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2024-09-26 13:44:06 作者: 洪放

  一場秋雨,在夜晚突然來臨。這場雨來得猛烈,如同夏天的雷暴一般。程一路被這雨聲打醒了,起來開窗,雨就猛地撲到面上來,竟有些寒涼。他趕緊關了窗子,回到床上。剛才的睡意卻沒了,頭腦里清醒得像清空了的陶器。所有頭緒都在陶器光滑的壁上碰撞,來回梭巡,不斷尋求著突破。

  秋天,竟還有這樣的暴雨?

  而且,這暴雨竟然還如此地持久和猛烈!

  程一路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往昔的時光,就像放電影似的,一股腦兒地全涌了上來。他閉上眼睛,卻趕不走這些。糾纏錯雜,卻無法理出一條完整的頭緒。一直到天亮,他才蒙蒙地睡去。等醒來,已經是快八點了。

  到了辦公室,程一路迅速將有關的文件進行了處理,然後,帶著小李,一道去省發改委。顏主任已經回來了,既然地鐵招標工作繼續進行,程一路決定和顏主任好好地商量一下,想在最近,儘快地完成地鐵工程的招標。

  顏主任一見程一路,就笑道:「程秘書長哪,你可是……」

  

  「啊,顏主任這是?」程一路假裝不明白,問道。

  「我可是損兵折將啊!」顏主任嘆了口氣,「李田的事,我也有責任。我不該在那個關節眼上出國啊。結果就……唉!我昨天下午還到省紀委去了,請他們考慮到李田的實際情況,從輕處理。」

  「這個……我也跟省紀委的同志說了,應該會的。該退了的都退了吧?」程一路苦笑了一下,「這事,我是應該負主要責任的。我沒想到,李田會……」

  「好了,不說了。今天程秘書長來,還是……」

  「當然還是地鐵工程。」程一路喝了口水,「我來有兩層意思,一是商量下下一步招標的事;二是了解一下現在競標企業的情況,是不是會因為這事,有所影響。」

  「啊!」顏主任摸了摸頭髮,程一路發現這個習慣與任懷航相似。大部分頭髮少的人,可能相反還更喜歡摸頭髮。就像在官場上,做事越少的人,可能更喜歡把自己做的事掛在嘴上。

  程一路道:「我想在十天內,結束地鐵工程的招標。這次招標,完全採用陽光操作,由紀委全程監督。」

  「這……程秘書長哪,我這話不知該說不該說?那有些領導打了招呼的……」

  「這次所有的招呼都作廢。我已經給衛東書記匯報過了,讓我繼續負責,我就必須有上方寶劍。」

  「那……難哪!不過也好,現在大家都盯著地鐵工程的招標,再也不能出事了,再出事,就不僅僅是李田了……」顏主任給程一路的杯子裡加了點水,「程秘書長哪,這塊燙手的山芋不好吃啊!」

  程一路笑笑,顏主任喊來副主任馬騏,讓她具體負責地鐵工程的招標工作。馬騏很年輕,原來是省婦聯的副主席。在省婦聯時,到南州去檢查過工作,因此,跟程一路也算是熟人了。馬騏道:「我一定好好地協助顏主任和程秘書長!不過……」

  「不過什麼?說吧。」顏主任問。

  「這地鐵工程招標,裡面的關係很複雜。我想,我們首先就要有個原則,對待這些各種各樣的關係,怎麼處理,大家心裡有個底數。程秘書長,你說……」

  「這的確是個事。我同意馬騏同志的意見。顏主任哪,咱們在一塊就定了,所有關係一概不理,誰理誰負責。我們這次就要將地鐵工程招標做成江南省最陽光的一次招標活動。你們回不了的關係,我來回。有什麼責任,我來承擔!」程一路說著,情緒有點激動了。事實上,地鐵工程一開始確定由他來負責時,他也是這麼想的。只不過後來,事情一步步地向相反的方向發展了。一旦方向變了,你再想扭回來,就不容易了。甚至說,就不太可能了。方向就是導向嘛!

  「這……我總是有些擔心哪,不過,有程秘書長擔綱,我們也……」顏主任哈哈一笑,馬騏也笑,三個人都笑了。

  中午,程一路就在發改委吃了工作餐。回到江南大廈後,剛準備休息,手機響了,看看顯示的號碼,竟然是自己南州的家裡面的。難道是荷花?有什麼事?

