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1節
2024-09-26 13:49:26
作者: 許開禎
瀚林書記回來的第二天,主持召開了黨風黨紀督查工作匯報會。這會本來安排得更早一些,只因瀚林書記去了北京,推遲了。
大家端著杯子,魚貫而入。這種會不比常委會,通知得早,來得慢,似乎越慢越能顯出身份。這天的瀚林書記倒是來得早,普天成剛進會議室,他就來了,來了只是沖普天成笑笑,也不說話。普天成從那笑里,感受到一種鼓舞。笑跟笑不同,時間久了,你就能揣摩出其中的意味。雖然瀚林書記回來後,沒單獨叫他過去,普天成還是從這一笑里品出很多東西。
他放下杯子,沖瀚林書記說:「一路還好吧?」瀚林書記說:「好。」說完,就坐在會議室正中他的位子上,翻開手裡材料,認真看起來。普天成知道,瀚林書記要進入角色了,便也打開材料,裝模作樣看起來。但普天成實在是看不進去,開會前的心情既跟會議的議題有關,更跟開會前的氣氛有關,還跟開會前省里的格局有關。普天成覺得,今天這個會,不在於討論什麼,匯報什麼,很可能,是瀚林書記跟馬超然之間的一次交鋒。而且他斷定,這次交鋒不會是藏著掖著的,
這點他從瀚林書記的臉色上就能看出來。
風暴孕育到一定程度,就會像火山一樣暴發,普天成感到不安,他似乎怕那一刻的到來。另一個心裡,隱隱的,卻又渴望著風暴來臨。來得猛烈些吧,這種不痛不癢的日子,過著難受。
通知參會的人陸續到了,一看瀚林書記在場,人們全都收起臉上的笑,夾著尾巴似的,老老實實坐那兒了。
人大副主任郭順安在樓道里還高談闊論,笑聲很洪亮,一看見瀚林書記,臉色立馬變了,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坐下,裝模作樣看起了文件。瀚林書記抬了抬頭,問普天成:「人都齊了嗎?」普天成掃了一眼會場,說:「就差馬書記了,要不我下去看看?」瀚林書記沒說啥,臉上明顯地露出不快。
普天成剛抬起屁股,會議室的門開了,馬超然昂首挺胸走了進來,這是他貫有的派頭,一看會議室里個個正襟危坐,馬超然沖迎面的郭順安點點頭,又朝瀚林書記臉上望了望,走到自己座位跟前,挪了挪椅子,有點心虛地坐下了。
瀚林書記推開眼前的材料,說:「開會吧。」
普天成點點頭,拿起筆,準備做記錄了。這種會,是挨不到普天成做記錄的,會議有專門的秘書,副秘書長李源也在,整理會議內容下發會議紀要是李源的事,普天成完全可以姿態高一些,像首長一樣端坐在那兒。
可這些年來,普天成養成一個習慣,只要瀚林書記主持的會議,他都要親自做記錄。瀚林書記也像是習慣了讓他做記錄,不僅如此,每次開會前,
瀚林書記總要先禮節性地跟他吭一聲氣,就像剛才那樣。
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總是激發著其他人的想像。
瀚林書記大致把今天的議題說了下,一是聽取四個小組的匯報;二是討論分析,匯總問題;三是提出整改意見,以便貫徹到下一階段的工作中。講完,他掃了一眼會場,道:「誰先來?」
按理,這種匯報,馬超然當然要打頭陣,他是省委副書記,又是這次黨風黨紀整治活動領導小組的組長,但是這天他沒打頭陣,瀚林書記說完,大家都習慣性地把目光聚焦到他臉上,馬超然裝作渾然不覺,端起水杯,很滋潤地喝了一口,還喝出了一點響聲。
會議有片刻的冷場,普天成略微不安地抬起頭,見大夥全都怔著,又把頭垂下。
坐在普天成對面的黃副省長見狀,道:「我先來吧。」
黃副省長就把他們這個組督查的內容還有問題匯報了,接著是人大郭順安副主任,政協許副主席。三個人匯報完後,馬超然才慢悠悠地開了腔:「這次督查……」
前面三位領導都是從問題入手,
重點談各市在黨風黨紀整治活動中存在的不足。
特別是黃副省長,這次他去的是廣懷和南陽,他對南陽的工作基本還滿意,對廣懷,意見很大,他在會上點名對廣懷市委書記杜漢武和市長喬若瑄做了批評,認為他們完全在走過場,要求廣懷的工作從頭再來,必須把這一課補上。馬超然則正好相反,他一開始就用了很高的調子,
充分肯定了吉東在這次黨風黨紀整治活動中取得的成績,他說吉東市委、市政府嚴格按省委、省政府的要求部署,工作安排周密,領導高度重視,幹部隊伍積極性高,前兩個階段工作做得紮實、細密,他特別表揚了市委書記徐兆虎,
將吉東取得的成績總結了十二條。
普天成發現,超然副書記一條接一條表揚吉東時,瀚林書記的屁股不那麼穩了,前面三位領導匯報時,瀚林書記聽得很仔細,不時還在筆記本上記些什麼。
