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過去的罪行
2024-09-26 13:07:58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為什麼?為什麼?」
忒塞爾無助地看著計數器和時空技師,眼睛和聲音里都透出無比的困惑和挫敗感。
哈倫抬起頭。他只有一個詞來回答:「諾依!」
忒塞爾說:「那個你帶進永恆時空的女人?」
哈倫苦笑,沒有回答。
忒塞爾說:「她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時間之神啊,我不能理解,孩子。」
「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哈倫的悲傷上又燃起一絲怒火,「為什麼現在還要裝傻?我有了女朋友。我感到很開心,她也一樣,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在新的現實里,她已經不存在了。我怎麼處置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忒塞爾想插話,可惜失敗了。
哈倫咆哮道:「但永恆時空有它的規矩,是嗎?每一條我都知道。交歡關係需要正式申請;交歡關係需要先經過推算;交歡關係需要申請者的地位;交歡關係是見不得人的勾當。當計劃結束之後,你們打算怎麼處置諾依?把她送進即將爆炸的火箭載人艙?或是更好一點的歸宿,送給地位更崇高的計算師們,當大眾情婦?我想,現在你們沒機會再作什麼安排了。」
他的絕望奔涌而出,忒塞爾則飛快地跑到計算機陣列旁邊。它的通信器功能剛才已經恢復了。
計算師猛吼了幾聲,直到裡面傳來應答的聲音。然後他說,「我是忒塞爾。任何人禁止進入此地。任何人都不准,任何人。你明白嗎……好,你負責執行。全時理事會委員也不許進來。尤其是他們,絕對不能來。」
他轉身面對哈倫,簡潔地說:「他們會執行我的命令,因為我是理事會最老也最資深的成員,還因為他們覺得我又暴躁又古怪。他們會向我屈服,因為我是個暴躁的怪老頭。」然後他陷入了一陣自己的沉思,又說,「你覺得我古怪嗎?」他的臉機敏地一仰,在哈倫眼裡,看起來像只滿臉皺紋的猴子。
哈倫想,時間之神啊,這個人瘋了。這次打擊把他搞瘋了。
他後退了一步,與瘋子共處一室顯然有點害怕。然後他穩住了。就算這人瘋了,畢竟也只是個虛弱的老人,而且不管怎樣,一切很快都會結束。
很快?為什麼不是馬上?永恆時空為什麼還沒有終結?
忒塞爾手裡沒有煙,卻也沒想去摸出一根。他只是平靜而討好似的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怪嗎?我猜你真這麼想。太古怪了,沒法溝通。如果你把我當朋友,而不是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怪老頭的話,肯定早就跟我開誠布公地說出心中疑惑。如果跟我談過,你就不會再做出剛才那樣的舉動。」
哈倫皺眉。原來這人以為哈倫瘋了。原來如此!
他生氣地說:「我的行為是完全正確的。我很清醒。」
忒塞爾說:「我跟你說過那女孩沒危險。你知道的。」
「我真是個白痴,居然曾經相信你的話。我真是愚蠢,竟然相信全時理事會能公正對待一名時空技師。」
「誰告訴你全時理事會知道你的事?」
「芬吉知道,他還向理事會匯報了。」
「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用神經鞭威脅芬吉,從他嘴裡撬出來的。鞭子的尖頭還是很有效的。」
「就是這個鞭子?」忒塞爾指著計數器上那截被熔掉的握把說。
「是。」
「好忙的鞭子。」他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知道芬吉為什麼要把你的事上報理事會,而不是捂在自己手裡嗎?」
「因為他恨我,想剝奪我所有地位。他想要諾依。」
忒塞爾說:「太天真了!如果真想要那個女孩,他早就安排好了。時空技師根本沒辦法擋他的路。那人恨的是我,孩子。」(他還是沒抽菸。一向煙不離手的他,這樣看起來有點奇怪。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被煙油熏黃的手指放在胸口上,看起來光禿禿的。)
「恨你?」
「孩子,這涉及到理事會的政治生態。不是每一個計算師都能進入理事會。芬吉想要這個職位。芬吉是個有野心的人,對這個職位極度渴望。我認為他性格不合適,所以一直拒絕他的申請。時間之神啊,我以前還沒想到,我的判斷這么正確……你看,孩子。他知道你是我的人,他見到我把擔任觀測師的你帶走,並讓你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時空技師;他見到你一直幫我工作。他如何才能向我反擊,削弱我的影響力。如果他能證明,我的私人技師犯下危害永恆時空的可怕罪行,那他就能順勢打擊我。他甚至還能逼我從全時理事會中辭職,然後你想,接下來誰會遞補進來?」
他習慣性地把手指放到唇邊,指間空無一物,他低著頭看。
哈倫想,他想克制自己的情緒,卻做不到。他肯定做不到。但為什麼他要跟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永恆時空都要完蛋了。
然後他又痛苦地想,但為什麼現在還不完蛋?現在!
