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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學案·明道學案》(卷十三節選)

2024-09-26 11:53:12 作者: (宋)程顥,程頤

  序錄

  祖望謹案:大程子之學,先儒謂其近於顏子,蓋天生之完器。然哉!然哉!故世有疑小程子之言若傷我者,而獨無所加於大程子,述《明道學案》。

  濂溪門人

  純公程明道先生顥

  

  程顥,字伯淳,世居中山,後徙為河南人。高祖羽,太宗朝三司使。父珦,太中大夫。先生生而秀爽。叔祖母任抱之,釵墜不覺,後數日方求之,先生未能言,以手指示其處,得之。踰冠,中進士第,調鄠縣主簿。南山有石佛,歲傳其首放光,遠近聚觀。先生謂其僧曰:「吾有職事。俟復見,為吾取其首來觀之。」自是光不復見。改上元縣,盛夏堤決,法當言之府,府言之漕司,然後興作。先生曰:「若是,苗槁久矣!」竟發民塞之,歲乃大熟。上元當水運之沖,設營以處病卒,至者輒死。先生曰:「病者給券而後得食。待食數日,奚而不死!」乃白漕司豫貯米營中,死者減半。仁宗登遐,遺制,官吏成服三日而除。三日之朝,府尹率屬吏將釋服,先生進曰:「請盡今日。若朝而除之,所服止二日爾。」尹不從。先生曰:「公自除之。某非至夜,不敢釋也。」一府相視,無敢除者。茅山有龍池,其龍如蜥蜴而五色,自昔嚴奉,以為神物。先生捕而脯之,使人不惑。始至邑時,見持竿以黏飛鳥者,取其竿折之,自是鄉民子弟不敢復畜禽鳥。其不嚴而令行如此。移晉城令。河東財賦窘迫,官所科買,雖至賤之物,價必騰湧。先生度所需,使富室豫儲以待,及期,定價買之,貧富咸利。縣庫有雜納錢數百千,常藉以補助民力。部使者至,則告之曰:「此錢令自用而不私,請一切不問。」先生視民如子。民以事至縣者,必告之以孝悌忠信。欲辨事者,或不持牒,徑至庭下,先生從容理其曲直,無不釋然。度鄉村遠近為保伍,使之力役相助,患難相恤,而奸偽無所容。凡孤煢殘廢者,責之親戚鄉黨,使無失所。行旅出於其塗者,疾病皆有所養。鄉皆有校,暇時親至,召父老而與之語;童兒所讀書,親為正句讀。教者不善,則為易置。鄉民為社會,為立科條,旌別善惡,使有勸有恥。在縣三年,民無強盜及鬬死者。秩滿,吏夜叩門,稱有殺人者,先生曰:「吾邑安有此!誠有之,必某村某人也。」問之,果然。或詢其故,曰:「吾嘗疑此人惡少之勿革者也。」熙寧初,用呂正獻公分著薦,為太子中允、監察御史里行。神宗素知其名,每召見,從容咨訪。將退,則曰:「卿可頻來求對。欲常相見耳。」一日,議論甚久,日官報午正,先生始退。中人相謂曰:「御史不知上未食邪·」務以誠意感動人主,言人主當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當為卿戒之!」及論人才,曰:「陛下奈何輕天下士·」神宗曰:「朕何敢如是!」前後進說,未有一語及於功利。嘗極陳治道,神宗曰:「此堯、舜之事,朕何敢當!」先生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王安石執政,議更法令,言者攻之甚力。先生被旨赴中堂議事,安石方怒言者,厲色待之,先生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議,願平氣以聽。」安石為之媿屈。新法既行,先生言:「智者若禹之行水,行所無事。自古興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而能有成者。就使徼幸小成,而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浸衰,尤非朝廷之福。」乞去言職。安石本與之善,及是,雖不合,猶敬其忠信,不深怒,但出提點京西刑獄。先生固辭,改簽書鎮寧軍判官。奄人程昉治河,取澶卒八百,天方大寒而虐用之,眾逃歸。群僚畏昉,欲勿納,先生曰:「彼逃死自歸,勿納必亂。」即親往啟門,約少休,三日後役,眾驩呼而入。具以事上,得不遣。昉後過州,見先生,言甘而氣懾。退而揚言於眾曰:「澶卒之潰,程中允誘之,吾且訴於上。」先生聞之,笑曰:「彼方憚我,故為是言也。」果不敢訴。曹村埽決,先生謂郡守劉渙曰:「曹村決,京師可虞。請以廂兵見付,事或可集。」渙以鎮印假之,先生立走決所,激諭士卒。議者以為勢不可塞,徒勞人耳。先生募善泅者銜細繩以渡決口,得引大索,兩岸並進,數日而合。遷太常丞、知扶溝縣,廣濟、蔡河在縣境,瀕河惡子脅取行舟財貨,歲必焚舟十數。先生捕得一人,引其類,得數十人,不復根治,但使分地挽舟,督察作過者,其患始息。水災,請發粟,司農遣使閱實,鄰邑多自陳「谷且登,無貸可也」,先生請貸不已,得谷六千石,飢者用濟。司農視貸籍,戶同等而所貸不等,檄縣杖主吏。先生言:「濟飢當以口之眾寡,不以戶之高下。令實為之,非吏罪。」乃已。奄人王中正巡閱保甲,權寵張甚,諸邑供帳,唯恐得罪。至扶溝,主吏以告。先生曰:「吾邑貧,安能效他邑。取於民,法所禁也,獨有令故青帳可用爾。」中正亦憚之,不敢入境。有犯小盜者,先生諭而遣之。再發,盜謂其妻曰:「我與大丞約,不復為盜。今何面目見之邪!」遂自經。除判武學,李定劾其新法之初,首為異論,罷復舊任。已坐逸獄,責監汝州酒稅。哲宗立,召為宗正丞,未行而卒,元豐八年六月十五日也,年五十四。先生資性過人,而充養有道,和粹之氣,盎於面背。門人交友從之數十年,未嘗見其忿厲之容。遇事優為,雖當倉卒,不動聲色。自十五六時,與弟正叔聞汝南周茂叔論學,遂厭科舉之習,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秦、漢而下,未有臻斯理也。文潞公采眾議而為之表其墓曰明道先生。嘉定十三年,賜諡曰純公。淳祐元年,封河南伯,從祀孔子廟庭。明嘉靖中,祀稱先儒程子。

