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中尉與小丑

2024-09-26 12:27:19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騾的軍隊攻陷卡爾根這件事,若說在七千秒差距外造成一些迴響,例如一位老行商的好奇、一名頑固上尉的不安,以及一位神經過敏市長的煩惱——對於身在卡爾根的人們,這個事實卻不曾導致任何變化,也沒有引起任何反應。時間或空間上的距離,會放大某些事件的重要性,這是人類歷史上永恆不變的教訓。話說回來,根據歷史的記載,人類從來沒有真正學到這個教訓。

  卡爾根仍舊是——卡爾根。在銀河系這個象限中,只有卡爾根好像還不知道帝國已經崩潰,斯達涅爾皇朝的統治已經結束,帝國的偉業已經遠去,和平的時代也已經不再。

  卡爾根是個充滿享樂的世界。儘管有史以來最龐大的政治結構已土崩瓦解,它卻沒有受到波及,仍然繼續不斷生產歡樂,經營著穩賺不賠的休閒業。

  它躲掉了冷酷無情的歷史劫數,因為無論多麼兇狠的征服者,都不會毀滅或嚴重破壞這樣一棵搖錢樹。

  但即使是卡爾根,也終究變成一名軍閥的大本營;這個柔順的世界,被鍛鍊成隨時隨地能夠應戰。

  不論是人工栽培的叢林、線條柔和的海岸線,或是華麗而充滿魅力的城市,都呼應著軍隊行進的雄壯節奏,其中有來自其他世界的傭兵,也有徵召入伍的卡爾根國民。卡爾根轄下的各個世界也一一武裝起來,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卡爾根將賄賂的花費省下,挪作購買星際戰艦之用。它的統治者以實際行動向全銀河證明,他決心保衛既有的疆域,並汲汲於攫取他人的領土。

  他是銀河中的一位大人物,足以左右戰爭與和平,也足以成為一個帝國的締造者,一個皇朝的開國皇帝。

  

  不料殺出一個默默無聞、卻有著滑稽綽號的人物,輕而易舉就擊敗了他——以及他的軍隊,還有他的短命帝國,甚至可說是不戰而勝。

  於是卡爾根又恢復昔日的秩序。國民兵脫下制服,重新擁抱過去的生活;原有的軍隊完成改編,收編了許多其他世界的職業軍人。

  就像過去一樣,卡爾根又充滿各種觀光活動。例如叢林中的打獵遊戲,遊客付一筆可觀的費用,即可追獵那些人工飼養、從不害人的動物。如果厭倦了陸上的遊獵,還能坐上高速空中飛車,去獵殺天空中無辜的巨鳥。

  各大城市中,充滿著來自銀河各處逃避現實的人群。他們可以根據各自的經濟狀況,選擇適合自己的娛樂活動。從只需要花費半個信用點、老少咸宜的空中宮殿觀光,到絕對隱密、只有大財主才精通門路的聲色場所。

  卡爾根的人潮多了杜倫與貝泰兩人,頂多像在大海中注入兩滴雨點。他們將太空船停在「東半島」的大型公共船庫,隨即理所當然地被吸引到「內海」——這裡是中產階級的遊樂區,各種遊樂活動仍然合法,甚至可算是高尚,遊客也不至於令人無法忍受。

  由於陽光很強,天氣又熱,貝泰戴著一副黑色太陽眼鏡,穿著一件白色的薄紗袍。她用那雙被曬得發燙、但幾乎沒有曬紅的手臂緊緊抱住雙膝,眼睛則茫然地盯著她的先生,從頭到腳仔細端詳他攤開的身體——在耀眼的陽光照耀下,他的肌膚仿佛也在微微發光。

  「可別曬得太久。」她早就警告過他,可是杜倫家鄉的太陽是一顆垂死的紅色星球,儘管他在基地待過三年,陽光對他而言仍是奢侈品。他們來到卡爾根已經四天,杜倫總是先做好防紫外線措施,然後只穿一條短褲來享受日光浴。