忒塞爾說:「前一陣子我讓你去芬吉那裡執行任務的時候,我也有點擔心會出危險。不過馬蘭松的回憶錄里提到,最後一個月里你的確不在,而且沒提到任何原因。很幸運,芬吉雖然拙劣,但還是促成了這個情況。」
「什麼拙劣?」哈倫疲倦地問。他其實並不是真的在乎,但忒塞爾說個不停,讓他覺得配合著聽下去,總比堵上耳朵要容易。
忒塞爾說道:「芬吉送來的報告標題是《關於時空技師安德魯·哈倫違反職業操守的行為》。你瞧,他還真像個忠實的永恆之人,看起來冷靜客觀、不偏不倚。他想讓理事會自行判斷,然後讓大家把怒火對準我。很不幸,他不知道你的真實地位有多重要,他不知道所有關於你的報告都會直接呈送到我手裡。除非和馬蘭松計劃有關,否則你的事絕不會出現在其他理事會成員的案頭。」
「為什麼你從來沒和我說過這一點?」
「我能怎麼辦?我還怕你知道太多內幕,危及計劃的運行。我給了你很多機會,讓你來找我傾訴心中的問題。」
很多機會?哈倫不敢相信,咧著嘴巴想了片刻,想到了忒塞爾在通信器里的疲憊臉孔,問哈倫是否有話要講。那是昨天的事,僅僅昨天而已。
哈倫搖搖頭,臉扭向一邊。
忒塞爾溫柔地說:「我收到報告,馬上就知道他處心積慮想激怒你,逼你做出——某些魯莽的舉動。」
哈倫看著他。「你也知道這回事?」
「你吃驚嗎?我知道芬吉一直盯著我的位置。我早就知道了。我是個老人了,孩子,我對這些事心知肚明。我們是有手段對付那些不太老實的計算師的。有些東西來自於一般時空內被抹去的現實,但卻沒有在博物館裡留下備份,只有理事會成員才能接觸到。」
於是哈倫痛苦地想到那些放置在100000世紀時空豎井中的障礙物。
「從他的報告和我自己考察到的內容,很容易推測出發生的事態。」
哈倫突然問道:「芬吉知不知道你在監視他?」
「他可能知道。這不奇怪。」
哈倫回想起多年以前剛認識芬吉的時候,忒塞爾就對他這個年輕的觀測師表露出不同尋常的興趣。芬吉肯定不知道馬蘭松計劃的事,對忒塞爾的干預也表露出了興趣。「你見過高級計算師忒塞爾?」他曾經這麼問過。回想到這裡,哈倫甚至能想起芬吉當時的腔調。至少從那時開始,芬吉就懷疑哈倫是忒塞爾放在他身邊的探子。於是他的敵意和憎恨,就從那時候萌生。
忒塞爾還在說:「所以如果你來找我……」
「過來找你?」哈倫喊道,「那委員會其他人怎麼辦?」
「整個委員會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事。」
「你沒告訴他們?」哈倫故意嘲諷似的說。
「從來沒有。」
哈倫覺得自己渾身燥熱。他感到身上的衣服仿佛把自己勒得窒息了。這樣的噩夢是不是永無休止?真愚蠢啊,這些亂七八糟的談話!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聊?
為什麼永恆時空還沒有終結?為什麼永恆時空消失之後的空虛寂靜還沒有波及到他們這裡?偉大的時間之神啊,哪兒出了錯?
