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09-26 13:41:12 作者: 洪放

  從金凱悅回來後,整個晚上程一路一直在上網。張曉玉給他發來了一封郵件,內容和上一次差不多,不過語氣更強硬了些。程一路心想,這就像一個通牒,要麼,程一路就到澳洲;要麼,程一路就得給張曉玉自由。

  對於張曉玉的變化,程一路一開始還有些不太能想得通。她是一個賢慧的女人,一個很好的母親,可現在,她變了。不僅僅是時間和距離,可能更多的是澳洲的文化和澳洲的思想,在一點點地改變著她。程一路是一個看重感情又絕不為感情放棄原則的人,對於張曉玉的郵件,他只回了短短的一行字:一切順其自然。

  給張曉玉發完郵件後,程一路坐在書房裡,如水的寂寞一下子漫了上來。他起身在房間裡轉了轉。客廳里還是張曉玉走前的布置,臥室的牆上,掛著那幅張曉玉特別喜歡的《潯陽江頭》的油畫,畫面上的女人,倚船吹簫,古典雅致。這幅畫,讓臥室有了幾分雅靜。回到廚房,已經很久沒有動過鍋灶了。雖然荷藥經常來清洗,但整個廚房,顯出了缺少女主人的乾澀,沒有了俗世生活的溫潤。

  程一路嘆了口氣,推開書房的窗子,夏日的夜風中,有一些燥熱,而遠處,整個南州城正在一點點陷入夜的寧靜,與無邊的隱晦。

  一夜無事,第二天一大早,陳陽打電話來,問:「程書記今天有沒有什麼安排?」程一路問他怎麼知道自己回來了,陳陽說:「是秘書長說的,說你們昨晚在一起。」程一路說暫時沒有安排,如果有,到時再說吧。

  放了電話,程一路感到肚子有些餓了,就出門到市委大院外的小街上,隨意地買了一點早點,回家泡上茶,邊吃邊喝。可不一會兒張風卻打電話來了。

  張風說他就在樓下,程一路感到很奇怪,他昨晚剛回來,就什麼人都知道了。真是……唉。

  張風進來後,程一路已經吃完了。

  程一路給張風泡了杯茶,剛要端過來,張風自己先站起來接了,道:「程書記,早就想到靜安山去看您,可是……所以,今天特地過來。上午怎麼安排的?如果可以,我請您出去走走。」

  「走走?到哪兒啊?我有些累,算了吧。」程一路推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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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風看程一路沒有答應,就說道:「也好,學習挺辛苦的。那這樣吧,您先休息,中午我叫車過來接您。」

  程一路搖搖頭:「這沒必要了吧。我一個人中午簡單地對付就行。」說著,程一路突然想起牌坊街拆遷的事,張風是副組長,就問:「牌坊街拆遷進展如何啊?」

  「很好。岳琪書記挺有魄力。當然,主要還是程書記打下的基礎。目前,大部分都拆了,只剩下十幾戶釘子戶,正在做工作。省城的杜美房產已經與政府簽訂了協議,投資三個億開發房地產。」張風有些興奮。

  「啊,那幾處老房子的保護做了嗎?」這是程一路關心的。

  張風笑著說:「保護了,共四幢。」

  「就四幢?」程一路想:印象中不會就四幢吧,那條街上,可是名人故居林立的。小時候,大人們總說牌坊街老孫家、老姚家、老劉家,都是早些年南州的望族。那些房子,有一部分程一路進去過,很深很深的,有的三進,有的五進,最多的有九進。

  「主要的是四幢,還有些……當然,不可能全部保護的。規劃上也說了,齊書記也同意。」張風低頭喝了口茶。

  「啊……」程一路感到可能牌坊街的拆遷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徹底。但這事,他也知道,不可能僅僅是張風的事。張風只是一個執行者,更大的決策者是齊鳴。想到這,他轉了個話題:「程畈的示範點最近去了吧?」

