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再無
2024-09-27 06:45:02
作者: 梅吉安安
沈家問斬日,已近初春。
天晴冷晴冷的,椒房殿的院子開滿了鮮花,小鳥叫得嘰嘰喳喳的,玲瓏一早就為我梳好了髮髻。
我坐在窗前,又開始畫畫。
這幾日,我畫了許多,畫了記憶中的家,畫高大嚴肅的祖父,畫日日禮佛的祖母,畫英俊的爹爹,畫妖嬈的姨娘們,畫弟弟妹妹們,還畫了家中那顆已經長得枝繁葉茂的桂花樹。
可除了家中的一草一木,水潭和院落,我筆下的人,還是畫不好。
我看了看重新掛起來的嬤嬤畫像,嘆了口氣。
好像我唯一能畫好的人,只有嬤嬤了。
我畫他們坐在院中聊天嬉笑,畫府中春風拂過。
皇上仁慈,這段時日餘黨清了大半,可念外祖父救駕有功,又念我從未參預過謀反,未被株連,還允我安安穩穩地繼續當皇后。
後宮除了章貴妃吊著臉色不服氣,其他人都很歡喜。
沈家,雖未全部問斬,但因壓制不住朝廷憤聲和累累民怨,也只留下兩個庶妹和三位姨娘。
也不知我那三個每日只事爭寵的姨娘,在流放路上,能否照顧得好庶妹們。
我偷偷祈福了三日,只盼上天垂簾,幼童無辜,願她們吃得苦中苦,懂得些道理,不要再像他們的爹娘般荒唐。
也祈禱上蒼心慈,想著能不能再讓我行個私權,救下才十歲的弟弟。
可誰知,晚娘在問斬前三日,就瘋了,甚至瘋到勒死了嚇得哭鬧不止的弟弟,對著沒了氣兒的弟弟喊狗犢子哭什麼哭,都是你哭壞了老娘的運勢。
還說長公主是許了她榮華富貴的,說她們胡家是要位列三公的,說這裡沒有人可以動得了她,又倏而揪扯著頭髮,指著蒼天破口大罵。
唯有我爹爹,自被關押日起,便從始至終不發一言。
朝堂也零零落落、牽扯無數,長公主根基太深,拔起來時,一地的污穢。
江知栩恩威並施,操心操得誘發舊疾,連日輕咳。
清理完,大遼的元氣也傷了大半。
這幾日,端太妃有來看我,她沒說什麼話,只是撫著我手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晌。
第二日,我又倏而想起了什麼似的,帶玲瓏去永巷,將痴傻的前朝春貴妃接了出來。
她還是那樣,眼神呆滯又猩紅。
穿一件白色的長衫,瘋瘋傻傻地唱著「六龍床上看黃哥……」,哼著」永兒啊,永兒啊……」
玲瓏從先前的害怕,轉而變為感傷。
我便與她講了一些真實的前朝故事,也沒講多少,她就忍不住眼角噙了淚。
她身旁的常嬤嬤,頭髮也發白近半,腰佝僂著,除了不胖,竟有幾分神似我故去的嬤嬤。
我看她親切,她跪在那兒也看我熟悉,只是跪著張了張嘴,沒敢問。
我笑著扶她起身,說:「嬤嬤不必遲疑,我就是幾年前誤闖永巷的小女孩,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常嬤嬤這才哽咽,說老奴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沒想到那時候的小姑娘竟然是當朝皇后娘娘。
我們哄著春貴妃說去找「永兒」,她才漸漸不瘋了,歡喜地跟著我走,開心的樣子,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從前都傳她是受不了被先皇厭棄才瘋的,可如今看來,她只是放心不下她的「永兒」。
只是四皇子已殤,只剩「母苦兒未見」,卻再不能「兒勞母不安」。
我倏而想起我的娘親,想著或許她那麼早去了天上,也不是什麼傷心事,至少,她不必……掛念我。
我命人將前朝春貴妃安在端太妃處,她倆早年相識相依,中間又蹉跎這麼久,還好依舊能餘生相伴。
只是端太妃抱著她哭得斷腸,可她已然不記得她了。
她似乎誰都不記得,只記得自己的「永兒」……
安頓好這一切時,我才擇了時機向江知栩娓娓道來那段故事,告訴他四皇子的母妃並未故去。
那日我倆難得可以來未央庭看看「如初」它們,絨絨、貝貝都生了小崽兒做了媽媽,我就命人做了許多溫暖的窩棚。
江知栩也來看,說希望這些貓兒狗兒再不會流浪,受「如初」小時候的那般苦。
我看著他柔柔暖意的眼睛,才小聲地講了端太妃給我講的故事,以及「永兒」就是四皇子「吉永」的事兒。
他聽了後,蹲坐在未央庭的石階上,像個小孩子般,又哭又笑著沉默了許久許久,我也蹲坐在旁,靜靜地陪著他,看著遠處「如初」它們無憂無慮著玩鬧,看著初生的小貓崽兒安穩地躲在娘親懷抱,憂傷了許久。
十年時光,彈指一揮間,卻像歷了千帆。
如今,我過了及笄,江知栩也早在兩年前行了加元禮,我們,卻還是容易因往事動容。
也自那時起,前朝春貴妃變成了春太妃,可她仍然痴傻,畢竟韶華已逝,過去的再怎麼找補,終歸都無法復原了。
想到這時,我手下的畫也終於勉勉強強完成,除了記憶中的桂花樹,許多地方都不太像。
玲瓏端來了香甜的金玉羹,眉頭緊蹙著說都樂侯下午就要被問斬了,娘娘還是不去看看他,說上幾句話麼?
我拿筆的手一怔,搖了搖頭。
自爹爹被關押時起,江知栩就時常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他,可我都回絕了。
也倒不是為將大義滅親的舉動貫徹到底,是因心中彆扭,是因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與他講話。
我們的父女情,好像早就陌生如斯,我怕我去看他,只會給他添堵,也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承受不住。
常人都說相見不如懷念,大概就是此意吧。
我就這樣將自己關在椒房殿中,直到午時、未時、申時、酉時……直到世間再無沈左將軍、再無都樂侯,再無昔日位高權重、如日中天的沈家。
戌時,有女官拜見,帶來一個嵌著珍珠綠松石的精緻妝奩,那妝奩圓敦敦的,上面的琺瑯彩有些舊,但依然好看。
她說,這是一直未開口的都樂侯,在即將被押赴刑場前,哭跪著求侍衛轉交皇后娘娘的。
我顫抖著接過來,那妝奩依然是小時候的模樣,打開來,裡面有我幼時攢下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不多,卻滿滿當當的。
一角,還藏著一幅小小的畫像。
我抖著手打開,那畫像中,是幼時的我,扎著兩個小羊角,正咧著嘴笑。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精心偽裝好的狠心與防線,眼淚又決了堤……
哎,我可真是……沒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