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4-09-26 13:42:03 作者: 洪放

  程一路在仁義待了三天,五十六個礦工,救活了四十個。另外十六個,永遠地睡進了冰冷與黑暗中。

  馬洪濤整個人都變了樣子,本來就清瘦的臉,削成了刀子一般,眼睛裡滿布著血絲。剛聽到礦難時,他正在召開縣委常委會,總結今年,謀劃明年。常委們對一年來的仁義經濟發展表示樂觀,對將來的發展也充滿信心。這裡面,聯合礦業集團的成立,取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仁義的財政收入中,一半以上來自於礦業集團。「馬書記組建聯合礦業,事實上等於挽救了仁義的財政。」常委們如此讚嘆。

  

  馬洪濤當然要謙虛。他本來是副書記、縣長、代理書記。按理說應該叫他縣長,而不能叫他書記。可是大家偏偏這麼叫了,而且叫得也相當順口。

  就在常委們憧憬著明年仁義大發展時,礦難的消息到了。

  馬洪濤一下子呆了。他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他人在問井下有多少人?有沒有已經死了的?馬洪濤一句也沒問。呆了十來分鐘,他猛地站起來,說:「趕快,到礦上去。」

  路上,分管礦山的副縣長阻止了馬洪濤縣長,說這個時候礦上亂糟糟的,千萬不能隨便去。一定要了解好情況,才好進去。馬洪濤只好在離礦一里地的地方停了,仁義礦事故處理指揮部也就臨時成立了。

  程一路到達時,救援已經展開。井下瓦斯太重,給救援增加了難度。看到程一路副書記下了車,馬洪濤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他快步走到程一路身邊,「程書記,我對不起你啊!」

  「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礦上的工人。快講講情況!」程一路很快弄清楚了事故的原委。原來,仁義在聯合礦業的基礎上,主要以集團開採為主。但是,集團的負責人,為了增大開採量,追求效益,私下裡又對周邊的一些被查封了的礦,進行了開採。這次出事的十二號礦井,就是其中的一座。這些老礦井,裡面起碼的通風設備都不完善,一出事,礦工死亡的概率就很大。

  「你真太糊塗啦,洪濤啊!」程一路嘴上批評著馬洪濤,自己內心裡也有內疚。當初,是他建議馬洪濤組建仁義礦業集團的。沒有想到,這個集團只是個鑽政策空子的空殼,內在里還是和從前一樣。他感到痛心。然而,面對現實,他不能多說了,救援第一。他一邊安排仁義和南州,向省和中央報告,一邊請求外礦專業救援隊來參加救援。

  礦難第二天,齊鳴書記和趙守春市長也過來了。省和中央有關部門的領導也到了。更重要的是,各地的記者一下子涌了過來。平日裡報紙上很少見到的仁義縣,現在幾乎在所有報紙上、電視上都晃了一遍。齊鳴嚴厲地批評了仁義縣委,特別是組建礦業集團這件事。齊鳴罵道:「這簡直就是胡搞!形式上的組建,內在里換湯不換藥。這不出事才能怪?仁義縣長,特別是主要負責同志,要負責任!」

  程一路想解釋當初組建礦業集團是他的意思,而且這個意思他也給齊鳴書記匯報過的。但是,在這個火藥味很濃的場合,作這樣的解釋,不僅不能說明問題,反而會使問題更加複雜化。因此,他只是望了馬洪濤一眼,馬洪濤的眼光很無助。這一瞬間,程一路感到像馬洪濤這樣的從事文字工作的人,也許並不太適合在官場行走。官場需要的是不論在任何場合,首先要鎮定,要自己先穩住。但馬洪濤不行,他有些亂了方寸。或許,讓他繼續在政研室當個主任更加適合些。

  在井下的礦工除了十六個已經死了外,其餘四十人全部救出來,情況良好。善後工作由仁義縣委和縣政府具體負責,市里安排了礦管局長坐陣仁義協助。程一路回到了南州。這短短的三天,他很疲憊。死亡和離去的痛苦與哀傷,親屬們的哭泣與呼號,都仿佛一把把小尖刀,刺著程一路的心。雖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當初建議組建礦業集團,並沒有錯。錯在後來仁義的集團管理,沒有按照規範化來操作。然而,他的愧疚卻像潮水,不斷地湧上來,不斷地瀰漫著,甚至讓他流淚,讓他窒息……

  南州市委很快召開了常委會,專題研究了礦山管理。對仁義礦難的處理雖然沒有正式明確,但大家都知道:這麼大的礦難,一定會有人出來買單。不僅僅是出事的礦主,還有各級的官員。處理意見要等事故調查結果出來後,才能認定。無可爭議的是,馬洪濤很難再在仁義縣長的位子上幹了,甚至,常委們感到,齊鳴書記甚至提出來,南州市委也要對事態負責。

  這話說得很深沉,其實意思很明顯了。市委要負責,整個集體負責只是形式,落實到具體的人,誰來承擔?

