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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4:08:09
作者: 許開禎
談話的氣氛有點沉悶。
地點仍然在九江飯店2010房間。
「那封信你怎麼看?」柄楊書記表情沉重地問。
「我相信它是事實。」鄭春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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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柄楊書記微微抬了下頭。
「是事實。」鄭春雷回答得很肯定。
柄楊書記不語了,像是在痛苦地咀嚼這兩個字。半天,他道:「既然是事實,就該拿出行動。」
「暫且還不能。」鄭春雷意外地說。
「為什麼?」柄楊書記再次抬頭,目光並沒盯住鄭春雷,而是投向窗外。窗外黑黑的,什麼也沒有,厚厚的布簾遮擋了一切。
「時機尚不成熟。」
「需要怎樣的時機?」
「至少不是現在這樣。」
「如果時機一直不來呢?」柄楊書記進一步問道。
「那就沒辦法。總之,不能貿然行動。」說完,鄭春雷點了支煙,抽了一口,給柄楊書記也敬了一支。柄楊書記本來不抽菸的,這天不知怎麼,竟然接過了煙,陪鄭春雷抽起來。
煙霧繚繞中,兩個人各自想著一些事,這些事可能跟他們的經歷有關,也可能沒有。但,這些事跟彬江目前的情勢有關,跟群眾的呼聲有關,也跟彬江繁榮的地產業有關。
「你說,我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柄楊書記有所指地問。
鄭春雷自然理解這個「錯」指什麼,想了想,道:「開發龍嘴湖,大方向不會有錯,錯在具體操作上。」
「這我知道。」柄楊書記掐滅了煙,「但我們的監督環節確實出了問題。」
「幹事的是人,監督的也是人,人和人之間,久了,就有扯不清的關係。」
「說得對。春雷啊,『關係』兩個字,你說得好,說得好啊!」柄楊書記起身,像是被『關係』兩個字鼓舞了,又像被打擊了,困獸一樣來回在屋子裡走了幾圈,復又坐下,「春雷,那你告訴我,你害怕關係不?」
這兩個人,只要到了私下,到了單獨談事的時候,是沒有職位高低的,也沒有客套,沒有虛偽,有的,只是一針見血。
「害怕,我怎能不害怕呢?」鄭春雷苦笑了一聲。這一聲,讓屋子裡沉悶的空氣多少有些鬆動。
「不瞞你說,春雷,我也怕。」
「如果不怕,事情就不會這樣被動了。」鄭春雷爽朗地笑了一聲,既然扯到了要命處,索性就扯個痛快。
「那好,我們就按怕的來。」扯了幾句,柄楊書記忽然說。
「我也是這意思。」
「有什麼好辦法?」柄楊書記重又把話題交給鄭春雷,不是他想不出好辦法,這是他的工作風格,誰分管的工作,就讓誰先拿辦法,不足的地方,他再補充。自己搶先說了,就等於剝奪了別人想辦法的權利。
「辦法當然有。」鄭春雷自信地說了一句,跟著又解釋道,「真要拿不出辦法,我就該辭職了。」
「別那麼灰心,我們也沒必要灰心,你說是不?」
「是。」鄭春雷鄭重地點頭。
於是,這個上午,彬江市委書記吳柄楊跟紀委書記鄭春雷兩個人,就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妙辦法,也可以說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這個辦法是在被動中想出的,是在無奈之中做出的妥協和讓步,當然,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妥協。
