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09-26 14:00:09
作者: 許開禎
省委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免去梅英桐江市委副書記、市長職務,調任省審計局局長、黨組書記。桐江並沒馬上派市長,省委的文件里,桐江市政府工作,暫時由常務副市長梁思源主持。
決定是由省委組織部副部長黃霓到桐江宣讀的,陪同黃霓一同來的,居然是紀委第一副書記華旭剛,還有省府秘書長許小亭。這樣的安排讓很多人不解,整個桐江被搞得一頭霧水。
宣讀完畢,黃霓急著要回去,趙乃鋅怎麼也不讓。趙乃鋅也是讓這個突然而至的決定搞懵了。按理,省委做出這麼重大的決定,至少要聽聽他的意見,提前跟他溝通一下。沒有,直到宣布前,趙乃鋅一點信息都沒聽到。
趙乃鋅突然不安。
凡事只要不按常規出牌,就有文章。省委這張牌打得太過離奇,趙乃鋅如此深諳官場規則的人,這次都是兩眼摸黑,一點看不出眉目。
他心裡七上八下,焦灼得很,所以硬把黃霓他們留住,就是想借招待機會透透風。但黃霓一干人口緊得很,吃飯就吃飯,公事一概不談。趙乃鋅借敬酒的空,試探著問:「省里也太突然了,我剛跟梅市長磨合好,正想合力干番事呢,突然又調走,省委也不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啊。」
黃霓接過酒杯說:「趙書記還挺懷舊的啊,我要是梅市長,就要哭鼻子了。」說著目光轉向梅英,梅英矜持地笑笑,既沒接黃霓的話也沒幫趙乃鋅打圓場。
「梅市長,組織上不說,你也得跟我提前吭個氣啊,至少讓我有點心理準備。看看,你們都遠走高飛,把我一個人困在干岸上。」
「是干岸麼?」許小亭冷不丁問出一聲,繼而低頭吃菜,看也不看趙乃鋅一眼。趙乃鋅噎了一下,臉上表情僵住,本來還是硬擠了一層笑的,這下就跟哭差不多。捧著酒碟子說:「好,好,我不多言了,一切服從組織安排。請領導們多吃點,梅市長你今天不能當客,幫我照顧一下領導。」
梅英這才接話說:「走到哪兒,您都是我的書記,老班長。老班長發話了,我哪敢不從,我就大膽給領導們敬杯酒吧,這也是我在桐江最後一次敬酒了,還請各位首長能給我個面子。」
這話有點傷感,也有一種苦楚在裡面,在場的領導沒一個不動容。其實身在官場,他們每個人都面臨這樣的境遇,提拔也好,降職也好,一個舞台也就能供他們發揮三五年,甚至一年,然後他們又得換一個場子。每每這個時候,他們每一個人,內心都是充滿煎熬的,是有很多話要說的。但官場不容許說話,甚至感慨都不能發,他們只能咬著牙,把一切裝進肚子裡,或者灌進酒里。他們是挨了鞭子還要說感謝的一群人,就算是提拔了,同樣的感受也會有,甚至更強烈,因為前面的舞台也僅僅是兩三年工夫,然後,新的輪迴又開始。
酒是喝了,但氣氛怎麼也上不去,趙乃鋅費了很大勁,還是沒能製造出好的歡暢的氣氛來,最後只得做罷。想撈點底的願望更是落空,人家壓根兒就沒想著跟他透露什麼,或者,來的這些人,真也不了解內幕,無從談起。飯局快要結束的時候,紀委副書記華旭剛突然說:「還有點時間,我想自由活動一下。梅市長,幫我叫一下葉小霓,我想跟她聊一會兒。」
梅英馬上說:「是小霓啊,我們孟市長的小姨子,她在醫院呢,陪她姐夫。」
黃霓一聽說這事,笑了:「小姨子陪姐夫,我看她是吃定孟市長了,將來出了問題,梅英你可得負責,她可是你帶到桐江來的。」
梅英臉「唰」地紅了,其實她早就後悔,不該把葉小霓帶到桐江來。每個女人都是有夢的,有些夢能做到明處,有些不能,只能在夜深人靜孤立無援的時候,偷偷想一下。梅英的苦梅英自己知道,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方面她很失敗。