  程一路在常委會上,先是沉默了很久,最後才說了幾句簡單的話:「仁義的礦難,南州市委是要負責的。特別是我,要負主要責任。仁義組建礦業集團,是我先提出來的。因此,我必須來負這個責。當然,礦難的根本問題,還是管理。」

  趙守春市長這時候咳了一聲,不知是想打斷程一路的話,還是僅僅因為嗓子發癢。程一路說完,會議室里一點聲音都沒了。高曉風遞給程一路一支煙。程一路接了,點上火,馬上就有一圈煙霧在會議室里縈繞開來。

  齊鳴看了看大家,把茶杯蓋蓋上,才說道:「現在不是誰來檢討的時候,也不要為這個事背包袱。年終了,工作第一。散會!」

  齊鳴這簡短的總結,是常委會上最短的總結。散會後,岳琪到程一路的辦公室,劈頭就是一句:「你又不是一把手書記,你負什麼責?」

  「這個……」程一路馬虎著。

  「一路書記啊,我一直覺得你很沉穩的。今天怎麼……」岳琪問道。

  「沒怎麼。這件事我必須負責。不然我對不起我的良知。」程一路說著,不經意地望了窗外一眼。

  岳琪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好!好!這才是真實的你,我喜歡!」

  程一路被岳琪的最後三個字嚇了一跳,趕緊擺擺手,心想這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說話都網絡化了。

  快下班時,高曉風打電話過來,先也是說了幾句關於常委會上的事,然後說赴桐山和湖東的兩個調查組,工作都有了突破。程一路問到底怎樣?高曉風說:「湖東的事情,劉卓照是不太清楚。至於桐山,劉勁松跑了。但是,現有的證據完全可以證明:劉勁松策劃了賈紅旗車禍,從而導致賈紅旗死亡。」

  「劉勁松為什麼這麼……」程一路問。

  「這裡面情況複雜。據被抓的殺手交代,劉勁松跟他們說時,說賈紅旗到處告狀。不僅僅告他,還告了他的一位哥們兒。因此,賈紅旗這樣的人必須除掉。」高曉風解釋道。

  程一路本來想問劉勁松的哥們兒是誰,但沒有問。高曉風不想說的,誰問也問不出來的。掛了高曉風的電話,他看到手機上有一條簡訊。他沒有立即看,心裡在想這條簡訊如果是簡韻的……

  打開,號碼卻真是簡韻的。簡訊里只有兩句話:

  喜歡一個人,就是無論多遠,都能感受到他。此刻,我感受到了你的憂傷,是嗎?

  程一路趕緊合上了手機蓋,他感覺到簡韻這個女孩子,這麼溫柔地觸到了他靈魂中最柔軟的部分。他好像看見簡韻如同一片香樟葉,正一點點地飄進自己的生命……

  方良華秘書長住院了。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方良華秘書長回家去看望老父親,兩個人不知為著什麼,就抬起了槓子。抬著抬著,方良華突然感到頭劇烈地疼痛,接著,便在沙發上軟了下來。方老是個老高血壓,一看就知道壞了,馬上讓家人找來了120。送到醫院時,方良華的嘴角已經開始冒白沫了。醫生初步檢查了後說,血管破裂了。再做CT檢查,幸運的是,破裂的是小血管,但破的不是一根兩根,而是一片。醫生說這是長期緊張的結果。方良華躺在床上,眼是閉著的,人是糊塗的。

  方老說:「我就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

  程一路來看望方良華,方老拉著他的手,「程書記啊,我早跟你說過,良華到市里來以後,有些事做得不好啊。我就一直擔心。現在可不?身體出問題了。唉!也怪我。老早就有人告訴我良華在桐山的事,我找他談,他生氣。其實我這個兒子我知道,膽子小,心裡窩著個問題,時間長了,就……唉!」

  「方老,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良華秘書長病了,關鍵是要好好地治療。我剛才也問了醫生,恢復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程一路望了一眼床上的方良華,他一動不動。

  方老和胡菊都在邊上嘆氣,程一路又勸了幾句。胡菊道:「現在人都快沒了,我也就跟你程書記說了。良華他心裡一直緊張得很。先是什麼有人到省里告他,後來又出了什麼賈……賈什麼的事。他最近晚上在家裡,還得靠安眠藥維持。」

  「有這事?不要隨便說。任何事在組織上沒有查清之前,都不要管它。不說了吧,你們家屬一定要好好地配合醫生,把病人服務好。至於工作嘛,我會安排的,請你們放心。」程一路說著又到床邊看了一眼方良華,方良華臉上的皮膚鬆弛,有些灰暗。

  一個好端端的人,前兩天還在一塊兒開常委會,出事前的晚上,還在一塊吃飯,可是現在卻躺在了床上,人事不省。生命是多麼地脆弱啊!程一路不由得嘆息著。

  從醫院回來,程一路向齊鳴匯報了方良華的病情,至於其中方老所說的那些事,他一概沒說。但是,回到自己辦公室,他卻想開了。

  方老說在方良華昏倒之前,他還接過一個電話。好像說什麼誰,誰自殺了。方良華沉默了一會兒,就軟在了沙發上。

  是誰?自殺的是誰呢?

