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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11:36:07 作者: (日)大山誠一郎

  寺田聰的每一天就像蓋好的圖章一樣周而復始地重複著。

  早上8點50分,他去位於三鷹市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上班。和門衛大冢慶次郎打招呼後,他打了卡。

  寺田聰把公文包放在助手室,然後去盥洗室洗手。在那裡,他遇到了清潔工中川貴美子。她五十多歲,燙著頭髮。簡單寒暄了幾句後,貴美子想用戴著橡膠手套的手遞給寺田聰一顆糖,寺田聰婉言謝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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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後,他來到館長室,向館長緋色冴子警視[4]打招呼,不出意料地再次被無視了。並不是館長對寺田聰有意見,而是緋色冴子對誰都很冷淡,幾乎不打招呼。簡而言之,就是缺乏溝通能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像往常一樣待在助手室,不停地把刑事案件證物和遺留物裝到塑膠袋裡,再貼上二維碼標籤。午休的時候,他要麼去附近的廉價日料店,要麼去便利店買便當吃。之後一到5點30分就準時下班,從不加班。

  原搜查一課的寺田聰因犯錯被扔到這個犯罪資料館已經一年了。這裡與搜查一課的工作簡直無法同日而語,以前只要一有案件就會沒日沒夜地工作,現在倒是落得清淨。

  犯罪資料館保管著戰後警視廳管轄範圍內發生的所有刑事案件的遺留品、證物、搜查文件,用於調查、研究以及搜查員的培訓,以便為以後的案件偵查提供幫助。赤色博物館設立於1956年,其名字效仿倫敦警察局犯罪博物館——俗稱「黑色博物館」。因為是紅磚建築,所以人稱「赤色博物館」。

  不過,與世界上享有盛譽的黑色博物館不同的是,赤色博物館雖然最初的定位是開展「調查、研究、培訓」工作,但現在實際上已經淪為一個物證倉庫。說白了,這裡的工作就是份閒差。

  警視廳設有被稱為CCRS的資料庫。所謂CCRS,就是Criminal Case Retrieval System——刑事案件檢索系統的縮寫,登記了戰後警視廳管轄範圍內發生的所有刑事案件。九年前就任館長的緋色冴子主導創建了以CCRS為基礎的證物管理系統。在保管的遺留物和證物上貼上二維碼標籤,用掃描儀輕輕一掃,基本信息就會顯示在電腦上。寺田聰被分配的工作就是在遺留物和證物上貼上二維碼,與館長製作的信息數據相關聯。

  現在,他正在貼二維碼的證物屬於二十三年前即1991年2月,發生在北區都立西原高中的女高中生被害案。

  發現屍體的時間是2月28日,星期四晚上7點之後,是工作人員在鎖第一教學樓屋頂的門時發現的。

  屋頂是開放的,學生可以自由出入。天台設有長椅和混凝土花壇,屍體就倒在一個花壇旁邊。

  死者是二年級一班的女生藤川由里子(十七歲)。死因是後腦勺被花壇一角重擊造成的腦挫傷。推定的死亡時間是下午5點到6點之間。

  該案件發生在瀧野川警署轄區內,當時該警署對案件從意外死亡和他殺兩個方向進行了調查,但意外死亡的可能性很快就被否定了。地面很乾,也沒有障礙物,不可能是滑倒或絆倒的。而且,即使是意外摔倒,對於十七歲的年輕人來說,應該會本能地用雙手從背後支撐。但是,由里子的手掌上沒有任何地面上的沙子、小石子或垃圾之類的附著物,手心乾乾淨淨的。手沒有往後撐的動作,應該是突然倒下,來不及做出反應的緣故。由此可以推斷,她是被人推了出去,或者是頭部被對方抱著摔在花壇上。因此,他殺或者傷害致死的可能性很大。

  那天下午,由里子在第一教學樓二樓的美術室參加了美術部的社團活動。據目擊者反映,最後一次看到她是在下午5點10分左右。社團活動結束後,大家都回去了,她說:「我想去屋頂畫一幅黃昏的素描。」說完便走上樓梯。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她。