現在輪到了馬超然,瀚林書記的耐心似乎沒了,他先是擱下手中的筆,用手托著下巴,做一副沉思狀。
後來聽馬超然報喜不報憂,只談成績不談問題,瀚林書記的臉陰下來。大約是為了控制情緒,他端起了水杯,卻沒喝,原又放下。馬超然匯報得津津有味,絲毫沒覺察到瀚林書記臉上有什麼變化,他談到第八條時,瀚林書記起身,去了外面。會場不如剛才那麼安靜,響起不該有的噪雜。馬超然仍然沒有停頓,繼續表揚徐兆虎和楊其亮。普天成心想,馬超然一定是覺察到了瀚林書記的不滿,只是裝作不覺罷了。
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呢,普天成想不明白。
馬超然終於匯報完了,瀚林書記卻還沒有進來,會議出現了啞場,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亂成一片。普天成低下頭,一支筆在紙上亂畫著,心裡卻在使勁想一個問題,難道馬超然真的覺得有資格有能力跟瀚林書記抗衡?
又是幾分鐘後,瀚林書記進來了,笑著問:「完了?」
沒有人回答,其實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普天成硬著頭皮應了一聲:「馬書記剛講完。」
「那好,大家暢所欲言,按原定計劃討論吧,我有點事,先離開一會,向明你先主持一下。」紀委書記化向明還在楞神,瀚林書記已端著水杯,走了出去。
化向明只好說:「剛才聽了四個組的匯報,各組督查的側重點不同,收穫也不同,接下來,按會議原定的議程,大家討論。」
會議的討論聽上去是大家在說話,其實,是說給一個人聽的,如果這個人不在,討論便失去意義。瀚林書記一走,大家的熱情便失去一半,
加上化向明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討論,不好引導,討論便顯得信馬由韁,成了沒主題的亂彈。普天成聽著也發笑,特別是人大和政協的同志,本來就覺得,這樣的討論不關自己的事,應該是省委的工作,他們說了也等於白說,不如說些別的,就有人開起玩笑來,將這次督查中的一些趣事樂事端到了桌子上。普天成聽著發急,卻又無可奈何,他真是猜不透瀚林書記唱的哪出,怎麼會中途離開呢?
馬超然起先還很有耐心地坐著,郭順安他們開玩笑的時候,他還插了幾句,但是很快,他臉上的表情就不自然起來,會場秩序變成這樣,其實是對他的不尊重,不重視。試想一下,如果宋瀚林在場,他們敢如此嗎?
他起身,恨恨地掃了會場一眼,拿著水杯憤憤然離開會場。
馬超然離開會場還沒五分鐘,瀚林書記居然原又回來了。
後來普天成才知道,瀚林書記是去接了一個電話。
瀚林書記一回來,就開始批評,他說這次活動,從上到下就重視不夠,只說下面走過場,我看我們在座各位就在走過場。
「省委確定搞這次整治活動,目的就是進一步純潔我們的黨性,端正我們的黨風,進而,改變我們的工作作風。改革開放,我們取得了輝煌成就,經濟社會發展速度越來越快,人民群眾生活水平越來越高,貌似看,我們幹得不錯,但是,我們能拍上胸脯說,我們的黨員幹部特別是領導幹部,包括我們在座各位,黨性加強了嗎,幹群關係進一步改善了嗎?沒有!誰也不敢拍這個胸脯。」
一句話說得,會場氣氛陡然緊了不少,誰都覺得,瀚林書記在批評自己,於是,所有的頭都垂下,垂下不是在思考,自己的黨性到底加強沒,而是怕抬起來,就會把火力引到自己一個人身上。
瀚林書記沒有停頓,繼續道:「有的同志高高在上,脫離群眾,脫離實際。有的同志片面追求政績,不按客觀規律辦事,特別是在重大項目上,唯我獨尊,一意孤行,結果呢,給黨和國家帶來重大損失,引發了新一輪的干群矛盾……」
普天成的心狠狠響了一聲,這話毫無疑問是在說他,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發抖,控制不住,脊背上的皮像是讓瀚林書記扒下了一層,灼痛傳遍了全身。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
瀚林書記的聲音還在繼續,普天成的心,卻徹底亂了。難道,瀚林書記要犧牲他?這也說不定啊——等到瀚林書記最後拍板時,普天成才驀然明白,瀚林書記是在製造氣勢,借老酒醉新人,他有他的目的啊。
他長噓一口氣,掏出紙巾,擦擦臉上的虛汗。
瀚林書記最後拍板,全省各市,除吉東外,其他全部退回到第二階段,重新整改,直到督查驗收合格,才能轉入下一階段。這個決定讓所有的人愕然,人們還在驚訝中,瀚林書記又說:「吉東搞的真有那麼好?