  程一路接起來,一聽到裡面的聲音,他一下子有點失措了。

  張曉玉說:「沒想到吧?我回家了。」

  「啊,回家了?」張曉玉用的是「回家」,這讓程一路在一瞬間感到了親切。他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說?」

  「剛剛到家。飛機直飛省城,我沒有停留,就直接到南州了。一回家,荷花正好在打掃房間,不然我還進不來呢?」張曉玉的語氣里,明顯地聽得出興奮。「一路啊,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這……」程一路猶豫了下,不管怎麼說,他們到底是已經離婚多年的人了。

  「我知道,你……你先忙吧。我把家裡收拾一下,然後還要出去走走,看看南州。你有空,就回來吧。」張曉玉道。

  程一路嗯了兩聲,張曉玉掛了。

  這個張曉玉……程一路想著,心裡突然有些甜蜜。她回來的事,是早就說了的,可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真的回來了。而且還是不聲不響的,直接就回到了南州的家中。聽她的口氣,她沒有一點陌生感。仿佛這些年,她只是出去走了一遭。現在回來了,回來了自然要直接回家。

  下午辦公廳開會,布置年底工作。程一路的思想卻老是集中不起來,老是想到張曉玉,想到她在家中收拾的情景。自從簡韻離開後,程一路對個人感情問題一下子淡了。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除了對家的眷戀外,其他的感情已很難再打動他。而這個家,程一路知道,那是兩個人共同的經營,是要內在里的默契與關照的。這一點,簡韻不能,岳琪事實上也不可能。在他內心最深處,除了張曉玉,其餘的女人可能都只能是情感的相知,而無法真正成為家庭中的伴侶。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岳琪出國不知回來了沒有?岳琪是適合做朋友的,簡韻是適合做情人的,而張曉玉,是唯一適合做妻子的……

  會議結束後,程一路接到馬洪濤的電話。馬洪濤說他在法國。程一路問:「法國?是不是跟齊鳴同志一塊兒?」

  「是啊,一塊兒。就是為這事,我才給程書記打電話,我怕……」馬洪濤頓了下,又道,「我們這個團出來已經十三天了,齊鳴同志從第六天開始,就獨自離開了,到現在也沒露面。我擔心……」

  「獨自離開?怎麼回事?不是還有謝一飛同志嗎?」

  「是啊,獨自離開了。電話也打不通。他臨走時,據說跟謝一飛副市長交代了下,說自己要去法國南部看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很快就會回來的。昨天,謝一飛市長給他打電話,他說事情沒辦完。我們團的活動安排到今天晚上就結束了。我們剛才打他電話,卻關機了。一飛市長也很著急。」馬洪濤說,「團里有很多老總們在猜測,齊鳴書記是不是就此不想回去了?」

  「那不會的吧?」程一路道,「也許是有事。你們再聯繫吧。」

  馬洪濤掛了電話,程一路卻陷入了沉思之中。齊鳴身為團長,卻在第六天就離團獨自活動,這顯然是不符合紀律要求的。而且到了回來的日子,居然手機也關了。這就不能不讓人想到有什麼蹊蹺。最近,省紀委在查處西江土地置換案件的同時,也在調查南州南線工程。本來,南線工程的調查應該更早些時候進行的,考慮到省里換屆,才決定推遲到換屆會議以後。這一點,齊鳴一定也是很清楚的。而且,在南線工程的調查過程中,問題也正在向著對齊鳴很不利的方向發展。吳兵丟下的小本子,成了一顆炸彈。程一路可以想見,一個市委書記的頭上,老是懸著這樣的一枚炸彈,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啊!

  想著,程一路猛然記起任懷航上次吃飯時說的話。上次說到齊鳴出國時,任懷航意味深長,說不會……難道真的被任懷航言中了?

  也許僅僅是齊鳴真的有事耽擱了。但願如此!

  晚上,程一路陪著卞衛東書記,參加一個外事接待。席間,卞衛東書記問程一路:「地鐵工程招標準備得如何了?這次一定要招出正氣,招出陽光來。」程一路說:「基本上準備好了,還有些小的細節要再斟酌一下。放心吧,卞書記,這一次我跟指揮部的所有同志都說開了:不理會任何人的招呼,只按照招標要求,認真做好招標工作。」

  「這就好,一路啊,我相信你。」卞衛東書記望了程一路一眼,眼神里也是無言的鼓勵。

  程一路想:書記都這樣了,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只有好好地完成這次地鐵工程的招標。剛才,卞衛東書記的那個眼神,又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一直教導他:做一個好人,當一個好官。好人,自己是做到了;可是,當一個好官,是多麼地難啊!有時近在咫尺,有時卻又遠隔天涯。有時,內心裡會湧起一種崇高;有時,卻又覺得官場人生是如此地黯淡,如此地無奈……