接著,他們達成了一個協議,或叫君子協定。吳柄楊承諾,絕不干涉鄭春雷的工作,除非堡壘到了久攻不下的地步,否則,他不能出面干預。
協議達成後,吳柄楊笑道:「春雷,你說這成了什麼事,我怎麼覺得我倆像地下工作者,幹事偷偷摸摸?」
鄭春雷坦率地笑了笑:「事出有因嘛,你也不必太計較。」
「好,不計較。」
當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公安局政委尚大同接到電話,要他到市委去一趟。尚大同趕到的時候,刑偵隊長鍾濤已在鄭春雷辦公室。
「大同,來,快坐。」鄭春雷笑容可掬地跟尚大同打招呼。尚大同拘謹地笑笑,並不敢落座。對鄭春雷,他還是心懷敬畏的。
「怎麼,不會有情緒吧?」鄭春雷一邊為他沏茶,一邊跟他調侃,見尚大同不說話,又道,「我說大同,怎麼老是打不起精神來,這個樣子下去怎麼行,可別讓下面的同志看你笑話哦。」
「鄭書記,我……」尚大同戰戰兢兢接過茶,臉上閃著驚魂不定的表情。
「你怎麼了?退休了還是當隱士了?」
「鄭書記,我向您檢討。」尚大同以為鄭春雷叫他來是為了批評,茶也不敢喝,先做起檢討來。
「檢討是得做,但不是現在。大同同志,今天找你來,可是想表揚你。」
「表揚?」
「坐,坐下慢慢談。」
一聽表揚,尚大同的情緒好轉了些,表情也漸漸自然,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屬,見鍾濤四平八穩坐在沙發上,遂將屁股放在了沙發沿上。
「連環殺人案有了突破?」鄭春雷盯住尚大同問。
尚大同趕忙起身,匯報導:「有,三天前,深圳公安在機場抓獲一名嫌疑人,審訊當中,疑犯供出曾在彬江犯過案,就犯案時間和地點,我們懷疑他跟連環殺人案有關。」
「好啊,這麼重大的消息,怎麼不及時向我匯報?」鄭春雷興奮地責怪道。
「鄭書記,我想鍾濤會向您匯報。」尚大同不好意思地說。
「你是政委還是他是政委,怎麼連起碼的規矩都不懂?」
「我……」尚大同又結巴起來。
「談談下一步的打算。」鄭春雷接著道。
「我們正在跟深圳警方協商,以最快速度將疑犯押解回彬江,爭取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另外,鍾濤他們最近也摸到一些線索,鄭書記,您放心吧,連環殺人案不會成死案,我們有信心打贏這場攻堅戰。」一談起案件,尚大同就變得興奮,說話也不再結巴。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不過大同啊,案情複雜,你們可千萬不能盲目樂觀。」
「不會的,我們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尚大同道。
「最壞也談不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有誰逃得過法律這柄利劍。我叫你們來的意思,就是讓你們加把勁,連環殺人案影響巨大,老百姓都眼睜睜望著呢。」
「我知道。」尚大同面帶愧色地垂下頭去。這一刻,他的心情極為複雜,儘管鄭春雷沒批評,可他不能不批評自己。這段日子,尚大同在工作上的確不怎麼積極,甚至有種牴觸情緒。這跟龐壯國的霸道有關,但也與他自己的鬥志有關。他不得不承認,自從到政委這個位子上後,他的鬥志正在一點點消失,比起原來干第一副局長時,可就差遠了。鄭春雷不止一次提醒他,讓他不要對組織的安排與分工有什麼情緒,他也希望能這樣。但,真不抱情緒,難。自打班子調整後,他這心裡,總是窩著一股不滿。
不滿啊。疙瘩,到處都是疙瘩。工作上是,生活上也是。
這也是他不主動找鄭春雷匯報工作的緣由之一。
鄭春雷是市大案要案領導小組組長,他是連環殺人案專案小組第一副組長,沖這點,他就該多向自己的老上級、老領導匯報工作。
他主動匯報過嗎?