  程一路想起昨天高曉風電話里的說的事。其實上半年時,程一路就曾側面地勸過方良華,讓他好好地處理一些問題。那時,就有很多桐山來的舉報信,舉報方良華在一些工程項目上,受賄數字很大。後來這些好像也平靜了。不想,快到年底時,出了賈紅旗的車禍,本來平靜的桐山,又再次不平靜起來。方良華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陷入了一種緊張複雜的焦慮之中。雖然平時看著他,也是說說笑笑的。但是仔細地看,那些說笑里,是有幾分勉強,幾分虛脫。

  難道?

  程一路突然想到這個自殺的人,是不是劉勁松?他為自己的這個念頭吃了一驚。他馬上打電話給高曉風,結果卻不幸地證實了他的判斷:劉勁松自殺了,而且應該是三天之前。屍體是在一片小樹林子裡找到的,用的是安眠藥。找到時,身上爬滿了螞蟻,臉部已經嚴重變形。

  「他有沒有留下……」程一路問高曉風。

  答覆是:「沒有,什麼也沒留下。只是在他家的地板夾層里,發現了一些現金,裡面還有一封信,是寫給孩子的。裡面除了囑咐孩子好好長大成人外,特別囑咐孩子,以後要是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方良華。但是,沒有特殊的情況,不要去找。」

  「這就怪了。」程一路嘆道。

  高曉風說:「是有點怪啊。我們正在調查。周守一局長也在我這兒,一有新的情況, 我們將及時向你匯報。」

  程一路說了聲你們辛苦了。掛斷電話後,他站起身,走到走廊上,朝下看了看。方良華的辦公室正鎖著門。

  陳陽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看著程一路的表情,慢慢地又有些怯怯地說:「桐山的案子可能是個大案,也許……也許不比去年的案子小。」

  「別胡說。」程一路壓低了聲音。

  「我不是胡說。我可以肯定。這個案子涉及到人命。膽子太大了,敢這樣。唉。那個劉勁松倒好,自殺了。一了百了。」陳陽咕嚕著。

  程一路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陳陽說:「外面人都知道了,我是聽他們說的。」

  程一路就嘆口氣,心想現在的保密也是成問題。外圍比核心還清楚,還保什麼密呢?像這樣保密,到最後,可能除了核心人物,誰都清楚。所謂:「妻子偷人,最後知道的必定是她的丈夫。」

  臨下班時,徐成副市長打來電話,說省里發改委的一個副主任來了,想請程一路副書記出面陪一下。程一路說當然行,就到了金凱悅。在金凱悅的門口,程一路看見了溫雅。

  「你好,程書記!」溫雅很大方地上前來打了招呼。

  程一路也打過招呼,溫雅說:「很長時間沒見程書記了,你可還欠著我一次茶。」

  「是嗎?那好啊,待會兒吃完飯,我請你。」程一路半開玩笑半當真地笑道。

  「那我等著。」溫雅說著向程一路笑了笑,又問,「聽說威遠破產了。」

  「是嗎?我不清楚。」程一路感到有些吃驚。

  「啊,那就算了。記著中午喝茶啊!」溫雅說完,程一路便進門了。

  吃飯的時候,徐成問到方良華秘書長的病情,程一路說應該能醒過來,但醒過來後怎樣,就看他自己了。徐成說聽說秘書長在桐山那邊惹了點事……

  「這個嘛,哈哈。可能是有點。但目前……」程一路望著徐成,停了。

  徐成已經知道程一路知道了,說透了就沒意思,便嘆口氣:「南州才剛剛平靜一年哪,唉!怎麼?這事影響大啊!」

  「是啊,影響很大。我也擔心哪。僅僅就這兩個月,劉卓照案件,賈紅旗車禍,現在又出了仁義的礦難,還有這……複雜啊複雜!」程一路嘆息了一聲。

  飯後,程一路剛剛下到樓梯,就看見溫雅站在那兒了。溫雅大概喝了點酒,臉上有微微的紅。

  程一路說:「走,喝茶去!」程一路想從溫雅這裡再了解些威遠破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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