我懷疑。既然大家都認為它搞的好,那就認真總結一下,把好的經驗推向全省。」講到這兒,瀚林書記轉過身來,對身旁的組織部長何平說:「這事你們組織部負責落實,近期組織一個取經團,到吉東取取經。」
何平馬上點頭。
會議之後,瀚林書記布置給政研室一項工作,讓余詩倫結合這次督查,寫一篇文章,題目可以自擬,但要把目前存在的問題反映出來。「要切中要害,談得要有深度。」這是瀚林書記的原話。
普天成是從副秘書長李源嘴裡聽說的,瀚林書記給余詩倫布置任務的時候,他不在場,李源緊著把情況告訴了他。
「書記直接給政研室主任布置材料,這樣的情況從來沒有過啊。
」李源帶著很重的心事說。
「這有什麼奇怪的,老余本來就是筆桿子,他現在是政研室主任,他不寫誰寫?」普天成說。
「我看沒那麼簡單,這裡面會不會有別的文章?」李源說。
「什麼文章?」普天成反問道。
「我也說不清,我懷疑,書記是對我們的工作有了意見。」
「工作干不好,書記當然有意見。」普天成說。
李源怪怪地盯住普天成,他相信普天成聽懂了他的話,但普天成裝聽不懂。普天成為什麼要裝呢,李源想不明白。
李源走後,普天成發起了呆。李源這番話,忽然讓他想到一個問題,瀚林書記會不會讓余詩倫取代他?
不是職位上的取代,而是實質意義上的取代。他轉而又搖頭,還沒那麼可怕,他普天成也不是別人想取代就能取代得了的!
市級班子的調整很快被提上日程,前些日子還說是謠傳,一轉眼,就真真實實擺在了面前。這一天,組織部長何平突然來到普天成辦公室,何平是很少串門的,組織部長嘛,走哪兒也敏感。
普天成剛剛送走一批客人,
省物價委的幾個老頭子跑來告他們局長的狀,說了一大堆現任局長的壞話,普天成聽著有些煩,不是說這些人不能告狀,問題是他們告的狀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捕風捉影,有的沒的全給你亂說。一看屋子裡亂糟糟的,何平開玩笑道:「門庭若市啊。」普天成笑道:「我這市是菜市,部長那兒的市才叫牛市。」
何平雖然也是常委,但常委是不能拿來當稱呼的,私下裡,普天成還是習慣稱呼部長。其實就何平來說,他也覺部長比常委實在,特別是組織部長。
「你當我是賣肉的啊。」何平呵呵笑著,順手拿起普天成書架上一本書,
是常務副省長周國平不久前出的一本理論專著。
周國平是個才子,工作之餘,喜歡舞文弄墨。何平翻了幾頁,放下,目光盯住那尊陶。
普天成注意到了何平的目光,笑著道:「部長不會對這玩意感興趣吧?」
何平擺擺手:「我是外行,不懂的,聽人們說秘書長有件寶貝,一直想看看,可每次來就給忘了。」
「那就證明它不是寶貝。」
「就算它不是寶貝,擱在秘書長這裡,也是寶貝了。」
兩人說笑著,坐回到沙發上。普天成知道何平有事,沒事不會瞎轉到他這裡,就問:「部長有何指示?」
「哪敢指示你,想你了,過來看看。」
「好啊,我就怕沒人惦著,你組織部長一想我,我就要升官了。
」普天成起身,為何平泡茶。何平說:「還升啊,再升,我可就不敢想了。」
「升不升還不你嘴裡一句話,你說升,咱就是豁出命來也得升。
」
「你當我是計生委的,生,生,生,少做夢吧,有兩個人,實在難住我了,想聽聽秘書長的意見。」
一說正事,普天成馬上就嚴肅了:「只要不違犯組織紀律,該怎麼問,只管問。」
「人呢,你都熟悉,一個是馬效林,另一個嘛……」
「你先等等,真的要調啊?」普天成綠了臉,之前他也在猜測中,現在聽何平這麼一說,就知道,先前風傳的並不是謠言。
「要調,不能再拖了,再拖,會影響工作。」何平鄭重其事說。
普天成默住了,他倒不是覺得突然,他是在想,這個時候調整班子,瀚林書記又玩的哪一招?