忒塞爾說:「你不相信我嗎?」
哈倫大喊:「為什麼我要相信?他們不是都過來圍觀我嗎,不是嗎?那個午餐會。如果他們不知道報告的事,為什麼要來看我?他們不是要過來看看,那個違反永恆時空法律的怪胎長什麼模樣嗎?雖然還要等上一天才能收拾我。再等上一天,項目就結束了。然後他們就可以制裁我。」
「我的孩子,完全不是這回事。他們想要看看你,僅僅因為他們都是人類。理事會成員也是人類。他們不能親眼見證時空壺上路的最後一刻,因為在馬蘭松的回憶錄里,那個場景中並沒有他們出現。他們不能與庫珀直接接觸,因為馬蘭松回憶錄里根本沒提到過他們這些人。但他們很好奇啊。時間之神啊,孩子,你看出他們很好奇嗎?他們唯一能夠接觸的相關人士,就是你,所以他們把你帶來,好好看看。」
「我不相信。」
「這是事實。」
哈倫說:「是嗎?當我們吃飯的時候,申納理事還跟我提過一個人回到過去遇到自己的事。他明顯知道我曾違法進入482世紀,碰上了我自己。他就是故意嘲笑我,讓我難堪。」
忒塞爾說:「申納?你還會在乎申納?你知道他是多麼可憐的傢伙嗎?他的故鄉世紀在803世紀,人類歷史上少有的非常古怪的時代,個人形象與傳統審美觀大相逕庭。過了青春期,每個人都要除去一切毛髮。
「你知道這在人類歷史延續上有什麼意義嗎?你肯定知道。這會把他們與祖先和後代都區分開。803世紀的人成為永恆之人的機率很小,他們與我們的差異實在太大了。永恆之人本來就少,而申納則是那些永恆之人中唯一能得到理事會席位的。
「你知道這會對他有什麼影響嗎?你當然能想到,這會帶來多大的不安全感。你以前是否想過,一個理事會成員居然會很不安?申納不得不在會議上聽別人討論,如何把與他這種外貌相關的現實都抹除。一旦抹除,他就會成為碩果僅存的幾個無毛人之一。這種變革,總有一天要完成。
「所以他只好投奔哲學的海洋,尋求安慰。他故意顯得咄咄逼人,在言語上占據上風;還要提出一些不尋常的、不被別人理解接受的冷門觀點。他那個『遇見自己』的悖論就是個例子。我告訴你,他這麼說只是為了給計劃潑冷水,而真正的目的則是為了惹惱我。這跟你沒關係,一點都沒有!」
忒塞爾越說火氣越大。在他奔涌的情緒中,他好像忘了他身在何處,忘了他們即將面臨怎樣的危機。他轉過身去,做出了哈倫非常熟悉的舉動。一支香菸憑空出現在他的袖口,夾在指間,流暢地點燃。
但他很快又停下動作,轉過身,看著哈倫,好像才反應過來哈倫剛才說了什麼。
他說:「你剛才說什麼,你差點遇上自己?」
哈倫簡單地回答:「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知道。」
他們沉默了片刻,這陣沉默如冷水一樣,澆滅了哈倫心中的燥熱。
忒塞爾問道:「有這種事?你遇到自己怎樣了?」
「我沒真的碰上。」
忒塞爾沒理會。「現實總會做出隨機的變異。現實演進有無數種可能,所以在最後一種現實中,你肯定不會遇到自己。假設在馬蘭松的現實中,因果鏈會閉合……」
「因果鏈在無數個現實中,都會閉合嗎?」哈倫問道。
「難道只能閉合兩次?你以為2是個神奇的數字嗎?因果鏈總會在不同的現實中一次次閉合,但每次都會導致特定的事情發生。就好像你可以用一支鉛筆畫出無限多的圓圈,但每個圓圈都只能圈住一定的面積。在上個現實的因果鏈中,你沒有遇見你自己。但在這個現實中,由於現實的不確定性,你有可能遇到自己。所以現實會自發調整,在新的現實中避免這種相遇,接下來的演進的方向,則是你沒有把庫珀送回24世紀……」
哈倫喊道:「你在說什麼啊?你想說什麼?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現在讓我靜一靜吧。別管我了!」
「我想讓你知道,你錯了。我想你讓你知道,你做了錯事。」
「我沒錯。就算我錯了,那我都做完了。」
「但其實它還沒完。麻煩你再多聽一兩句。」忒塞爾耐著性子,極力安撫對方,「你會擁有那個姑娘的。我保證。我依然保證。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你也不會。這些我都能保證。以我個人的名義。」
哈倫盯著他睜大的眼睛。「但一切都太遲了。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並不太遲。事情並非無法挽回。有你的幫助,我們就還有機會。我必須要得到你的幫助。你必須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我現在就在努力向你說明這一點。你必須要悔悟,彌補你做出的一切。」
哈倫伸出乾燥的舌頭,舔舔自己乾燥的嘴唇,心想,他瘋了。他不肯接受現實——要不然就是理事會真的知道一點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是嗎?會嗎?難道他們還能撤銷變革?