  貝泰擠到他身邊,兩人依偎在沙灘上輕聲低語。

  杜倫的表情顯得輕鬆,他的聲音卻很沮喪。「好吧,我承認我們毫無進展。可是他在哪裡?他到底是什麼人?這個瘋狂的世界完全沒有他的蹤跡,也許他根本不存在。」

  「他絕對存在。」貝泰答道,她的嘴唇卻沒有動,「只不過他太聰明了。你叔叔說得對,他是我們可以利用的人——只要還有時間。」

  短暫的沉默後,杜倫輕聲說:「貝,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正在做白日夢,夢見被太陽曬得昏昏沉沉。一切似乎都進行得很順利——很完美。」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幾乎細不可聞,然後又逐漸提高音量。「貝,記不記得大學裡的亞曼博士怎麼說的?雖然基地不可能戰敗,但並不代表基地的統治者不會下台。基地的正式歷史,難道不是從塞佛·哈定趕走百科全書編者,以第一任市長的身份接管端點星才開始的嗎?然後又過了一個世紀,侯伯·馬洛掌握大權的方式,難道不也是同樣激進嗎?既然有兩次統治者被擊敗的先例,就代表這是可行的。我們又為什麼做不到呢?」

  「杜,那是書本上老掉牙的說法。你想得太美了,根本是在浪費時間。」

  「是嗎?你聽好,赫汶是什麼?難道它不是基地的一部分嗎?假如由我們當家做主,仍然算是基地的勝利,失敗的只是當今的統治者。」

  「在『我們能』和『我們會』之間,還有很大的一段距離。你說的只是一堆廢話。」

  杜倫蠕動了一下。「貝,小笨蛋,你這是酸葡萄心理。你這樣掃我的興,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睡一會兒。」

  貝泰卻伸長脖子,突然——相當沒來由地——吃吃笑了起來。她還摘下太陽眼鏡,僅用手遮著眼睛,向海灘遠處眺望。

  杜倫抬起頭,然後又爬起來,轉過身,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她顯然是望向一個細長的身影,那人正在為來往的群眾表演倒立,雙腳停駐在半空中,雙手在地面搖搖晃晃地走動。他是那些群聚海邊的乞丐之一;他們利用柔軟的關節做出種種雜耍,以便向圍觀的群眾乞討。

  這時一名海灘警衛向他走去,小丑竟然能用單手保持平衡,伸出一隻手,將拇指放在鼻尖,頭下腳上地做了一個鬼臉。警衛來勢洶洶地衝過去,卻被小丑一腳踢中肚子,立刻跌跌撞撞地退了好幾步。小丑動作流暢地順勢站起來,一溜煙地消失無蹤。氣得口吐白沫的警衛拔腿想追,卻被冷漠的人群阻住了去路。

  小丑順著海邊左沖右撞。他掠過許多人,不時表現得猶豫不決,卻從未停下腳步。原先觀看雜耍的群眾早已散去,那名警衛也已經離開了。

  「他真是個奇怪的傢伙。」貝泰顯得很感興趣,而杜倫只是隨口表示同意。此時小丑愈跑愈近,看得清楚他的容貌了。他的鼻子又大又長,好像一個手把,一張瘦臉都集中在長鼻子周圍。華麗的衣裳將他瘦弱的四肢與細長的身軀襯托得更醒目。而他雖然行動靈活優雅,整個人卻有點像是隨意拼湊起來的。

  令人看到就忍不住發笑。

  小丑經過了杜倫與貝泰,似乎突然察覺到他們在注意自己,於是停下腳步,一個急轉彎,又向他們走了過來。他那雙褐色的大眼睛緊緊盯住貝泰。

  一時之間,她不知如何是好。

  小丑露出微笑,可是他那張掛著長鼻子的臉孔,越笑卻越顯得愁容滿面。當他開口的時候,說的則是核心星區的方言,聽起來既和氣又做作。

  「假若我能借用慈悲的聖靈賜予我的智慧,」他說道,「我會說眼前這位女士絕不屬於人間——頭腦清楚的人會認為這只是一場美夢。可是我寧願頭腦不清,相信這雙被迷惑且著了魔的眼睛見到的都是真實。」

  貝泰雙眼睜得老大,叫道:「哇!」

  杜倫哈哈大笑。「喔,你成了迷人心魄的妖精了。貝,這些話值得五個信用點,拿給他吧。」

  不料小丑向前跳了一步。「不,我親愛的女士,千萬別誤會我。我如此言語絕非為了金錢,而是為了一雙明亮的眸子,和一張甜美的臉蛋。」

  「可真謝謝你啦。」然後,她又對杜倫說:「天哪,你想他是不是被太陽曬昏了頭?」

  「可不只是眸子和臉蛋而已,」小丑繼續喋喋不休,口中吐出的話愈來愈瘋癲,「還有您的心地,純潔而善良——並且充滿慈愛。」

  杜倫站起身來,抓起四天以來一直挾在腋下的白袍,然後套在身上。「好啦,兄弟,」他說,「請你告訴我究竟想要什麼,別再煩這位女士了。」

  小丑嚇得倒退一步,瘦弱的身子縮成一團。「喔,我絕對沒有惡意。我是外地人,大家都認為我的腦筋有問題,不過我還懂得相隨心轉的道理。在這位女士的美麗外表之下,藏著一顆慈愛的心,我知道她會幫我解決問題,才敢說出如此冒昧的言語。」