  雖然沒有找到目擊證人,但是找到了她跟別人對話的證詞。這天傍晚,在四樓的三年級教室里,工作人員在給地板打蠟。因為三年級的學生馬上就要畢業了,不再使用教室,所以要對教室地板進行打蠟維護。負責此工作的有四個人,其中兩個人負責移動桌椅,一個人負責用拋光機清洗地板,另一個人負責打蠟。

  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很快就清理到三年級五班的教室。桌子和椅子搬出來後,負責清洗的工作人員為了消散洗滌劑的氣味,打開了窗戶,站在窗邊的角落準備開始清洗。就在這時,從屋頂隱約傳來少女的聲音。

  「前輩,馬上就要分別了呢。」

  女學生好像在和高年級學生說話。但是,因為這時工作人員打開了拋光機,嗡嗡聲完全掩蓋了其他聲音,所以他沒能聽到「前輩」的回答。

  工作人員把拋光機推到窗邊另一個角落,突然有了便意,就關掉了開關。2月末的傍晚還是冷颼颼的,加上為了消散洗滌劑的氣味而打開了窗戶,冷空氣吹進來感覺更冷了。工作人員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了很長時間。

  「我喜歡前輩。我想跟前輩一直在一起。可以嗎?」

  關掉開關後,少女的聲音又從屋頂上隱隱傳來。這是在向高年級學生表白。工作人員雖然很好奇那個「前輩」會怎麼回答,但是他實在憋不住了,就匆匆去了廁所。他大約十分鐘後回來,這時已經聽不到任何說話聲了。

  三年級五班的教室正好就在由里子死亡的屋頂的正下方。讓由里子喪命的混凝土花壇旁有一張長椅,由里子應該曾在那裡坐過,所以,她的聲音才會傳到正下方的工作人員那裡。工作人員回來時,已經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也就是說,那時由里子已經遇害了。

  得到這些證詞之後,瀧野川警署的搜查員興奮起來。因為由里子不是戲劇部的成員,所以她不可能是一個人在練習台詞。當時屋頂上除了由里子,肯定還有另外一個人。被由里子稱為「前輩」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兇手。

  搜查員又訊問了其他三名工作人員,但他們什麼都沒聽到。當時負責移動桌子和椅子的兩個人,以及負責打蠟的人在其他教室里。而且,負責移動桌椅的兩個人沒有打開窗戶,所以將桌椅搬去走廊時,教室窗戶是關著的,沒有聽到屋頂上的聲音。負責打蠟的人為了讓蠟快點兒干,打開了教室的窗戶,但屋頂上傳來聲音的時候他正在走廊那一側的地板上打蠟,也沒有聽到屋頂上的聲音。

  結果,聽到聲音的只有在三年級五班教室進行拋光清潔的工作人員。而且他也沒有聽到「前輩」說話的聲音。

  那麼,「前輩」到底是誰呢?

  二年級的由里子稱之為「前輩」,而且她說「馬上就要分別了呢」,從這一點來推斷,「前輩」應該是三年級的學生。而且,兩人的關係已經親密到可以稱呼為「前輩」的程度,應該是一起參加社團活動的三年級學生。

  美術部有三個三年級學生,分別是友永慎吾、小野澤洋、桂木宏平。友永和小野澤是三年級七班的,桂木是三年級八班的。

  那天,為了迎接第二天的畢業典禮,一、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進行了聯合彩排。結束排練後,美術部的三年級學生都來過美術室。三人中,桂木很快就回家了,友永和小野澤也在下午5點過後走了。

  5點10分左右,包括由里子在內的四名二年級學生和兩名一年級學生也離開了美術室並鎖了門,只有由里子一人上了屋頂。那是她最後一次被人看到。

  搜查員懷疑美術部的三年級學生中有人偷偷溜回了學校,在屋頂上遇到了由里子。很有可能是在美術室的時候就和由里子約好,之後在屋頂上密會。

  友永和小野澤一起離開了美術室,但因為回去的方向不同,在學校正門就分開了。友永從西原四丁目站乘坐都電,在東池袋四丁目站下車,在附近的大型書店待了一個小時左右,然後再乘都電,於下午6點半左右回到了學習院下站附近的家裡。小野澤騎自行車上學,5點30分回到位於上中里的家。