鄭春雷似乎不計較這些,今天他的談興非常高,發表的也儘是些中肯的意見。在他的影響下,尚大同和鍾濤的情緒也高漲起來。
三個人就連環殺人案下一步如何加大偵破力度進一步做了商討,鄭春雷對鍾濤的很多想法表示贊同,欣賞的目光默默擱在這位有智有勇的年輕人身上,對這位曾經的部下兼搭檔,鄭春雷有種說不出的鐘愛。
最後,鄭春雷握住尚大同的手,語重心長道:「加把勁,千萬別再鬧情緒,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而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
尚大同似乎明白了什麼,鄭重地點頭。
從鄭春雷辦公室出來,往回走的路上,鍾濤悄聲告訴尚大同,市委政法委書記工作可能要變動,政法這一塊,暫時由鄭春雷代管。
「哦?」尚大同輕嘆一聲,怪不得呢。
也就在同一天,公安局副局長張曉洋接到市委組織部通知,要他到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剛接到通知的一刻,張曉洋心裡湧出一股止不住的激動,省委黨校,這意味著什麼啊?張曉洋的心嗵嗵直跳,跳得他都按捺不住了,都要放聲大喊了。他先是告訴妻子,接著告訴一位密友,然後,然後他就熱血沸騰地去見局長龐壯國,他相信這是龐壯國積極跟組織周旋的結果,也是龐壯國對他多年來忠心耿耿鞍前馬後侍奉的報答。他準備好好感謝一下龐壯國,請他吃飯,不,吃飯太俗。去洗澡?一想龐壯國啥澡沒洗過呀,那就送他一份厚禮。送什麼好呢?張曉洋難住了,步子困在了二樓。後來,張曉洋決計去見一個人,這個人的意見很管用。
曾麗的辦公室在二樓。張曉洋進去時,曾麗正在讀報,曾麗的工作好像就是讀報,她是政治處處長,這個處好像是專為她設的,以前公安局並沒這個處,曾麗從彬江市政府接待處調到公安局後,公安局就多了這個處室。但曾麗不知道該幹什麼工作,公安局也不知道該分給她什麼工作,就讓她在辦公室里看報紙,間或,為領導們服務一下。曾麗對此安排相當不滿,認為是浪費人才。她雖是服務員出身,但出身不能決定一切,她不是通過個人奮鬥從彬江飯店一名普通的服務員努力到了政府接待處的副科長嗎,她不是又從副科長位子上努力到了公安局嗎?怎麼誰都記得她的出身而看不見她的努力呢,曾麗想不通。
曾麗想進的部門是經偵處,經偵處以前叫經濟執法大隊,專管企事業單位包括民營企業經濟犯罪與職務腐敗,性質跟檢察院反貪局有點相似,反貪局管的是國家幹部,經偵處管的是企業老闆或事業單位領導,都是紀檢委領導下打擊腐敗的鐵拳單位。龐壯國說她當這個處長不合適。曾麗問為什麼?龐壯國說不為什麼,不合適就是不合適。曾麗忽然就來了氣,鼓著小嘴道:「那你跟我明鋪暗蓋這麼些年,合適?」
龐壯國臉一紅,訕訕而笑:「哪跟哪嘛,看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哪壺,你除了好這一口,還有哪壺?」
龐壯國生氣了,公安局長龐壯國一向在下屬面前很威嚴,甭看他跟曾麗上床,上過還不止一次,該威嚴時照樣威嚴。臉一怒道:「曾處長,這麼下去,你會犯自由主義的,公安局不比彬江飯店,政治處長也不能跟一個飯店服務員相比,是要講政治的。政治是什麼,是我們的生命線,是我們的……」龐壯國還在講,曾麗卻已嗚嗚咽咽哭起來,她跟了龐壯國這麼些年,跟得都快要人老珠黃了,都已成為他身上某個部件了,他竟然……
哭歸哭,曾麗的夢想不死,她發誓,一定要把自己努力到經偵處長那個位子上。她不止一次跟副局長張曉洋說,誰都懷疑我的能力,你們不給我機會,怎麼知道我沒能力?有一次說得甚至更嗲,到底是不是水貨,試了才知道呀。
張曉洋相信她不是水貨,對這個女人,副局長張曉洋有著跟別人完全不同的認識,她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風塵女子,甚至根本與風塵無關。不能把遊走於男人之間就當成風塵,更不能把女人對男人的誘惑理解為風塵,有些誘惑是與生俱來的,是男人抵擋不了的。