  「五個信用點能不能解決你的問題?」杜倫以挖苦的口氣說,同時掏出了一枚硬幣。

  小丑並沒有伸手,於是貝泰說:「杜,讓我跟他講吧。」她又很快地細聲補充道:「他說的話雖然聽來瘋瘋癲癲,不過你根本不用介意。他們的方言本來就是這樣;對他而言,我們的言語也許一樣奇怪呢。」

  她說:「你的問題是什麼?你不是在擔心那個警衛吧?他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了。」

  「喔,不是,不是他。他只是一陣微風,只能把一些灰塵吹上我的腳踝。我是在躲避另外一個人,他可是席捲世界的暴風,能將許多世界吹得東倒西歪。一個星期之前,我逃了出來,露宿在城市街頭,混跡在城市的人群中。為了尋找能幫助我的好心人,我端詳過許多張臉孔。如今我終於找到了。」他把最後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聽來更溫柔、更急切,大眼睛裡還充滿了不安。「如今我終於找到了。」

  「聽好,」貝泰實事求是地說,「我很願意幫助你,可是說句實話,朋友,對於席捲世界的暴風,我也無法提供任何庇護。老實說,我也許能……」

  此時,一陣高亢的怒吼聲突然逼近。

  「好啊,你這泥巴里長出來的混蛋——」

  朝他們跑來的正是那名海灘警衛,他的臉漲得通紅,嘴巴罵個不停。站定後,他舉起低功率的麻痹槍。

  「你們兩個,抓住他,別讓他跑了。」他粗大的手掌落向小丑細瘦的肩頭,小丑立刻發出一陣哭喊。

  杜倫問道:「他到底做了什麼?」

  「他到底做了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哈哈,問得好!」警衛將手伸進腰帶上的隨身囊中,掏出一條紫色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珠。然後,他興沖沖地答道:「讓我告訴你他到底做了什麼。他是一名逃犯。他逃跑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卡爾根,剛才若不是他頭下腳上,我早該認出他來了。」他一面狂笑,一面猛力搖晃他的獵物。

  貝泰帶著微笑說:「警官,請問他又是從哪裡逃出來的?」

  警衛提高了嗓門。此時附近的人群漸漸靠攏,個個目不轉睛、嘰嘰喳喳地看著這場好戲。隨著旁觀的人愈來愈多,警衛愈來愈感到自己的重要性。

  「他又是從哪裡逃出來的?」他以充滿嘲諷的口氣,慷慨激昂地說,「哈哈,我想你們一定聽說過騾吧。」

  所有的嘰喳聲頓時消失,貝泰感到胃部突然冒出一絲寒氣。小丑仍被警衛結結實實地抓住,他不停地發抖——眼睛卻始終停駐在貝泰身上。

  「你可知道,」警衛繼續兇巴巴地說,「這個可惡的雜碎是誰?他就是大人的弄臣,是前幾天從宮中逃走的。」他又用力搖晃著小丑,「傻子,你承不承認?」

  小丑沒有回答,只是臉色更加蒼白。貝泰靠在杜倫身邊,跟他耳語了幾句。

  杜倫客客氣氣地走近警衛。「老兄,請你把手拿開一下子就好。你抓著的這個藝人收了我們的錢,正在為我們表演舞蹈,還沒有表演完呢。」

  「對了!」警衛陡然提高音量,好像突然想到什麼,「還有賞金——」

  「你可以去領賞,只要你能證明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在此之前,請你把手鬆開。你可知道你正在干擾遊客,這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你卻是在干擾大人的公事,這一定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他再度搖晃那個小丑,「死東西,把錢還給人家。」

  杜倫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一把奪下警衛手中的麻痹槍,差點還把警衛的半根手指一塊扯下來。又痛又怒的警衛發出一陣狂哮。杜倫又猛力推了他一把,小丑終於脫身,趕緊躲到杜倫背後。