  應酬剛剛結束,東方礦業的魏總打電話來了,說他到了省城,想請程秘書長出來喝茶。

  程一路停了下,道:「我正在有點事,改日我請你吧?你住哪兒?」

  「我住在明珠。我們等你一會兒吧,就在明珠的樓下。」魏總說,「我可是很想見到程秘書長的啊!」

  「那……好吧,我馬上這邊結束後就過去。」程一路想到仁義的那麼多的礦山,心一下子軟了。

  半小時後,程一路到達了明珠大酒店。進了一樓茶室,老遠就看見一個光頭,在燈光下閃著。光頭的旁邊,坐著幾個時髦的女子。程一路拿出手機,撥了魏總的電話。不一會兒,他就聽見從光頭的身邊,響起了鈴聲。

  程一路上前道:「魏總嗎?」

  「我是。程秘書長,快坐,快坐!」魏總站起來,讓幾個女子都到邊上去,說,「我跟這位先生有事談,談完了再親熱你們。」

  程一路皺皺眉,但還是坐下了,笑道:「魏總怎麼突然……是到江南有事?」

  「沒事,就是專門來看看。不是要招標了嘛,還有,就是拜訪下程秘書長哪!真不好意思,讓您過來……」魏總說著,打了一通手機。幾分鐘後,又進來兩個男人。魏總介紹說:「這便是省委程秘書長,這是華晉建築的華總,我的好哥們兒。」

  華總向程一路哈了下腰,又遞過來一張名片。程一路掃了眼,這片子現在不時興了,誰都知道片子上可以直橫亂印,當不得真的。華總說:「還請程秘書長對華晉建築多多關照。我們這次參加了地鐵工程的招標。我知道,與那些大企業相比,我們還有差距。因此,請程秘書長格外……」

  「啊,上次魏總也介紹了。招標是陽光操作,關鍵還是實力與標底啊!」程一路轉過身來,問魏總,「這次是不是能安排個時間到仁義去一趟?如果去,我親自陪你。」

  「仁義嗎?要去的。過兩天吧,等招標結束了。我想把仁義的整個礦業全部接手過來。我一個人吃不了,可以請幾個朋友一道來嘛。不過,我就擔心政府這一塊,環境是不是很寬鬆?如果太……那可不行!」魏總笑著,光頭左右搖晃,光線也隨之不斷地晃動。

  程一路端起茶杯,哈哈一笑說:「這點請魏總放心,環境是沒有問題的。招標還有幾天,是不是請魏總先安排一下,我們先到仁義去看看。如果行,我就給他們的亦晨書記說說。怎麼樣?」

  「這……還是等招標後吧。」魏總堅持著,這讓程一路感到,魏總似乎是在拿這作為籌碼了。這樣一想,他的心裡就有些不悅。但是,一想到仁義的礦山,他就只好再忍下來。只要他們真的談成了,能徹底解決仁義的礦山問題,那對當地老百姓來說,也算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了。同時,對仁義的幹部們來說,也是一次解放。相比較而言,程一路更傾向於後者。然而,他又有一種預感,華晉建築在這次的招標中,如果完全靠陽光操作,能中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們來競標,或許正是看中了程一路這層關係。無奸不商,商人們的算盤總是打得最精的。

  程一路雖然這樣想,嘴上卻沒說。又說了幾句話,魏總邀請程秘書長一道過去洗個腳。程一路謝了,說還有人在等他。魏總笑著問:「是情……情人吧?」

  「哈哈,哈哈。你們去吧,明天再聯繫。」程一路含糊了下。對於魏總這些煤老闆來說,解釋就是多餘。

  路上,小唐對程一路說:「聽他們講,地鐵工程招標的事,是柳……讓那些省內企業去告的。」

  程一路沒有做聲,小唐也就不說了。快到江南大廈時,程一路的手機又響了。一接,這回是北京的一個戰友打來的。程一路還沒聽他說什麼,心裡就「咯噔」一下,仿佛有什麼他不想看到的事實,正在向他走來。果然,戰友說:「老首長病了,可能……老首長一直讓我們瞞著。現在不行了,請一路團長是不是來京最後見上一面?」

  「……我明天就過去。」程一路哽咽著。

  回到房間,一坐下,程一路馬上陷入了一種冰冷之中。老首長,老首長哪!