  百家謹案:宋乾德五年,五星聚奎,占啟文明之運。逮後景德四年、慶曆三年復兩聚,而周子、二程子生於其間。朱子曰:「元公不由師傳,默契道體,建《圖》屬《書》,根極領要。當時見而知之者有程氏,遂廣大而推明之,使夫天理之微,人倫之著,事物之眾,鬼神之幽,莫不洞然畢貫於一,而周、孔、孟氏之傳,煥然復明。」此定論也。顧二程子雖同受學濂溪,而大程德性寬宏,規模闊廣,以光風霽月為懷;二程氣質剛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為體。其道雖同,而造德自各有殊也。

  識仁篇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橫渠《西銘》,舊名《訂頑》),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心未除,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既能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也。

  劉蕺山曰:程子首識仁,不是教人懸空參悟,正就學者隨事精察力行之中,先與識個大頭腦所在,便好容易下工夫也。識得後,只須用葆任法,曰「誠敬存之」而已。而勿忘、勿助之間,其真用力候也。蓋天理微妙之中,著不得一毫意見伎倆,與之湊泊。才用纖毫之力,便是以己合彼之勞矣,安得有反身而誠之樂?誠者,自明而誠之謂;敬者,一於誠而不二之謂。誠只是誠此理,敬只是敬此誠,何力之有!後人不識仁,將天地間一種無外之理,封作一膜看,因並不識誠敬,將本心中一點活潑之靈,滯作一物用,胥失之矣!良知良能是本心,昏昧放逸是習心。向來不識此理,故種種本心為習心用;今來既識此理,故種種習心為本心轉,又何患不存之,又存而不能期月守也?此程子見道分明語也。乃先儒以為地位高者之事,非淺學可及,學者只合說克己復禮為仁。周海門先生深不然之,以為不識仁而能復禮者無有是處,極為有見。而顧涇陽先生則云:「學者極喜舉程子識仁。但昔人是全提,後人只是半提。『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後人只說得『渾然與物同體』,而遺卻下句,此半提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全提也。後人只說得『不須』二句,而遺卻上句,此半提也。」尤見衛道之苦心矣!

  又曰:朱子謂程子《識仁篇》乃地位高者之事,故《近思錄》遺之。然「誠敬存之」四字,自是中道而立。

  又曰:《識仁》一篇,總只是狀仁體合下來如此,當下認取,活潑潑地,不須著纖毫氣力,所謂「我固有之」也。然誠敬為力,乃是無著力處。蓋把持之存,終是人為;誠敬之存,乃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誠敬,誠就是存也。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泥不須防檢窮索,則誠敬存之當在何處?未免滋高明之惑。子靜專言此意,固有本哉!

