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嫌疑人
2024-09-26 11:36:46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1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在7點鐘醒來。
我走到客廳里的佛龕前,雙手合十,凝視著沙耶的遺像。照片中二十多歲的沙耶笑靨如花地看著我。看著她的笑容,我的耳畔仿佛又迴響起了她那爽朗的笑聲。
隨後,我去洗手間洗臉,用剃鬚刀和剃鬚膏來修理夾雜著白色鬍鬚的八字鬍和絡腮鬍。記得兩年前我剛開始留鬍子的時候,怎麼都覺得這鬍子很奇怪,但現在若沒有八字鬍和絡腮鬍,反倒覺得不自在了。
收拾妥當之後,我戴上眼鏡,打開玄關門走到走廊上。
雨靜靜地下著,無數細小的水滴從陰霾的天空傾瀉而下,眼前的街道和遙遠的橫濱港都籠罩在濛濛細雨中。眼前的一切都提醒我回憶起昨天的新聞——關東地區已經進入梅雨季節了。
坐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當我拿起郵箱裡的報紙準備進電梯上樓時,中田英子恰巧從打開的電梯門裡走了出來。這位六十多歲的女性就住在隔壁的708號房間。一大清早就打了個照面,我們便互相寒暄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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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保寺先生,你明天參加俳句[1]會嗎?」中田英子問道。
「有這個打算。」我點了點頭。
「久保寺先生最近進步很大呢!」
她說完,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對不起,有點兒大言不慚了……」
「不,能得到中田夫人的認可,是我的榮幸。」
她是我所在的俳句會的前輩會員。
「久保寺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創作俳句的?」
「三四年前吧。本來家妻就很喜歡,受她的影響,我也就開始嘗試著學習了。妻子對我要求很嚴格,總是要我修改很多地方。我也一直在努力創作能讓妻子稱讚的句子……」
「您有個好妻子啊!」中田英子平靜地說。
「對於我來說,俳句也寄託著我對亡妻的思念。在她病逝之後,我一個人住在沒有她的家裡感到很痛苦,所以才搬來了這個公寓。」
其實,沙耶並不是病逝,而是自殺。但是,那件事我沒有說出口。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至今都令我心如刀割。
「那明天的俳句會見。」說著,我進了電梯。
我用沙耶用過的菜刀、砧板和平底鍋,做了培根煎蛋和蔬菜沙拉。我烤好麵包,把橙汁倒在杯子裡,一個人吃了早飯,然後用咖啡機沖了杯咖啡,把報紙攤放在桌子上看了起來。
藤白市。當這個城市的名字突然映入眼帘,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藤白市……當然,和那個藤白沒有關係。但一看到這個名字,我就無法保持平靜。
二十四年前,我殺了一個叫藤白亮介的男人。
*
藤白亮介是我的同事,我們曾在一家貿易公司——沖野上產業的材料課一起工作過。他是一個身材頎長、溫潤如玉又有少爺風度的男人。他喜歡運動,性格隨和,上司對他的印象很好,自然他也很受女同事的喜歡。
我迷上了賽馬,仗著自己還是單身,經常把大半工資都投進去。所以,存錢什麼的是不可能了。有一次,我在府中賽馬場輸光了所有的錢,黯然地站在回家的車站站台上。我一直在為如何活到下次發工資而苦惱。就在這時,藤白跟我搭話了。
聽我講述了自己的窘境後,藤白主動提出可以借給我五萬日元。我驚訝地想要拒絕,他卻微笑著說:「看到別人有困難,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我還有不少積蓄,借給你五萬左右還是沒問題的。」
聽說藤白的父輩好像是資本家,於是我便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好意。第二天午休時,藤白偷偷地把裝在信封里的五萬日元遞給我,還不忘叮嚀道:「什麼時候還都行。」應藤白的要求,我給他寫了張借條。
藤白倒是沒有催促過還款,但我卻以此為開端向他借了好多次錢,每次都是五萬日元左右。
那是我借錢一年之後的3月13日。我正準備下班,藤白問我:「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見藤白的左手中指纏著繃帶,我便問他怎麼搞的。他只是笑著說:「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戳到了。」
他從中學時代就開始打籃球,直到現在還在業餘球隊打球。身高將近一米八的藤白很適合打籃球。
進居酒屋後沒多久,我們聊起了前一天材料課頒發「最佳表現獎」的事。這個獎是給本年度表現最出色的部門準備的,拿到這個獎,意味著這個部門的全體成員每人都可以得到二十萬日元的獎勵。我們材料課因為降低採購成本而受到了高度評價,所以能拿到二十萬日元我感到很開心,但更開心的是工作得到了認可。作為項目組長的我,也曾被人私下詢問是不是快要晉升主任了。
這個話題結束時,藤白開口道:「對了。」
他接著說:「我借給你的錢也差不多該還了。」
在那之前,我都快忘了自己還欠著藤白錢的事了。