他們能把一般時空的運行停住,或者讓時光倒流?
他說:「是你把我鎖在控制室里,讓我無依無靠,逼我做出那些事。」
「你自己說,害怕自己出什麼差錯;你說自己有可能無法履行職責。」
「我是在威脅你。」
「我沒想到,只當字面意思了。這事怪我。我現在需要你的幫助。」
又繞回這裡了。哈倫的幫助必不可少。他瘋了嗎?還是哈倫瘋了?在這個時候,瘋狂還有意義嗎?一切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理事會需要他的幫助。為了換取他的幫助,可以給他某種承諾。諾依,還有計算師的職位。他們還有什麼不肯答應的嗎?一旦他的作用完成,真的能得到那些東西嗎?他不會傻到再次上當。
「不可能!」他說。
「你會擁有諾依的。」
「你的意思是,等到危機過去之後,理事會還能為我違反永恆時空的法律?我不會相信的。」他的理智告訴他,危機根本不可能解除。談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理事會不會知道的。」
「那你個人會做犯法的事嗎?你是所有永恆之人的完美典範。一旦危機解除,你必然會恪守法律。你絕不會有其他的舉動。」
忒塞爾的兩頰漲紅了。那張老臉上常見的精明強幹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點怪異的悲哀神色。
「我會遵守對你的承諾,違反法律。」忒塞爾說,「出於一個你無法想像的原因。我不知道在永恆時空消失之前,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能有幾個小時,也可能有幾個月。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已經花費了這麼多時間,我也不在乎再多花一點。你願意聽我說嗎?求你了。」
哈倫有些遲疑。然後,他心裡確定一切已無法挽回,所以疲倦地說:「你講吧。」
我聽過很多傳說(忒塞爾開始自述),據說我生來就是個老頭子;用微型計算機當磨牙棒;即使睡著了,手指還在特製的睡衣口袋裡敲打鍵盤;我的大腦都是由小型力場繼電器無限次排列組合而成;我的血液中每個血球都是一個個懸浮的微型時空分析表。
所有這些傳說最終都會傳到我耳朵里,我覺得自己應該為此驕傲。或許我自己都開始有點相信確有其事。一個老頭子居然會信這些鬼話,很奇怪吧,不過這多少讓我的生活輕鬆了一點。
你會驚訝嗎?我居然還要想點辦法,讓自己活得輕鬆一點。我,高級計算師忒塞爾,全時理事會最高級的成員,居然活得這麼辛苦?
或許這就是我為什麼抽菸的原因。想不到吧?你了解的,什麼事我都要找個原因。永恆時空本質上是個無煙社會,一般時空中的大多數時代也一樣。我常常會想到這一點。我有時候會覺得,我這種行為算是對永恆時空的一種反抗。我用它來代替過去某種更為暴烈卻失敗了的反抗……
不,沒關係。掉幾滴眼淚對我而言沒什麼,我沒掩飾,真的。只是因為我太久沒有想起這件事了。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當然,事情和女人有關,就跟你一樣。這不是巧合。如果你好好想想,就會發現這簡直無可避免。一個人做了永恆之人,就必須拋棄正常的家庭生活,與一大堆清規戒律為伴。他肯定飽受壓抑,很容易犯禁。反過來說,這也是那些清規戒律必須嚴格執行的原因之一。同時,顯而易見,永恆之人必然也會以各種天才的方法,時不時鑽一下戒律的空子。
我記得我的女人。或許對於我而言,這種記憶很愚蠢。但在我的生命中,關於那段物理時間,除了她之外我什麼都不記得。當時的舊同僚,現在只是檔案里的一個個名字;我當時主持的變革——除了一個之外——都只是計算機陣列存儲池中的一個個條目。但是,關於她的記憶依然那麼清晰。或許你能理解這種情結。