  顧涇陽曰:程伯子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只此一語已盡,何以又雲「義禮智信皆仁」也?始頗疑其為贅。及觀世之號識仁者,往往務為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內濟其私,甚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銖回互,誑己誑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為何物,猶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後知伯子之意遠矣!

  宗羲案:明道之學,以識仁為主,渾然太和元氣之流行,其披拂於人也,亦無所不入,庶乎「所過者化」矣!故其語言流轉如彈丸,說「誠敬存之」,便說「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說「執事須敬」,便說「不可矜持太過」,惟恐稍有留滯,則與天不相似。此即孟子說勿忘,隨以勿助長救之,同一埽跡法也。鳶飛魚躍,千載旦暮。朱子謂:「明道說話渾淪,然太高,學者難看。」又謂:「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下稍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他們只見上一截,少下面著實工夫,故流弊至此。」此所謂程先生者,單指明道而言。其實不然,引而不發,以俟能者。若必魚筌兔跡,以俟學人,則匠、羿有時而改變繩墨、轂率矣。朱子得力於伊川,故於明道之學,未必盡其傳也。

  定性書

  百家謹案:橫渠張子問於先生曰:「定性未能不動,猶累於外物,何如·」先生因作是篇:

  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苟以外物為外,牽己而從之,是以己性為有內外也。且以己性為隨物於外,則當其在外時,何者為在內?是有意於絕外誘,而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既以內外為二本,則又烏可遽語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易》曰:「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苟規規於外誘之除,將見滅於東而生於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顧其端無窮,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適道,大率患在於自私而用智。自私,則不能以有為為應;用智,則不能以明覺為自然。今以惡外物之心,而求照無物之地,是反鏡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孟氏亦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也。兩忘,則澄然無事矣。無事則定,定則明,明則尚何應物之為累哉!聖人之喜,以物之當喜;聖人之怒,以物之當怒。是聖人之喜怒,不繫於心而繫於物也。是則聖人豈不應於物哉?烏得以從外者為非,而更求在內者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視聖人喜怒之正,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發而難制者,唯怒為甚。第能於怒時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亦可見外誘之不足惡,而於道亦思過半矣。

  百家謹案:先生他日又曰:「治怒為難,治懼亦難,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懼。」

  劉蕺山曰:此伯子發明主靜立極之說,最為詳盡而無遺也。稍分六段看,而意皆融貫,不事更端,亦不煩詮解。今姑為之次第:首言動靜合一之理,而歸之常定,乃所以為靜也。是內非外,非性也;離動言靜,非靜也。「天地之常」以下,即天地之道以明聖人之道不離物以求靜也。「人之情」以下,言常人之情自私用智,所以異於聖人而終失其照物之體也。「《易》曰」以下,又引《大易》、孟子之言以明自私用智之必不然也。「聖人之喜」以下,又即聖人應物之情以明外物之不足惡。而「夫人之情」以下,又借怒之一端,於極難下手處得定性之法如此,又以見外物之不足惡也。合而觀之,主靜之學,性學也。「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聖人常寂而常感,故有欲而實歸於無欲,所以能盡其性也。常人離寂而事感,離感而求寂,故去欲而還以從欲,所以自汩其天也。主靜之說,本千古秘密藏,即橫渠得之,不能無疑。向微程伯子發明至此,幾令千古長夜矣。

  百家謹案:「性無內外」雲者,羅整庵云:「內外只是一理也。」「情順萬物而無情」者,先遺獻云:「此語須看得好。孔子之哭顏淵,堯、舜之憂,文王之怒,所謂『情順萬物』也。若是無情,則內外兩截,此正佛氏之消煞也。『無情』只是無私情,如下文聖人之喜怒,以物之當喜怒,而無自私用智之喜怒。」

  百家又案:嘉靖中,胡柏泉松為太宰,疏解《定性書》,會講於京師,分作四層:「一者,天地之常,心普物而無心,此是天地之定。二者,聖人之常,情順物而無情,此是聖人之定。三者,君子之學,廓然大公,物來順應,此是君子之定。四者,吾人第於怒時遽忘其怒,觀理是非,此是吾人之定。吾人希君子,君子希聖人,聖人希天地。」是日,天下計吏俱在京,咸會於象房所,約五千餘人。羅近溪、耿天台、周都峰,徐龍灣並參講席,莫不飽飫斯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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