「我找她就這事。不好意思,我是受她母親之託,各位別想岔了。這丫頭打小就喜歡跟別人作對,不能讓她由著性子胡來。」華旭剛見黃霓把話題往另一個方向引,忙解釋道。這一解釋,反把人們的胃口全吊了上來。什麼時候,男女關係都是最刺激人胃口的,官場中人也是如此。正經是他們做給別人看的,當他們到一起,男盜女娼全就出來了。當然,他們的盜是大盜,娼也是大娼,跟百姓還是有不同的。
孟東燃沒能為梅英送行。他在醫院裡整整躺了二十天,病來如山倒,縱然他是副市長,也抵擋不過病魔的襲擊。等他病好出院,桐江已經恢復平靜,副市長梁思源開始主持政府日常工作了。華旭剛找葉小霓談話,是他後來聽說的。而這個時候,葉小霓正瘋狂地收購著桐江老城的土地呢。
孟東燃欠了葉小霓的,這份情,或許這輩子也還不了。開始他並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以為只是那天受了刺激,極度震驚所致。等到醫院,做完各項檢查,才知不是那麼回事。長期勞累加上營養不良,引發了心肌勞損。檢查結果為肺動脈高壓導致右心後負荷明顯加重,並已引起右心系統的代償,嚴重的話,將來還會引起左心系統失代償。說長期勞累別人信,說營養不良,怕是沒一個人敢信。堂堂副市長,經常出入大酒店,吃香的喝辣的,居然吃出個營養不良。葉小霓也不信,醫生告訴她診斷結果,她氣得大笑起來,罵醫生:「你沒吃錯藥吧,他會營養不良?要是連他也營養不良,這桐江市,一大半人得不良死。」醫生問她是病人什麼人?葉小霓沒好氣地說:「家屬。」醫生又問:「你是他妻子?」葉小霓白了醫生一眼:「你是公安局的啊,認真看病,少審查別人!」
醫生嘆一聲:「我知道你不是他妻子,當妻子的不會這樣。你以為吃得好營養就良,他這是典型的狂吃濫飲,對自己身體極不負責。還有,飢一頓飽一頓,對胃和其他器官壓力很大,再這樣下去,我怕他……」
「怕他怎麼?」讓醫生這麼一說,葉小霓不敢造次了,別的她可以不信,狂吃濫飲,飢一頓飽一頓,她信。
醫生又嘆一聲,沖她說:「算了,跟你說了也沒用,還是讓他妻子來吧。」
「怎麼沒用,我就是她老婆。」葉小霓一急,就亂說了,說完,馬上又打馬虎眼,「當然,他還沒娶我,不過將來肯定會娶。」
「沒時間聽你瞎掰,你走,我要工作了。」醫生對葉小霓有些不耐煩。葉小霓一把撕住醫生的白大褂:「你把剛才的話說清楚,再這樣下去,他會怎麼樣?」
「他會過勞死!」醫生非常惡毒地說了一句。
「你放屁!」葉小霓更惡毒地還擊一句,扔開醫生,怒氣沖沖就往病房走。回到病房,見孟東燃拿著一張《桐江日報》看,上面有關於桐江西區的報導,葉小霓一把奪過報紙:「還看啊,是不是讓我給你現在就準備骨灰盒?」孟東燃犯傻似的望住葉小霓:「小霓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我他媽就一寡婦命,跑哪兒也是寡婦!我不侍候你了,我走,我他媽躲得遠遠的!」葉小霓說完真就收拾東西要走。孟東燃覺得不對勁,想下床攔她,可是身體不聽使喚,兩條腿愣是不給力,想動動不了。急了,喊:「小霓,怎麼回事,我的腿,我的腿不聽使喚了。」
葉小霓的步子止住,像是很矛盾,半天,回過身來說:「你以為你是鐵打的鋼做的?你以為桐江離了你,別人玩不轉?孟東燃,你氣死了我姐,還想把她妹也氣死?」
「小霓快幫我,跟你姐有什麼關係?」孟東燃急出一身汗,沒想到身體突然成這樣。
「怎麼沒關係,你要是對她好點,把時間多給她點,她能偷人嗎?她能跟野男人亂跑?」
「小霓!」孟東燃一頭栽到床下!