  看熱鬧的群眾現在已經人山人海,卻沒有什麼人注意到這個最新發展。外圈有不少人拉長了脖子,內圈許多人卻開始向外擠,像是決心與中心保持更安全的距離。

  遠方突然又起了一陣騷動,隨即傳來一聲刺耳的號令。群眾趕緊讓出一條路,兩名士兵大搖大擺走了過來,手中的電鞭仿佛蓄勢待發。他們的紫色軍服上繡著一道尖銳的閃電,下方還有一顆裂成兩半的行星。

  走在兩人後面的,是一位身穿中尉制服的軍官;體格魁梧,黑皮膚,黑頭髮,臉色極為陰沉。

  黑人中尉的聲音溫和得很虛假,代表他根本不必大吼大叫以壯聲勢。他說:「你就是那個通知我們的人?」

  警衛仍然緊握著扭傷的手,臉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含糊地答道:「閣下,賞金是我的,我還要指控那個人……」

  「你會得到賞金的。」中尉答道,卻根本沒有望著警衛。他對手下隨便做個手勢。「把他帶走。」

  杜倫感覺到小丑死命扯著他的袍子。

  於是他提高嗓門,並且盡力不讓聲音發抖,說道:「很抱歉,中尉,這個人是我的。」

  兩名士兵把杜倫的話當耳邊風,其中一個已經順手舉起鞭子。中尉立時大喝一聲,鞭子才放了下來。

  中尉黝黑而粗壯的身軀向前移動,峙立在杜倫面前。「你是什麼人?」

  杜倫不假思索便答道:「基地的公民。」

  這句話立刻生效——至少在群眾間引起了震撼。勉強維持的沉默立時打破,周遭又充滿了嘈雜聲。騾的名字或許能引起畏懼,但那畢竟是一個新的名號,不像「基地」的老招牌那樣深入人心且令人敬畏。基地過去曾經擊敗帝國,如今則以殘酷的專制手段,統治著銀河系的四分之一。

  中尉卻面不改色,他說:「躲在你後面的那個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嗎?」

  「聽說他是從貴國領導者的宮廷中逃出來的,但我只能肯定他是我的朋友。你想帶他走,必須提出堅實的證據。」

  人群中發出了尖聲的嘆息,可是中尉毫不理會。「你帶著基地公民的證件嗎?」

  「在我的太空船上。」

  「你可了解你的行為已經違法?我能當場把你槍斃。」

  「這點毫無疑問。但如果你殺死一名基地公民,你們的統領很可能會把你大卸八塊,然後才送去基地,當做賠罪的一部分。其他世界的統領就這麼做過。」

  中尉舔了舔嘴唇。因為杜倫說的都是事實。

  他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杜倫卻得理不饒人。「回到我的太空船後,我才願意回答其他的問題。你可以在船庫中查到我們的隔間號碼,登記的名稱是貝泰號。」

  「你不肯把這個逃犯交給我嗎?」

  「或許我會交給騾。叫你的主子來吧!」

  他們的對話已經逐漸變成耳語,不久,中尉陡然一轉身。

  「驅散群眾!」他對兩名手下說,口氣聽來居然不算太兇殘。

  兩條電鞭此起彼落。立刻傳來一陣尖叫聲,眾人爭先恐後作鳥獸散。

  在他們乘坐短程飛船,從海灘回到船庫的途中,杜倫一直低頭沉思。他總共只開了一次口,卻幾乎是在自言自語:「銀河啊,貝,剛才實在太驚險了!我好害怕……」

  「是啊,」她的聲音帶著顫抖,雙眼依然流露出近乎崇拜的目光,「看不出來你那麼勇敢。」

  「可是,我還是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突然發現手中多了一柄麻痹槍,甚至不確定自己會不會用,而我卻跟他對答如流。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這樣做。」

  他抬頭看了看飛船走道對面的座位,騾的小丑正縮成一團呼呼大睡。他又以苦澀的口氣補充道:「我這輩子從未遇過這麼困難的事。」

  中尉恭敬地站在駐軍團長面前,團長望著他說:「幹得很好,你的任務完成了。」

  中尉並沒有立刻離去。他以沉重的口氣說:「報告長官,騾在眾人面前丟了臉。我們需要進行一些懲戒行動,以挽回世人的尊重。」

  「補救措施都已經做過了。」

  中尉剛要轉身,又以近乎憤慨的口吻說:「長官,命令就是命令,我必須服從。可是站在一個手持麻痹槍的人面前,對他的無禮態度忍氣吞聲,我這輩子從未遇過這麼困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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