  他拿起電話,打回南州家中。剛響了兩下,張曉玉就接了。張曉玉說:「我知道你會打過來的。我一直等著!」

  程一路道:「曉玉啊,老首長他……」

  「他?怎麼了?一路。」張曉玉著急地問。

  「病很重,恐怕不行了。我準備明天過去看看。」

  「我也過去吧,你在機場等我。」

  「那……也好!」

  放了電話,程一路的淚水終於不可抑制地落下來了。

  房間裡很靜,靜得似乎能聽見程一路的心跳。再細聽,又好像能聽見淚水滑落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從幽深的潭中向更低處下落。而那更低處,則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黑暗……

  程一路起了身,到陽台上看了一會兒天色。秋天的星星,是高遠而寒涼的。他在天空中找了找,從前自己總能看見的靠北方的那顆碩大的亮星,今天晚上卻不見了。在那亮星的位置,是一團正在慢慢堆積起來的雲層。整個天空都是靜默的,蒼穹無涯,而淚水無邊。

  「老首長,老首長哪!」程一路在心裡喊了一聲。

  回到屋裡,程一路馬上給徐其哲秘書長請假,說自己在北京的老首長病危,無論如何得去看望一次。徐其哲說:「這是應該的,而且我早聽說,你們那老首長是個了不起的老領導。是要去看看,去吧!」又問:「衛東書記知道了吧?」

  「這我倒沒說。」程一路當然聽得出徐其哲的話音,便答道。

  徐其哲啊了聲,說:「這也應該給衛東書記說說的。你看著辦吧。」

  程一路道了謝,放了電話,想是不是應該告訴卞衛東書記。卞衛東書記正在北京開會,也許他已經知道了,也許……還是告訴他一下吧,畢竟都是老首長的部下。程一路打通了卞衛東書記的手機,卞書記接了。程一路剛開了口,卞衛東就道:「這事兒我下午已經知道了,剛才才從醫院回來。你也過來看看吧,情況很不好!」

  「我正打算明天過去。」程一路心又疼了下。

  「那好,明天過來吧!」卞衛東書記的語氣也是低緩的,聽得出來,他的心情也不是太好。

  程一路又給來琴打了電話,讓她馬上給機場那邊說說,要兩張明天上午到北京的機票。來琴說:「行,我馬上就跟他們聯繫。」

  這一夜,程一路基本上沒合眼。老首長不斷地走到他的大腦里來,不斷地與他說話,與他握手。在老首長的後面,吳蘭蘭也如同一株早逝的春草,正不斷地搖曳著……

  上午九點,程一路趕到了飛機場。張曉玉已經在等了。

  程一路一下車,張曉玉就上前替他拿過手提包,動作自然而質樸。程一路沒說什麼,只是領著張曉玉,通過安檢,然後上了飛機。坐下後,張曉玉用手拉過程一路的手,在自己的手裡握了握。程一路望了她一眼,一瞬間,他的淚水又要下來了。他趕緊扭過頭,張曉玉卻遞上了紙巾。程一路擦了下眼淚,又回過頭來,笑著說:「謝謝你,曉玉!」

  「一路……」張曉玉也笑了下。

  兩個人匆匆地趕到醫院,老首長已經是不能說話了,但兩隻眼睛卻睜得老大。戰友說:「昨天晚上,卞衛東書記來過。老首長醒了會兒,後來又昏迷了,一直到現在也沒醒,眼睛卻一直是睜的。我們想,他一定是在等著你過來。你可是他心底裡面最疼的部下,更是……唉!老首長哪!」

  程一路紅著眼睛,倚在床邊上,用手拉過老首長的手,摩挲了會兒,又放下,突然站起來,啪地向著老首長敬了個軍禮,說:「老首長,團長程一路來向您報到了!」

  一病房裡的人都流淚了,張曉玉更是哽咽著。程一路站了會兒,又俯下身子,對著老首長喊道:「老首長,我來看您了。我來遲了,你要是聽到,就應一聲吧!」

  所有的人都看著。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六分鐘,老首長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滾出了兩顆老淚,手在程一路的手裡也動了下,然後程一路看到,老首長把頭轉向了他這一側,嘴裡大聲地呼著,像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程一路道:「老首長,我知道您在聽著,想說話。我都聽見了,您就放心吧!我都知道!」

  老首長的頭又輕輕地動了下,仿佛向著程一路點了點頭。看著眼前這個經歷無數滄桑的老人,程一路猛然地心地澄澈了。

  ……黃昏時,老首長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戰友和部下們,經過努力,終於把老首長安葬在吳蘭蘭的墓旁,讓他們父女在九泉之下也能天天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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