  友永說他在書店待了一個小時,但實際上可能回學校了。因為是大型書店,所以書店店員不記得友永。另外,小野澤的父母都是職工,他回家的時候父母都不在家,所以沒有人能證明他真的是5點30分到家的。

  桂木在下午1點前徒步回到瀧野川的家,之後一直在準備考試。雖然母親在家給他做了不在場證明,但親人的證詞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

  友永、小野澤、桂木都否認自己是那個「前輩」,也沒有證據或證言能證明三人之中誰是那個「前輩」。

  搜查員考慮到這個「前輩」也有可能是由里子初中時社團的「前輩」,因此也追查了她的初中時代。由里子初中時參加過桌球部。搜查員調查了比由里子高一個年級的學生,看有沒有當時在西原高中讀三年級的學生,結果一個都沒有。

  從這個「前輩」從未拋頭露面來看,「前輩」是兇手的可能性非常大。「前輩」是不是和由里子之間發生了爭執,一時衝動將她殺害了呢?

  那麼,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爭執呢?由里子對「前輩」說:「我喜歡前輩。我想跟前輩一直在一起。」那可是愛的表白。明明受到了這樣的表白,「前輩」又為何要害死由里子呢?

  警方能想到的一種可能就是,「前輩」喜歡上了別的女孩,把這件事告訴由里子時,雙方發生了爭執。

  因為無法鎖定「前輩」是誰,搜查員將調查範圍擴大到了整個三年級。除了美術部成員,還調查了由里子可能會稱之為「前輩」的關係親密的學生。但是,終究還是沒有找到符合條件的學生。三年級學生畢業後,因升學或就業離開東京的人很多,這更是增加了調查的難度。

  就這樣,案件陷入了泥潭。

  在2004年的日本《刑事訴訟法》修訂中,殺人罪的訴訟時效由十五年延長到二十五年,並且在2010年的《刑事訴訟法》修訂中,殺人罪的訴訟時效被廢止。但是,2004年的《刑事訴訟法》修訂表示,訴訟時效的延長不適用於以往案件的追溯,修訂之前發生的案件訴訟時效仍為十五年。因此,該案也在案發十五年後的2006年2月28日午夜0時到了訴訟時效期限。

  *

  由於該案的證物只有被害者所穿的校服等少量物品,所以貼二維碼標籤的工作很快就結束了。

  寺田聰想泡杯咖啡就去了開水間,在那裡碰見了正在打掃衛生的中川貴美子。

  「你還記得1991年2月,都立西原高中二年級女生在樓頂遇害的事件嗎?」

  寺田聰突然冒出這個念頭,想問問中川貴美子。她對這種引起社會轟動的事件擁有超群的記憶力。

  中川貴美子抬起頭想了想說:「想起來了。」

  「被害人的前輩就是兇手。當時各大電台都爭相報導。『前輩,馬上就要分別了呢。』有人聽到了她表白的聲音。那個被害人加入了學校美術部的社團,美術部里總共有三個前輩,兇手好像就在他們之中。因為當時三個人都還未成年,所以電台沒有報導他們的名字。」

  如果是現在的話,他們的名字肯定會在網絡上被「人肉搜索」的。

  「話說回來,春天、前輩畢業、離別,簡直跟《明明是春天》中唱的一模一樣。」她假裝拿著麥克風,用假聲唱起來,「只有畢業——是理由嗎——」嚇得寺田聰連咖啡都沒泡就急匆匆地逃離了現場。

  回到助手室,雪女站在那裡。

  不,不是雪女。是館長緋色冴子警視。

  她身材苗條,皮膚白皙得不輸白大褂,靚麗的黑髮及肩。年齡不詳,洋娃娃般冷峻端正的臉上嵌著長長的睫毛,下面是一對雙眼皮大眼睛。如果現實中存在雪女的話,應該就是這副模樣吧。順便一提,穿白大褂是為了防止證物和遺留物被衣服上的微小物質污染,寺田聰也穿著同樣的白大褂。

  緋色冴子是通過日本公務員Ⅰ類考試(2012年起改為綜合職位考試)進入警視廳的,她就是所謂的精英派。但是,她卻擔任了犯罪資料館的館長這麼一個閒職,還一當就是九年,完全脫離了精英階層。她的頭腦沒有什麼問題,所以這一系列的境遇很明顯是欠缺溝通能力所致。