是醫生鄭重其事跟他談了一次,孟東燃才清楚,自己的身體有多糟糕。一般幹部有的三高,他都有,現在再加上心臟出現問題,嚴重時還可能出現中風症,他才怕了。
二十天的醫院生活,葉小霓把該做的不該做的全包攬下來,端屎端尿,幫他按背,搓腿,洗襪子換內褲,嘴上儘管嘮嘮叨叨,但做起事來卻無微不至。孟東燃真有些無臉見人了,讓小姨子侍候,多難為情啊。可葉小霓不讓外人摻和,將副秘書長羅世玉跟秘書溫彥喬全罵了回去,說你們去侍候梅市長和趙書記吧,我姐夫我能侍候。
可是梅英走了,再也不用他孟東燃侍候,也不用他孟東燃出力。說穿了,副職就是用來侍候正職的,儘管聽著也是領導,但在一把手面前,你就是一跑腿的,喝采的,或者和音的。官場上這種等級,是外人不能理解不能體會的。都說當官威風,那是在下級面前,遇見頂頭上司,你怕連抬頭挺胸的機會都沒。你是上級的孫子,是一把手的媳婦,只有到了下級或是百姓面前,你才能擺爺的譜。梅英雖說不是太霸道,但官場中這個規矩,誰也不敢破,孟東燃相對好一點,但兩年副市長,說白了還是在給梅英抬轎。
現在梅英走了,他的肩膀暫時空下來,在等著梁思源或是別的什麼人把轎子壓上去,他還得繼續吭哧吭哧抬。
人各有志,孟東燃並不怪梅英,他怪自己。是他沒把事情做好,他都做了些什麼啊,荒唐,滑稽,謬誤百出,到最後不可收拾!每每想起這些,孟東燃悔得腸子都要青,心都要爛。這些天,他就不能想這事,一想,就恨不得從樓上跳下去,摔死算了。劉學富,章岳,章老水,現在再加一個趙月蘭。天啊,趙月蘭!那張被燒得變形的臉再次閃出來,一雙被硫酸腐蝕透了的眼睛,兩眼血紅的深井!孟東燃慘叫一聲,雙手用力撕住頭髮,他的心臟又供不上血了……不能想,真的不能想,否則,他就完了,徹底完了!
孟東燃一邊警醒自己,一邊努力將思緒扯回到梅英身上。扯來扯去,他又懊惱得不行了。梅英應該跟他透透風,應該跟他吭一聲氣,她把消息包裹得太嚴太密,居然連他這個小兄弟也瞞得嚴嚴實實。轉念一想,不瞞又能怎樣,難道他能替她想出更好的去路?
梅英離開桐江,絕不是省委突然做出的決定,孟東燃堅信這點。審計局長這個位子,半年前就挪開了,半年裡所以不派一把手,其實就是為梅英留著的。只不過,梅英走的不是時候,偏巧就在羅帥武被圍堵、趙月蘭被惡性毀容之後。這樣,猜測者們就有文章可做。當然,省委在這個時候調整桐江班子,也不能說跟羅帥武一點沒有關係。
有!
出院後的第三天,孟東燃給趙乃鋅打了個電話,先是匯報自己病好了,已經出院,可以工作。接著又請示,自己什麼時候上班?孟東燃原以為,趙乃鋅會熱情地送上關懷,會詳細訊問他治療的情況。沒有,趙乃鋅先是靜靜地聽,聽完,很是冷漠地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掛了電話。
孟東燃僵住了。
趙乃鋅怎麼這態度,怎麼會是這反應?半天,他合上手機,喃喃跟自己說,孟東燃,你闖禍了,闖了大禍。
果然,孟東燃再次去市政府,就感覺一切都變了。沒有梅英的政府大樓,空出的不只是一個辦公室,空氣都好像稀薄了一半。走在樓梯上,孟東燃感覺一切都陌生,樓陌生,遇著的人陌生,就連養在樓道兩邊的那些花草也陌生起來。以前只要上樓,就能感覺出熱烘烘的氣息,就能感覺到那種緊迫感那種舒服感。是的,緊迫在他們這些人心裡,就是一種舒服,一種愜意,跟影星走紅地毯的感覺一樣。但今天沒這感覺,一切變得生硬,變得不自然。到三樓的時候,孟東燃碰到秘書處一位秘書,換以前,這秘書肯定會馬上站在牆邊,恭候他,臉上堆滿恭敬的笑,等他步子過去,秘書會殷勤地問一聲:「孟市長早。」今天沒,秘書明明看到他了,卻裝沒看到,匆匆勾下頭,慌裡慌張往相反方向去了。孟東燃心裡猛地一悸,被蛇咬了一般難受。官場中人,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當年常國安從台上下來,就因這麼一件小事,被一小科長低頭躲開,沒打招呼,結果他給自己灌了一斤酒,在家裡發了一晚上的瘋。大罵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都是勢利眼,都是斷了奶便不再喊娘的狗東西!孟東燃盯著秘書逃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抬起腳步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不對啊,樓上怎麼這麼冷清,這麼壓抑呢?