想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馬效林的情況我掌握,這人還是留在吉東好,能不動就不要動了。」
何平說:「部里也是這意見,班子如果全動了,將來工作的銜接會出問題。」
普天成略微深沉地想了那麼一會兒,何平這句話,明白無誤在給他傳遞信息,徐兆虎這次在調整範圍,這是個好消息,看來,瀚林書記是在欲擒故縱。
「還有一個人……」何平望著他,沒往下說,普天成朗聲一笑:「是說喬若瑄吧,這個我不參與意見,一切組織上定,該讓她到哪裡,就讓她到哪裡。」
何平也笑了笑:「秘書長能有這態度,我就放心了,不過具體工作還得你來做,畢竟你們是一家人嘛。」
普天成沒敢猶豫,很暢快地說:「行,需要做什麼工作,只管交待,別的能耐沒有,做做老婆的工作,還行。」
話說這兒,沒必要再往下說了,何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好茶,都說秘書長這兒有好茶,我還不信,看來,以後得天天來蹭。」
「誇我呢還是批評我呢,你部長大人沒好茶喝,那是我的失職,我馬上讓他們弄好的。」
「別,別,別,你要真一弄,我就成新聞人物了。」
兩人說笑了幾句,有人敲門,何平趁勢說:「秘書長這兒才是真正的牛市,好了,告辭,改天有空,請你喝茶。」
普天成也不挽留,笑道:「一言為定啊,別光打雷不下雨。」
「一定一定。」何平說著就往外走,打開門,兩個人看見,秦懷舟鬼鬼祟祟站在外邊。
送走何平,普天成回到坐位上,秦懷舟站了半天,站得有些氣短,以前他在幾個秘書長辦公室來來去去,從容得很,現在再想那麼從容,就比給他個市長還要難。
秦懷舟硬著頭皮,將一份材料雙手呈給普天成,恭恭敬敬道:「秘書長,這是我在下面工作這段時間的思考,請秘書長批評指正。」普天成哦了一聲,說:「放下吧,最近忙,等有空再看。」秦懷舟不甘心,他寫這篇文章是費了不少心血的,也含著某種動機,當面呈給普天成,就是想引起普天成的重視。秦懷舟也想通了,下面他是實在蹲不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還想到辦公廳來,哪怕當一個普通的秘書也行。
普天成沒再理秦懷舟,繼續看他手裡的材料,其實那份材料他上午就看過了,也做了批示,這陣不過是做做樣子。
秦懷舟又站了片刻,知道普天成是不會理他了,只好收回心思說:「秘書長忙,我不打擾了,等下次來,再向秘書長匯報工作。」說完,憂傷地轉過身,兩滴淚在他眼眶裡打轉,秦懷舟忍著,沒讓它們掉下來。
人生真是一出看不清的戲,
一年前秦懷舟在省委大院還是風風光光,如今卻像一條喪家狗,到哪兒也不受歡迎。一下午,
他已在四個地方遭受到同樣的冷遇了,秦懷舟沒法不傷感。
等秦懷舟的腳步聲遠去,普天成才緩緩抬起頭,目光慢幽幽地掃到了那份材料上。《市場經濟條件下發展縣域經濟的思考》,僅這個標題,就讓普天成發笑。發展縣域經濟,不是坐在辦公室就能想出辦法來的,這問題也不是哪個人都能思考,
他把秦懷舟的文章往整理袋裡一裝,扔到了另一張桌子上,那桌子上多一半是垃圾,秘書會及時清理出去。
不能怪他,怪只怪秦懷舟來得不是時候。
普天成又想起剛才何平跟他說的話,看來,喬若瑄的市長是當到頭了。
當到頭了啊!
他起身,來到陽台上,望住樓下。外面陽光燦爛,大院裡呈現出一片祥和,幾個司機在一棵古槐下歇涼,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在院裡走動。
普天成的目光在那女人身上毫無意義地盯了會,又挪到大樓前巨大的牌子上。
牌子是宋瀚林當書記後重新製作的,跟舊時人家院裡的屏風牆差不多,上面書著八個大字:求實創新,一切為民。望著望著,普天成心裡忽然生出一層悲。他一直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活躍在政治舞台上,可這一天真的要來臨時,他又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
沒有人願意失去手中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