  「你剛才貼的二維碼,是都立西原高中的女高中生被害案的證物吧?」緋色冴子低聲問道。

  「是的。」

  「看過搜查文件了嗎?」

  「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

  「那就好,重新調查這個案子。」

  緋色冴子充滿底氣,淡淡地說,簡直就像機器一樣。

  重啟搜查——這已經是緋色冴子第六次這麼宣布了。從寺田聰調到犯罪資料館至今,她已經解決了五起懸而未決或是因嫌疑人死亡而結案的案件。

  這一年來,寺田聰明白了一點,那就是緋色冴子把犯罪資料館當成了揭露真相的最後堡壘。重新研究證物、遺留物、搜查文件,發現可疑之處再重啟搜查。建立使用二維碼的管理系統,也是為了便於重新調查。

  但是,缺乏交流能力的她不適合做訊問工作,所以重新調查需要助手。迄今為止,緋色冴子已經嚇跑了好幾個助手,而這次她設法把被搜查一課開除的寺田聰調到了犯罪資料館,想必也是看中了寺田聰作為原搜查一課搜查員的調查能力。在之前的五起案件中,都是寺田聰負責訊問的。

  「知道了。首先從哪裡著手比較好呢?」

  「去西原高中調查一下案發當時有沒有符合某個條件的學生。」

  然後,緋色冴子說出了那個條件。

  「滿足這個條件的學生是什麼?」

  「符合這個條件的學生就是兇手。」雪女面無表情地回答。

  *

  都立西原高中位於獨棟建築和公寓交錯的住宅區里,附近有都電荒川線。

  寺田聰站在學校正門旁邊的門衛室前,告訴門衛他是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約好了下午3點前來拜訪。門衛給了寺田聰一個外來人員拜訪專用名牌,然後告訴他校長室在第一教學樓一樓的東頭。

  校舍前寬闊的操場上,男學生正在踢足球。高中畢業以來,寺田聰已經有十三年沒進高中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老了很多。

  校長是一個五十多歲、戴眼鏡的男人。他招呼寺田聰坐到會客沙發上,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

  「犯罪資料館是幹什麼的?」

  校長草草地打了個招呼,匆忙問道。

  「保管刑事案件的證物、遺留物、搜查文件,用於研究和培訓搜查員的部門。我們在整理搜查資料時,發現有些記載遺漏了,此次冒昧拜訪也是為了補全那部分資料。」

  「不會因為這起案件又把我們學校推到風口浪尖吧?」

  「不會的,我們只是在進行警方內部事實確認。」

  校長明顯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那次事件發生後的一段時間裡,學校被各種專題節目肆無忌憚地報導,學生和家長都十分惶恐。也因為這個,學生的成績下降了,意向報考我們學校的人數也減少了。我們費了非常大的心力才重振學校。事件發生時,我是二年級的班主任,第二年當了三年級的班主任,學生們真的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寺田聰按照緋色冴子的指示,拿到了1990年和1991年的學生名單。因為不能把原件帶出校外,所以他複印了一份拿走了。寺田聰離開學校後,就走進附近的咖啡店,調查案發時學生中有沒有符合緋色冴子所說條件的人。

  單調的比對工作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後,他終於發現了一名滿足條件的學生。

  這名學生就是兇手。為什麼說這名學生就是兇手呢?寺田聰想不明白。

  他回到西原高中時,時間已經過了下午5點20分,結束社團活動的學生歡聲笑語、三三兩兩地走出校門。寺田聰和他們擦肩而過,然後走進校門。他看到了沐浴在夕陽下的校舍。二十三年前的2月28日,也就是這個時候,藤川由里子在校舍的屋頂上喪命。在嬉笑喧譁的學生中,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幻影。