更壓抑的事在後面。孟東燃病後上班兩天了,既沒見到主持工作的梁思源,也沒見到秘書長黃國民。就連自己的專職副秘書長羅世玉和秘書溫彥喬,也不知跑哪兒去了。明知道他上班了,居然不來找他報到。當然也怪他,當他走進辦公室時,突然地,就有一種被世界拋開的感覺,怎麼也覺著這不是他的地方,不是。更嚴重的,他在辦公室,會不由地想起那一天,想起趙月蘭被毀掉的那張臉,那雙再也看不見光明和希望的眼睛!
他發呆,他發懵,發愣。他根本把心思收回不到工作上,收不到這間象徵他權力和地位的辦公室里!
他有什麼權力呢?他會冷不丁地想到這個問題。他曾以為自己有權力,大得無邊,可以操縱許多人,可以決定某些人的命運,甚至能決定一座城市的命運。現在看來,這些都是屁話,枉談,是意淫!他連最想保護的人都保護不了,不但保護不了,反而……反而害了他們呀!
孟東燃趴在板桌上,眼裡滿是淚,悔恨、內疚、自責,他要把自己壓抑死折磨死了。他的心裡有了坎兒,他過不了這坎兒!
第二天下午五點,孟東燃正躺在沙發上,非常無聊地想一些與命運有關的事,門輕輕被叩響。孟東燃驚訝了一下,照以前那樣說了聲:「請進。」半天沒響動,才知道門是反鎖著的,於是起身,打開門見是黃國民風塵僕僕站在外面。
「您上班了啊?」黃國民有點驚訝。
孟東燃沒好氣地就罵:「你們都死哪兒去了,一個人不見。」
「別發火,別發火,這兩天挨的訓夠多了,您老人家就放我一馬吧。」黃國民厚著臉皮說,同時側著身子擠進門來,很意外地把門又反鎖上。
「到底怎麼回事?」孟東燃感覺到異常,壓低聲音問。
「災難啊,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快給我口水喝。」
「堂堂秘書長,連水也喝不上,跑來跟我討?」孟東燃一邊給黃國民倒水,一邊說。
「別損我了好不,你們這些爺,我算是服了,當孫子都不讓安穩當。」
孟東燃本來已把水杯遞到了黃國民面前,突然又拿開:「國民怎麼回事,你這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黃國民一把奪過杯子:「哎呀我的孟大老爺,你就讓我喝口利落水吧,這活能幹,咱就干,實在幹不了,咱回老家種地去!」黃國民狼飲一樣將水吞下去,扔了杯子,罵了句髒話,「媽的,這轎不抬了,誰愛抬誰抬!」
孟東燃就清楚,不是羅世玉和溫彥喬不來看他,也不是樓下的秘書有意躲他,政府大樓有情況了。
「國民你說,發生了什麼?」他一屁股坐下,板起一張肅殺的臉來。
「急不可待,急不可待。有人想清盤,想一掃而光!」
「梁思源?」孟東燃非常吃力地說出這個名字,眼神定定地望在黃國民臉上。
「不是他還有誰,想把我們一腳踢開,一個不留!老羅和小溫被他打發到西區,你猜幹什麼,查清那個藏了農用車的洞是誰挖的!」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