  「前幾天,我讓一個副局長過去了,搞得很好。路修了,正在幫他們註冊成立一家建築公司。不過……」張風停了下,看著程一路,「上次您讓拆的那碑還在,村里人說那不能拆。吃水不忘挖井人。」

  「什麼吃水不挖井人,亂彈琴!下次讓人再去,一定要拆。不拆,以後不要安排他們資金了。」程一路不知怎的,火一下上來了。

  張風趕緊道:「那好,明天就讓人過去。不過,其實不拆也行的,農民們,有點感念,也是很正常的。」

  「拆了吧!」程一路沒有讓張風再講下去。

  張風看程一路沒有多少說話的興趣了,就說他先回去,中午再過來接程書記。

  張風走後,程一路把陳陽和葉開叫了過來,到牌坊街轉了轉。

  牌坊街已經完全變樣了,才短短的二十多天,原來那麼一條古色古香的老街消失了。在靠南頭,保留了一小塊,大概就是張風所說的四幢房子,也就是規劃書上一再強調的藍線區域。四幢房子,平時老街完整時,顯得深致、高大,這老街一拆,四幢房子獨立出來,馬上顯出了破敗。靠東的山牆上,殘留著斷磚,猶如月亮,失去了雲彩的襯托,單調而冷清。沿著鋪滿斷瓦殘磚的街往前,依稀可以看見腳下的麻古條街面。這些街面上,一到雨天,清光溜滑,撐一把小傘,慢慢地走,還真的有幾分詩意。可現在沒了,放眼一望,一大片都是殘垣斷壁。張風說的十幾個釘子戶的房子,零落地擺在那兒,弱小而無助,仿佛一個孩子,明知不是別人的對手,卻要死撐著。

  陳陽陪著程一路轉了一圈,看著程書記眉頭越擰越緊,便道:「其實拆就拆了,前幾天,余主任為這事和齊書記吵了一回,罵齊書記是……」

  程一路回頭望望陳陽,陳陽看並沒有責怪他,便繼續道:「罵齊書記是南州文化的罪人。齊書記問他:文化保護固然重要,可是老百姓的住房就不重要?城市建設就不重要?秘書長後來狠狠地批評了余主任。聽說他要辭職。」

  「啊,有這回事?百川這個人就是這樣。」程一路道。

  陳陽又說:「岳書記好像也有不同的想法,同齊書記說了,齊書記沒有同意。所以前幾天,岳書記回北京了。大概是心裡不太舒服。」

  程一路心想岳琪畢竟是從京城來的,對底下的一些工作方法和套路還是有些不太能接受。

  陳陽陪著程一路從老牌坊街轉了一圈,上了車,陳陽說:「啊,程書記,還有件事。上周,按照秘書長的指示,《南州日報》上發表了關於您捐資助學的報導。」

  「什麼?捐資助學?誰搞的?」程一路一驚。

  「是秘書長指示的。報社派了記者到程畈了,還配發了那塊碑的照片。」陳陽說,「當時我建議跟您匯報下,秘書長說不必了,說一匯報您肯定不同意。」

  「真是亂來!」程一路本來還想多罵幾句,但一想報導出來了,罵也是無濟於事。本來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便對葉開道:「到程畈去。」

  「程畈?要通知縣裡嗎?」陳陽有些驚訝。

  「不要通知了,直接去。」程一路閉了眼睛,不再說話了。

  陳陽看程一路的臉色,知道程書記有些情緒了。自己也很為難,程書記說不給縣裡打招呼,可是堂堂的市委副書記到示範村去,縣裡肯定會知道。到那時,朱昊他們會怪罪陳陽的。可如果通知了,縣裡又要忙活一遭,而且程書記會發火。想了很長時間,陳陽決定等程一路到了程畈後,再悄悄悄告訴一下朱昊。這樣朱昊一定會與程一路聯繫。程書記會認為是村子裡的人告訴了朱昊的。