  當再次見到校長時,他問道:「您有畢業生的住址嗎?」

  「我想你或許知道,我們高中的同學會很活躍,很多畢業生都參加同學會。因為要寄同學會雜誌,所以我有他們現在的住址。」

  「那麼,請告訴我這個人現在的住址。」

  寺田聰拿出複印件,指著唯一一個符合條件的學生的名字。

  4

  寺田聰握著犯罪資料館那輛舊麵包車的方向盤,緋色冴子坐在副駕駛座上,凝視著窗外的夜色。

  兩人正駕車前往位於橫濱市青葉區的友永慎吾家。

  這次緋色冴子能離開犯罪資料館是特例。之前,寺田聰進行五起案件再調查時,緋色冴子一步也沒有離開過館長室。為什麼偏偏這次她要離開犯罪資料館呢?寺田聰百思不得其解。

  寺田聰從西原高中回來後,向她報告了調查結果。雪女說有必要問友永慎吾一個問題。聽到這個問題,寺田聰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但是,她像往常一樣沒有多說。

  寺田聰打電話到友永慎吾家,是他妻子接的電話,她說丈夫今天會晚點兒回家,於是約好下周一晚上7點在她家見面。

  緋色冴子在犯罪資料館總是穿著白大褂,今天卻穿了灰色夾克和緊身裙。她總是比寺田聰先上班,又總比他晚下班,所以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白大褂以外的衣服。

  寺田聰突然意識到緋色冴子和藤川由里子應該是同齡人。單從緋色冴子的外貌看不出她的年齡,大概四十歲。往前推二十三年,她應該是十七歲。也就是說,她可能和由里子是同級生。但是,她可不像由里子那樣是個討人喜歡的少女。雖然她頭腦聰明,老師會對她另眼相看,容貌也會吸引同學的關注,但她的溝通能力不足,估計一個朋友都沒有。寺田聰的腦海里不自主地浮現出她的身影——一個課間休息時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與任何人交談、全程面無表情地看書的少女。

  友永家住在青葉區薊野一棟名為「薊野德米爾」的公寓的503號房間。寺田聰把麵包車停在公寓前面,按響503號房間的門鈴後,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男人打開了門。

  「這麼晚來拜訪,真是打擾了,我是之前打過電話的警視廳附屬犯罪資料館的人。」

  寺田聰微微頷首。而緋色冴子,她只是敷衍地低下頭,一言不發。

  「我是友永慎吾,請進。」男人說道。雖然他面容溫和,但似乎有些緊張。

  一進玄關就來到了一間和室。寺田聰和緋色冴子與友永慎吾隔著矮桌,相對而坐。寺田聰拿出名片放在了桌子上。

  「我叫寺田聰,這位是館長緋色冴子。」

  即便被這樣介紹,緋色冴子也不拿出名片,只是默默地盯著友永。友永疑惑地看著她。拜託了,請表現得像個普通人啊。寺田聰不由得在心裡咒罵起雪女來。

  隔扇打開,一個女人端著茶壺和茶杯走了進來。「這是我的妻子。」友永介紹道。她身材苗條,身上還留有少女的可愛。她把茶壺和茶杯放在矮桌上,默默地微微低下頭,擔心地看了丈夫一眼後走了出去。寺田聰覺得她長得很像一個人,但又想不起來像誰。

  「那麼,你們想問我什麼呢?」友永詢問道。

  寺田聰說:「藤川由里子對你有好感嗎?」

  「對我有沒有好感?」友永嘟囔著,狠狠瞪了寺田聰一眼。

  「你是想說我是兇手嗎?藤川在屋頂上表白喜歡的『前輩』就是我?」

  「不,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兇手。」

  「那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是緋色冴子讓問的,但寺田聰無法這麼回答。

  「只有藤川由里子對你有好感,才能符合邏輯。」

  雪女低聲說。這是她來到友永家後第一次開口說話。

  「符合邏輯?符合什麼邏輯?」友永驚訝地問。

  「請回答問題。我可以問你美術部的朋友,不過我不想給你找麻煩。」

  寺田聰被緋色冴子粗魯的語氣嚇了一跳。友永好像很生氣,但也許覺得對這樣奇怪的女人生氣沒用,於是只好開口。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對我抱有好感,但據美術部的朋友說,在美術室畫畫的時候,藤川經常認真地看我畫畫的樣子。說白了,我的畫並不是那麼好,所以朋友認為藤川不是對我的畫感興趣,而是對我感興趣。如果你們指的是這件事,可以說藤川對我抱有好感。」