「啊,是啊,多少錢來著?」
「正好一百萬日元。」
「借了這麼多!先從最初借的五萬日元開始還吧。」
藤白露出奇怪的笑容:「全部哦。」
「啊?」我忍不住回問。
「我希望你能全部還清。」
「不,雖然我很想這麼做,但一下子全還清的話……」
「那麼,你打算每次都給我五萬日元,一點一點地還給我嗎?這樣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還完呢?」
雖然藤白的聲音始終很平靜,但字裡行間卻讓人感到一絲絲涼意。我一時語塞,陷入了沉默。這時,藤白臉上又露出了那柔和的笑容:「一百萬日元,借白領金[2]不就行了嗎?把借的一百萬日元一分不少地交給我,你再一點一點還白領金就行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從白領金那裡借一百萬日元,簡直是無稽之談。我的臉僵住了。
「明天晚上10點,你能來我的公寓還一百萬吧?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用白領金借點兒錢。」
藤白一邊說著這頓飯就拜託你了,一邊站了起來。
*
第二天白天,我滿腦子都是還錢的事。拋開白領金不談,父母五年前就去世了,我連一個親戚都沒有,沒有可以依靠的對象。唯一的資產是父母留給我的一棟三十年房齡的房子,但一時也無法換成錢。
我工作完全不在狀態,不斷地犯低級錯誤,被課長警告了。藤白知道我心不在焉的原因,不時投來嘲諷的目光。
我下午6點後就下班了。雖然同事們還在工作,但我已經無法再忍受滿腦子都是煩惱地工作了。
藤白的公寓在南品川,就在公司附近。到10點拜訪他之前,我一直待在附近的咖啡店裡。我點了三明治和咖啡,但因為沒有食慾,幾乎沒有動。
到了10點,我去了藤白的公寓。
「哎呀,你來了。」
和在公司時完全不同,藤白一臉不高興地出來迎接。難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嗎?我不知所措。
一進玄關就看到了二十五平方米左右的餐廳,相當寬敞。屋裡擺著餐桌、椅子、茶几和沙發,地上鋪著米色的地毯,對面那扇門裡面還有一個房間,所以應該是一室一廳。
考慮到南品川的地理位置,房租應該很可觀。
我注意到廚房水槽前放著一把椅子,應該是為了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櫥櫃裡的東西,用來墊腳的。
在藤白的禮讓下,我在沙發上坐下。藤白坐在茶几對面的沙發上。
「你準備好一百萬日元了嗎?」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還沒有。能不能再等等,我每次發工資的時候都會拿出一半來還錢,能不能再寬限一段時間?」
藤白面無表情地拒絕了。
「必須全部還清。」
「再怎麼說也太急了吧?如果你非要這樣的話,我就向總務報告,說你在向同事放貸。」
雖然這並不是借到錢後反咬一口才會說的話,但忍無可忍的我還是輕輕地威脅了他一下。
「隨你的便。總務三好課長會說你沉迷賭馬不對,一定會站在我這邊的。畢竟,我借給他很多錢。」
「……三好課長也有嗎?」
「是啊,不僅是三好課長,咱們公司的很多人都向我借過錢。」
藤白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麼要這麼做?」
藤白沒有回答,露出了溫柔的笑容。他的表情和言行完全不一致。我明白了,這個男人喜歡看別人痛苦的樣子。所以,他最初會借出一筆數額不大的錢,不逼迫對方償還,讓對方放鬆警惕,接著誘使對方一次又一次借錢,等金額變大,變得負債纍纍後再逼迫對方償還。然後,看到對方痛苦的樣子就會很高興。
我為什麼沒有早點兒發現呢?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向他借錢的。
「對了,你好像很喜歡總務課的森野沙耶?」
藤白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
「啊,啊!」
「好像約會過幾次?」
「你為什麼這麼說……」
「把錢借給別人的話,會得到各種各樣的信息。我想到一個好主意,要不然我把你欠了一屁股債的事情告訴森野?」
「……你說什麼?」
我茫然地看著他。藤白帶著少爺般的笑容說:「乾脆我就直接告訴她,和你這樣的男人交往沒有什麼好的。森野是個好姑娘,我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遭遇不幸。你也這麼覺得吧?」
「別這樣。」
「我決定明天就告訴她。女同事都很信任我,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就相信我的。而且,據我所知,她——」
恐懼和憤怒一瞬間爆發了。我雙手拿起放在沙發前茶几上的熱水壺,扔向坐在對面的男人。熱水壺打在藤白的臉上,只聽他慘叫一聲,捂著臉蹲了下來。我又重新拿起滾到地板上的熱水壺,往他頭上一揮。隨著一陣討厭的聲響,藤白向前傾,倒在地板上,隨後完全躺倒下去。
時間仿佛靜止了。我呆呆地站了好幾分鐘,直到腳下的地板發出哐當一聲重響,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是拿著的熱水壺從手中滑落下來。
只見藤白一動也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怔怔地躺在地板上。我蹲在一旁,戰戰兢兢地握住藤白的右手摸了摸脈搏——沒有脈動,又慌忙把手放在藤白的左胸上——沒有心跳。
我犯了大錯,我殺了藤白!我感到自己的腳下在崩塌。此時此刻,我該怎麼辦?
