有時我意識到，如果完全陷入自己的內心，與它一起哭一起笑，會對自己造成傷害——常常被拖進煉獄之中大受折磨，哪有不受傷害的道理？規避的方法只有跳出自己的身體，以他者的角度或者全知全能者的角度來俯瞰自己的內心，這樣才能夠免受真正的傷害。因為是它在哭在笑，而不是我；是它在上躥下跳，而不是我。我可以觀察它的喜怒哀樂，我甚至可以以憐憫之心看待它的一舉一動。只要我願意，我可以隨時沉浸在它的痛苦或者快樂之中，我也可以只沉浸在它的快樂之中，把痛苦隱去。我想跟它一起痛苦時，淚水會盈滿我的眼眶；我想跟它一起快樂時，幸福會盈滿我的胸膛。

  我對我的內心永遠充滿好奇，不知道它為什麼會如此強烈不安，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突然間對一件事、一個人著迷，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突然間一往情深，如醉如痴。恐怕這個謎一直到死也無法破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