真的,抵擋不了。
張曉洋自己就深有體會,他喜歡有事沒事到曾麗辦公室轉轉,跟她說會兒話。有時覺得跟曾麗說話很享受,很愜意,她特能理解你,也特能把話說到你心坎兒上,這種女人,別人稱妖精,張曉洋不,他暗暗想,曾麗這女人,是人精,能精到你骨頭裡。
「又在看報?」張曉洋裝做很親切的樣子,跟曾麗打了聲招呼。
「是張副局啊,什麼風把你給吹進來了?」
「春風,春風吹又生啊。」張曉洋還沉浸在黨校的快樂里,說出的話果然如春風一般,比空調的那種風好受多了。曾麗起身:「有好事了?」
「不算好事,但也算。」曾麗面前,張曉洋向來不偽裝,大約曾麗也從沒在他面前偽裝過。
「說說?」
張曉洋就愉快地將要去黨校學習的好消息說給了曾麗,說話間,他還忍不住往曾麗跟前湊了湊,一股清香令他心弛神盪。
曾麗身上的香味從來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曾麗聽完,莞爾一笑:「果然是好事呢。」她這麼說了一句。
「是龐局幫的忙。」張曉洋跟著又道了一句。
曾麗的表情就凝固了,本來她的笑靨都已展開,微微漾起的笑紋在她不太年輕卻依然嫵媚的臉上一圈圈盪開,小巧的鼻子上都已泛起胭脂般的紅潤,那翠翠的秋葉泛紅時初露的潤澤剛要在張曉洋心裡泛開,突地,就給靜止了。
曾麗裝做回身取東西,掉給張曉洋一張背,張曉洋忽然就感覺這張背有點蒼涼。
其實蒼涼的是他的心。
本來已經被艷光四照,楊柳輕拂了,誰知這一轉身,張曉洋就看到一大片的茫然。
「曉洋,你真認為是好事?」
半天,曾麗固定著那個背影,似從遙遠的地方問過來這麼一聲。
張曉洋打了個寒噤,按說這麼一句輕軟的問話,遠不至於他打寒噤。但他還是打了,打得還很真實。這話是曾麗問出的啊。
「曾麗姐,有什麼不對嗎?」
他們兩人就是這樣,每次談話,一開始都稱官銜,談著談著,就變成姐弟了。什麼時候這樣的,不知道,張曉洋的記憶里,似乎一開始就這樣,他願意喚曾麗姐,曾麗呢,稱他弟弟或曉洋的時候,一點也不彆扭。
把彆扭的氣氛自然而然調和到某種曖昧的狀態,這就是曾麗的過人之處。但你千萬別誤解這個曖昧,有時候,男人跟女人之間的曖昧,是可以理解為親切、自然、不設防、彼此坦誠相對而又為對方設身處地著想。不知別人怎麼理解,張曉洋是很願意享受這種曖昧的。
有情而不色,有色而無欲,有欲而不赤裸,赤裸而遠邪惡。這才是男女之間的最高境界。
「曉洋,你再好好想想,我怎麼覺得這裡面有文章。」
「文章?」張曉洋犯起糊塗來。
很多時候,張曉洋認為自己是沒活明白的,儘管他十二分的想明白,可就是明白不了。這可能跟他的智商有關,也可能跟他的起點或背景有關,畢竟,他只是高中文化程度,公司業務員出身,後來雖說躋身官場,人模人樣地活著,但這種活法很彆扭,他心中嚮往的活法不是這樣的。曾麗姐說,這跟人的出身無關,跟文化程度也無關。跟什麼有關呢,曾麗姐沒說,張曉洋也不敢多問,他想自己悟,到現在,啥也沒悟出,這點上他遠遠比不得曾麗姐。
「曉洋,現在是什麼時候,局裡四處用人,案件一起接著一起,一起比一起棘手,上頭怎麼突然想到讓你去學習?」不等張曉洋想到什麼,曾麗又說。大約她也覺得張曉洋想不到這麼深刻。
一語點醒夢中人!張曉洋「啊」了一聲,猛地奔到曾麗面前,也不管曾麗煩不煩他,一把抓住曾麗的手說:「對呀,曾麗姐,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層?」
曾麗不露痕跡抽回手,輕輕一笑:「曉洋啊,往後遇事,別這麼莽莽撞撞的,多動個腦筋。跟你說了多次,就是不聽。」曾麗口氣里有種別樣的嗔怪味兒。
張曉洋憨憨地笑了笑,也只有在曾麗面前,張曉洋才會露出這種憨。「曾麗姐你說得對,我這人,腦子裡缺根筋。」
「甭姐長姐短的,這是在辦公室,讓人聽到,還以為我拉你下水呢。」曾麗臉上雖然掛著笑,說出的話也像是玩笑,張曉洋聽了,卻有種滄桑感。
「曾麗姐,我……」
「去吧,曉洋,先打聽清楚,別不明不白就丟了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