我很早就提出了交歡申請;當我得到初級計算師的職位之後,她就被分配到了我身邊。她就是這個世紀的人,575世紀。當然了,在她接到命令來到我身邊之前,我從未見過她。她很聰明,也很善良。她並不美麗,甚至說不上可愛,不過那時候的我雖然年輕(是的,我也年輕過,別理那些傳說),但也從來稱不上英俊。她和我,我們個性相投,如果我是一般時空里的普通人,一定會非常驕傲地娶她為妻。這一點我跟她講過很多次。我相信她聽了很開心。我知道,那都是真心話。不是每個擁有女人或者通過計算後得到允許的計算師,都像我這樣幸運。
在她生活的那個現實里,她當然會在很年輕的時候去世,也不會再有一個新的她來和我相會。開始的時候,我從理性上接受了這個安排。畢竟,只是因為她的短命,才能有機會來和我相會,同時不至於對現實造成什麼影響。
現在我一想起來我曾為她的短命而慶幸,就羞愧難當。只是最初的時候,我曾那麼想,只是最初。
我在時空觀測任務書所允許的範圍內,儘可能多地去看她。我擠出每一分鐘的空餘時間,必要的時候甚至放棄了吃飯和睡覺的空閒,甚至一有可能,就無恥地扔下手頭的工作。她的可愛超出我的想像,我陷入了愛河。我終於魯鈍地意識到這一點。我對於戀愛的認識非常稀少,僅有的一點兒在一般時空觀測任務中得來的知識也非常不可靠。所以等我發覺自己的狀況,那時候我已經深陷愛河不能自拔。
在獲得心靈和身體的雙重幸福之後,一個人會不由自主地要求更多。她即將到來的死亡,對我而言不再是一種好處,而變成了災難。我重新規劃了她的人生。我並沒有求助於人生規劃部門的正規程序,我私自行動了。我想,這比你的所作所為更出格。這已經是輕度犯罪,不過這點罪行跟我日後的行為比起來,不值一提。
是的,這就是我,拉班·忒塞爾,高級計算師。
有三次,物理時間演進中的三次,我對她的人生做了一點微調。當然,我知道這種完全出於私人動機的現實變革,是不可能得到理事會批准的。但是,我仍然感到自己要對她的生死負責。這就是我以後一系列行為的動機。
她懷孕了。雖然我應該採取行動制止,但我沒有。我改動了她的人生軌跡,修改了她生命中與我的關係,所以我知道懷孕的機率會變得很高。你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一般時空中的女人有時候會意外懷上永恆之人的孩子。這不是什麼天方夜譚。不過,既然永恆之人都不能有子嗣,所以這種懷孕狀況都會被安全而無痛地處理掉。辦法太多了。
按照我規劃的她的人生,她會在生產之前死去,所以我對胎兒沒有做任何處理。她在懷孕期間非常快樂,我也希望她在幸福中辭世。所以每當她告訴我,她能感到新生命在她體內搏動,我只是努力地微笑,看著她。
不過意外發生了。她生下了孩子……
我早猜到你會露出這種表情。我有了一個孩子,一個真正的我自己的孩子。你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永恆之人能說這種話。這已經不是輕度犯罪了,這是重罪。但比起我以後的行為,依然還不夠可怕。
我沒想到這件事會發生。對於嬰兒的誕生和以後的一切,我沒有任何經驗來處理。
我慌忙間重新檢查了人生規劃,發現孩子的誕生來自於我以前忽視的某種可能性極低的人生軌跡路徑。一個專業的人生規劃師肯定不會忽視這種可能,而我則高估了我在這個領域內的專業水平。
但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我不可能立刻殺掉這個孩子。他媽媽還有兩周的生命。我想,至少要讓孩子陪母親度過這兩周的時間。兩周的幸福時光,並不是什麼過分的要求。
一如預期,孩子的母親去世了,辭世的方式也毫無偏差。我在時空觀測計劃書允許的最長時間內,都一直坐在她的房間裡,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拔。早在一年多以前,我就已經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在我的懷中,是我和她的孩子。
——是的,我讓孩子活了下來。為什麼你會哭出聲來?你也要來譴責我嗎?