冷靜下來,我對自己說,冷靜思考一下。
首先應該考慮的是警察會不會懷疑我。如果藤白借錢給我的事被發現,我應該是第一個被懷疑的人。但是,藤白說我們公司的很多人都向他借過錢。這樣一來,候選的嫌疑人就會有很多。
話雖如此,我仍然是候選嫌疑人之一,這一點不會改變。那麼,不如準備一個有力的嫌疑人。
比如,偽裝成藤白留下兇手的名字。
我最先想到的是剛才藤白提到的總務課的三好課長。我討厭他,因為他經常騷擾部下沙耶,我曾聽沙耶為此發過牢騷。雖然我知道並不是留下三好課長的名字警察就會逮捕他,但是哪怕這樣讓他吃點兒苦頭也好。
環顧四周,我發現房間角落的電話架上放著便條紙和原子筆,就用這個吧。
我墊著手帕,用左手拿起原子筆,在便條紙上用平假名寫下「三好」。
因為是用不常用的左手寫字,所以顫抖得難以辨認,但也正因為如此,警察應該看不出是我的筆跡。
然後我把藤白的屍體拖到電話架前,讓屍體趴著,右臂向前伸,右手握著原子筆,然後在原子筆下面放了一張便條紙。瀕死的藤白拿起放在電話架上的便條紙和原子筆,趴在地板上寫下兇手的名字,然後斷氣——看起來是這樣的吧?
根據我以前在公司的觀察,藤白應該慣用右手。也許有人會覺得筆跡和藤白平時寫的不一樣,但既然是在瀕死狀態下用顫抖的手寫的,稍有不同應該也不奇怪。
接下來,必須擦去我的指紋。我拿起廚房裡的抹布,把地上的熱水壺擦得乾乾淨淨,還擦了擦我在沙發上碰到過的地方和門把手。
我突然有些好奇,就去裡面的房間看了看。這裡應該是臥室,放著床和衣櫃。裡面空無一人。接著我又看了看洗手間和浴室,這裡也沒有人。我鬆了一口氣,用手帕包著門把手,打開門,來到走廊上。
走廊里空無一人,一片寂靜。我悄悄地走下樓梯。
下樓的途中,腦子裡突然回想起廚房水槽前放著的椅子,這時覺得有些難以理解。我原本以為那是藤白伸手去拿水槽正上方櫥櫃裡的物品時用的踏板,但仔細一想,藤白的身高應該夠得著櫥櫃。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用椅子來當踏板呢?還是說,使用椅子的是其他更矮的人?但是,在藤白的房間裡,會有其他人需要伸手拿櫥櫃的物品嗎?拜託藤白不就行了嗎?
雖然我無法理解,但事到如今也沒有勇氣回去確認。至少剛才房間裡肯定沒有其他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就那樣放著應該也沒有任何問題。
比起這個,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呢?雖然候選嫌疑人有很多,我也做了一些手腳,讓警察對總務課的三好課長產生懷疑,但是自己沒有不在場證明,心裡還是感到不安。
之後能不能製造不在場證明呢……
走下樓梯,穿過昏暗的入口。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快步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