  車子到了村里,村部的門關著,一個人也沒有。陳陽看著程一路,程一路繼續往前走。到了村學校,門倒是開的。幾個老師正在院子裡聊天,其中一個眼尖的,一眼認出程書記來,就喊道:「程書記來了,程書記好!」

  程一路笑笑,問:「這碑怎麼還在啊?」

  「這碑?是這樣,上次您來後,村里準備拆,可是一些老輩人不同意,說這是感恩碑,怎麼能說拆就拆,於是便留下來了。」校長上來解釋了一番,「我們也認為這碑立得有意義,對孩子們也是個教育。」

  「還是拆了吧,別的沒事了。請你轉告村里,碑一定要拆。大家的心意我領了。」程一路拍了拍校長的肩膀,又問了下學校的日常情況。接著,從口袋裡拿出了五百塊錢,讓校長交給上次見過的那個特困戶五牛。校長說不用了,五牛已經上了醫保。程一路還是讓他把錢帶過去。然後便吩咐葉開回南州。

  陳陽被程一路書記這樣安排給弄糊塗了,他剛剛給朱昊發了信息,朱昊說他正在縣裡,馬上趕到程畈。可是,程書記卻立即要走。陳陽只好又給朱昊發信息,說程書記已經離開程畈,正在往南州趕。

  張風的電話到了,問程書記在哪兒,說他正在程書記樓下,敲門沒人。

  程一路說:「我正在老家,中午就不參加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陳陽想程書記心事好像很重了,一路上,再也沒了聲音。

  快到南州時,程一路提議大家就在路邊上找個飯店吃飯。陳陽有些為難,程一路笑道:「怎麼?吃不習慣?」

  「那不是。我是怕程書記您……」陳陽紅著臉道。

  「我?就這些小店好,有特色,也實在。」程一路笑道。

  三個人下了車,點了些小菜,還有一兩樣野味,又要了瓶白酒。程一路說:「葉開開車,今天就別喝了。小陳,今天我們來好好地喝一杯。」

  陳陽臉更紅了,一個勁地點頭,程一路將酒分了。酒喝到八成,陳陽的話也多了,說方良華秘書長現在真的了不得,大大小小的事,總要管上一管。齊鳴書記不知怎的,卻愛聽他的話……

  程一路聽著沒有做聲,陳陽知道程一路書記不做聲,其實是一種無聲的鼓勵,便繼續道:「前幾天,高天跟我說,秘書長對程書記安排余百川很有想法,說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能當政研室主任,壞了市委大門的風氣。還說程書記一直在南州,根基深,齊鳴書記不得不防。還有……」

  程一路只是聽著,陳陽打了個酒嗝:「還說程書記在許多問題上,比如老街拆遷,新農村建設,還有招商引資上,與齊書記有意識唱反調。我很生氣,還與他抬槓了。程書記當時當秘書長,哪像他現在這樣?」

  「話不能這麼說,小陳哪,讓他們說吧,嘴巴長在他們臉上,你也控制不了?說說又何妨?哪個背後無人說,哪個背後不說人。別管了,干好你自己的事。知道吧?」程一路這時候發話了。

  陳陽連忙點頭,葉開也在邊上說:「我一看那樣,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聽說有人早告到省里去了。哼,總要出事!」

  程一路馬上制止道:「不要再說了,小陳,我們幹了。」

  陳陽最後的一杯酒,程一路給代了。喝完酒,三個人又到小店背後的山上走了走。夏日的山上,所有的樹木都在瘋狂地生長,連同上山的小路也被遮蔽了。程一路走著,想起小時候跟隨父親回程畈,那山上樹很小,草還沒長出來就被砍了。這幾年農村的變化還是很大,農民不燒柴了,因此封山育林才真正地落實了下來。

  下山時,程一路接到簡韻的電話。簡韻在電話里說她到了靜安山,怎麼沒見到人。程一路先是一驚,隨即問是不是真的。簡韻說:「當然是真的,我正在你的宿舍邊上。」程一路說:「壞了,我昨天下午跟別人的車回南州了。」簡韻在對面也驚訝了一下,好一會兒才說:「你不是有意避著我的吧?」程一路說怎麼會。簡韻就笑了,說最近老是煩。一個領導不斷地暗示她。煩!這時候就特別想見程一路了。程一路抱歉道:「那怎麼辦呢?你先回省城吧。有空去看你。」