你永遠不會明白,你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抱在懷裡,是怎樣一種感覺。就算如那些傳說所言,我的神經系統都是微型計算機陣列,我的血球里都寫著時空計劃書,但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讓他活了下來。我又犯下了這樣的罪行。我把他安置在一個合適的機構內撫養,只要有時間就回去(我定期去看他,甚至為自己的探視安排了嚴格的物理時間日程表),支付他的撫養費,看著他長大。
兩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檢查了這孩子的人生軌跡(這時候我早就不把犯禁當回事了),欣慰地發現在當前現實中,他受到傷害的機率非常低,大約不到0.01%。孩子學會了走路,也開始牙牙學語。沒人教他叫爸爸。不知道那個一般時空中的育兒機構工作人員對我的身份有什麼猜測。他們只是收了錢,沒對我說過一句過分的話。
然後,又過了兩年,有一項針對575世紀的變革申請被提交到全時理事會。那時候我剛被提升為助理計算師,被安排負責此事。這是我第一次全權監督一次變革。
我當然很驕傲,但也有些憂慮。我的兒子是本不屬於這個現實的異物,他基本不可能在新的現實中存在。想到他有可能在這場變革中消失,我就感到一陣悲痛。
我全權負責這項變革,應該做得完美無缺。這是我的第一次全責工作。但我還是屈從於自己私心的誘惑。我每次都會屈從,因為這種罪行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是累犯,是慣犯。我在新的現實中,為自己的兒子設計了一條新的人生路徑,這我絕對能做到。
在接下來的24小時以內,我不眠不休地坐在辦公室里,反覆檢查剛剛完成的人生規劃,希望從中發現一點點錯誤。
結果它完美無缺。
過了一天,我把自己的私貨夾帶進變革中,使用大致可行的計算方法,得出了變革任務書(不管怎樣,這個現實也不會持續太久)。然後我選擇兒子出生三十多年後的一個時間節點,在變革發生之前,進入一般時空。
那時候他已經34歲,跟我當時一般大。我利用對他母親家族的了解,自我介紹說是一個遠房親戚。他對自己的父親一無所知,也完全不記得幼年時父親的探望。
他是一個航空工程師。575世紀中,航空技術非常發達,有五六項技術堪稱尖端(目前575世紀現實即是如此),我的兒子是當時社會中的成功人士,生活堪稱幸福。他與一個自己非常迷戀的女孩結了婚,不過不會有孩子。在我兒子不存在的上個現實中,那女孩終其一生都不會結婚。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我知道這樣的安排不會對現實產生顯著的危害,否則我也不會安排我兒子活下來。我並不是恣意妄為。
我那天一直和兒子在一起。我和他客氣地交談,對他禮貌地微笑,在時間觀測任務書要求的時間內平靜地離開。不過在這平靜的行為背後,我如饑似渴地觀察他,記住他的每個動作,把他的一切都烙在心裡。我只想在這個現實里和他一起度過一天,因為等到物理時間上的明日到來之時,這一切都不會存在了。
我也多麼希望回到過去,再看一眼我的妻子,趁有她的那個現實還存在,但我已經用完了最後一秒種的時間。我不敢再邁入一般時空,卻發現她已無處可尋。
我返回永恆時空,度過了那恐怖的一夜。第二天早上我交出自己的計算報告,以及推薦的變革路徑。
忒塞爾的聲音低沉下去,漸漸降成一陣呢喃,最後歸於沉寂。他佝僂著身體坐在原地,眼睛盯著地面,手指一會兒扣緊,一會兒又放開。
哈倫靜靜等著老人的下一句話,發現他陷入沉思之後,便清了清嗓子。他覺得自己很同情這個人,即使這老人犯下那麼多罪行。他說:「就這樣了?」
忒塞爾低語:「還沒有,最悲慘的——最悲慘的——是我兒子在新的現實中依然存在。在新的現實中,他的確存在——作為一個從四歲起就得了小兒麻痹的患者,在床上躺了42年。在這種情況下,我無法為他安排900世紀的神經重建技術來治療,甚至不能給他安排一次安樂死。
「新的現實依然存在。我的兒子依然躺在這個世紀的某個位置。是我把他弄成這樣的。是我的心智和我的計算,給了他這個新的人生;是我的命令啟動了那次變革。我為了他和他的母親,犯下了那麼多罪行;但這最後的一次,即使我全程都沒有違背永恆之人的誓言,卻是我最可怕的罪孽,造就了他這樣悲慘的人生。」
哈倫無言以對,沒有開口。
忒塞爾說:「但你現在可以明白了,我為什麼能理解你的處境,為什麼願意讓你擁有那個姑娘。它不會傷害永恆時空的運行,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贖還我的罪行。」
這次哈倫相信了。他已經完全改變了自己的認識,他相信了!
哈倫蹲在地上,頭埋在雙膝間,緊握的拳頭抵著太陽穴。他深埋著頭,緩緩地搖晃著,一陣徹頭徹尾的絕望情緒淹沒了他的全身。
他本來可以挽救永恆時空,挽救他自己,可是他卻選擇了同歸於盡——毀掉了永恆時空,也永遠失去了諾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