  放下電話,天突然變了,六月天,孩子臉,一點不假。一大團烏雲,在天邊翻滾著。葉開說:「要下雨了。」

  「下雨好啊!」程一路道。

  方良華坐在辦公室里,一個人發愣。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窗子邊的雨聲,如同一面面小鼓,不斷地叩動著方良華的心。

  整個市委辦公樓,除了幾個值班的外,沒有旁人了。今天是星期天,方良華也是剛從外面回來。他不想馬上回家,就先到辦公室休息一會兒。他不停地打殷眉兒的電話,卻總是無法接通,或者就是正在通話。

  王傳珠在值班,過來問秘書長有事沒有,方良華說沒事,一個人坐坐。王傳珠隨便聊了幾句,也出去了。

  直到快五點時,殷眉兒總算接了電話。方良華生氣道:「怎麼老是不接電話。是不是故意的?像什麼話?」

  「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聽你說話。」殷眉兒道。

  方良華更有氣了,一隻手握著桌上的鉛筆,恨不得一下子折斷:「上午我到桐山了,你到哪兒去了?找不著,電話也不通。」

  殷眉兒依然是不慍不火的:「我在桐山,我知道你來了。我不會見你的,你也不要想讓我做了孩子。我們就這樣兩清了。」

  「胡說什麼?你瘋了?」方良華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他站起來,好像面對著殷眉兒,「你要好好想想。孩子怎麼能要呢?」說著,方良華上前去把門關死了,「一定不能要,聽話,好吧?」

  「我一直聽你的話。這次不行。你放心,一切後果我自己負責,不會讓你為難的。」殷眉兒的態度還是很堅決。

  方良華將手上的鉛筆狠狠地砸到了地上,聲音卻小了下來,「眉兒,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們的日子還長,何必這樣呢?你要什麼我補償給你……」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孩子。好了,我掛了。」說著,殷眉兒真的掛了手機。

  方良華啞著站在那裡,停了很久,才用勁地將手機砸在了地上,罵了句:「混蛋!」

  罵歸罵,罵完了,方良華撿起砸壞了的手機,用電話給吳光大打電話,讓他馬上送一支新手機來。吳光大問他在哪兒,他沒好氣地答了句:「在辦公室!」

  吳光大大概也聽出秘書長的聲音不太對,沒說話便掛了。

  不到半個小時,吳光大便到了,送來一支新的三星手機,方良華也沒說什麼,換了卡,馬上就有秘書台通知他,剛才有電話。一看,是程一路副書記的。方良華趕緊打過去,程一路說他想找秘書長談談。方良華問有什麼事嗎?程一路說是關於報紙上的那件事。方良華說:「這個我正要給程書記解釋,那天到報社去參加一個會,吃飯時大家說到捐資助學,我就把程書記這事說了,不想他們給發出來了。事後我問他們有沒有向你徵求意見,他們說沒有。我已經批評了他們。」

  程一路聽著,沒有說話,等方良華說完了,才道:「既然是這樣,我也就不說了。以後要給報社和電視台打招呼,像這樣的報導一定要送本人審閱。」

  「我知道了,程書記。你還在南州?晚上一塊吧,我正好有人。」方良華轉彎了。

  「不了,我也有攤子,就這樣吧。」程一路先掛了。

  方良華心想,當初張風告訴他程畈村給程一路副書記立了塊碑的事,他就從心裡冒出一個想法:要讓新聞媒體去報導。至於為什麼報導,他並沒有說。事實上,報導出來後,齊鳴拿著報紙問他是不是真的有這回事。

  方良華支吾著,說:「是有這事。記者們現場採訪了的。」齊鳴笑著道:「一路同志還很看重這個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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