  「謝謝。這樣謎團就解開了。」

  「謎團解開了,真的嗎?」

  「首先我想說的是,案件的大前提是錯誤的。」緋色冴子面無表情地說。

  「大前提錯了?怎麼回事?」

  「二年級的藤川由里子和即將畢業的三年級『前輩』見面,這是事件的大前提。但是,真的是這樣嗎?負責打蠟的工作人員並不認識藤川由里子,所以不知道自己聽到的聲音是不是真的是她的。巧合的是,他聽到了屋頂上少女的聲音,而且在屋頂上發現了藤川由里子的屍體,所以他認為那聲音就是藤川的。」

  「……確實是這樣。」

  「因為少女的聲音被斷定是由里子的,所以警方在三年級的學生中尋找『前輩』。但是,儘管警方進行了仔細的調查,始終沒有確定『前輩』是誰。那麼,應該對『少女的聲音是由里子的』這一判斷打個問號。」

  「你說的是?」

  「工作人員聽到的不是由里子的聲音,而是另一個少女的聲音。屋頂上除了由里子還有另一名少女。」

  「另一名少女……?即便認為還有另一名少女,也無法知道『前輩』是誰吧?」

  「屋頂上是由里子和另一名少女。另一名少女叫『前輩』。那麼,只能認為由里子才是『前輩』。而且,既然她管由里子叫『前輩』,那另一名少女就是一年級學生。」

  寺田聰驚得倒吸了一口氣。

  「不是二年級的由里子叫三年級學生『前輩』,而是一年級的另一名少女叫二年級的由里子『前輩』嗎?」

  緋色冴子把目光轉向寺田聰:「沒錯。」

  「但是,少女說『馬上就要分別了呢』,這不是畢業時才說的話嗎?」

  「就算沒畢業,也會有分別的時候,那就是轉校。轉校的時候也會說馬上就要分別了。」

  「啊,這樣啊……」

  「那麼,是誰轉校了呢?孩子之所以轉校,一般因為父母工作變化而搬家,但是由里子的父母在老家經營麵包店,屬於紮根當地的工作,所以排除由里子會因為搬家而轉校。這樣的話,轉校的就是一年級的女學生。」

  所以,緋色冴子讓寺田聰調查案件發生時一年級女生中有沒有不久就轉學的學生。寺田聰根據西原高中學生名單複印件,比較了1990年一年級女生和1991年二年級女生的名單,發現1991年的名單中,有一個學生的名字消失了,她就是唯一轉校的女學生。

  「滿足這個條件的學生只有一個,名叫牧野奈津美。由於她父親工作的關係,那年4月她家搬到了加拿大。她也在美術部,所以叫由里子『前輩』並不奇怪。她現在的名字是友永奈津美。」

  友永茫然地看著緋色冴子,好像不知道她說了什麼。

  「奈津美,你是說我妻子害死了藤川嗎?」

  「是的。」

  友永的臉上浮現出憤怒的神色:「別說傻話了。奈津美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我妻子性格溫和,不可能做那樣的事!」

  緋色冴子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那天下午5點10分左右,美術部的一、二年級學生都離開了美術室,其中也有奈津美。在聽到由里子說『我想去屋頂畫一幅黃昏的素描』並走向屋頂後,想要跟她獨處的奈津美又折了回來,追上了她……」

  這時,和室的隔扇那邊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寺田聰站起來,打開了隔扇。

  友永奈津美臉色鐵青地站在那裡。

  她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子走進了和室。

  「奈津美,你一直在聽嗎?」友永驚慌失措地說。

  奈津美一屁股坐在桌子前。

  「奈津美,你沒事吧?聽到他們說了些荒唐的話,心裡一定不舒服吧?你去休息一下吧。」

  她搖了搖頭。

  「不,沒關係……」

  「這裡沒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奈津美的眼睛裡滴落下來。她看向寺田聰和緋色冴子,擠出一句話:

  「是我……是我殺了前輩……藤川由里子……」

  *

  「……前輩,馬上就要分別了呢。」

  奈津美看著沐浴在夕陽下的由里子的側臉說。她轉過臉,用平靜的眼神看著奈津美。她的眼神如此沉穩,讓人很難相信她只比奈津美高一個年級。

  「是啊,快了呢。」

  「就算不能再見,也請一定要記得我啊!」

  「說『不能再見』太誇張了,放假的時候還是隨時都能見面啊。」

  「可是,那樣的話,一年也只能見一兩次了呢。」

  「你可以給我打電話,也可以給我寫信。我一定會回信的。」

  「你能這麼說我很開心。」

  一股熱血湧上奈津美的心頭。想到這裡,奈津美下定決心說道:「我喜歡前輩。我想跟前輩一直在一起。可以嗎?」

  終於說出來了。奈津美屏住呼吸抬頭看著對方。由里子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但臉上依然浮現出微笑。太好了,自己沒有被討厭,奈津美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

  「剛進入美術部,我就喜歡上前輩了。」

  「我也特別喜歡牧野,是個好後輩,好朋友。」

  「不是那樣的。我不想僅僅是朋友而已。」

  「什麼?」

  「我希望前輩也只喜歡我一個人,不要和任何人交往,長大後也不要和其他人結婚。」

  由里子為難地微笑著。

  「我有喜歡的人。雖然還沒有告訴那個人,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那個人一起生活一輩子。」

  「那個人是誰?」

  「友永前輩。」

  奈津美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自己馬上就要去加拿大,就見不到由里子了。雖然前輩說放假的時候隨時都能見面,但是因為要搬到加拿大去,所以不可能隨時都能見得到的。自己只有在學校放長假的時候才能回日本。也就是說,一年只能見一兩次面。在這段時間裡,由里子前輩和友永前輩的關係肯定會不斷發展,自己也就沒有插足的機會了。

  面對不習慣的外國生活,奈津美心中充滿了不安。我能跟上用英語上課的節奏嗎?能交到朋友嗎?只有由里子的存在,才能拴住即將沉入不安之海的奈津美……

  「牧野,你沒事吧?」

  由里子擔心地看著低著頭的奈津美。

  被夕陽染紅的前輩的臉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樑、豐盈的嘴唇、柔軟的臉頰,還有在晚風中飄揚的光亮的黑髮。但是,那不屬於我。那是友永前輩的。

  一股妒意突然湧上心頭,奈津美狠狠地把由里子推了出去。

  本來想觀察奈津美表情的由里子突然失去平衡,向後倒去,倒下的地方恰巧有混凝土花壇。由里子的頭好像撞到了花壇的一角,隨後便像被扔到地上的人偶,一動不動了。

  奈津美一臉茫然,發出無聲的悲鳴,緊緊抱住了由里子的身體。

  可由里子的身體始終一動不動。她睜大了眼睛,臉上還帶著一絲驚訝的表情。奈津美戰戰兢兢地把耳朵貼在她的左胸上,回應她的卻只有可怕的沉寂。她一遍又一遍地俯下身聽,但不管聽了多少次,都沒有聽到心跳的聲音。

  悔恨和悲傷湧上奈津美的心頭。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她抱緊由里子的身體,不停地叫著前輩,但她再也無法看到前輩溫柔的微笑,聽到那溫暖的聲音。

  我該怎麼辦?要追隨前輩而去嗎?但是,我要怎麼死呢?這裡沒有可以致死的工具。對了,從屋頂跳下去就能死。但是,我不想摔在地上,以醜陋的姿態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回過神來時,傍晚已經變成了夜晚。《畢業相片》的旋律也早已消失在了夜空。

  突然,一陣毛骨悚然的恐怖襲來。這樣下去的話,會被來巡視的工作人員發現——我必須逃走!少女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

  「我沒有追隨由里子而去,也沒有贖罪,而是逃離了那個地方。我害怕死,害怕被抓……」

  那個曾經的少女、現在的女人說。

  「自從害死由里子,我的心就冰封了。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喜悅、快樂、悲傷或者憤怒。父母認為我可能是因為不習慣外國生活,壓力太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並非如此,也許我的心也隨著由里子一起死去了。漸漸地,為了讓父母安心,我開始假裝會哭會笑、會喜會怒,但是,從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我一次都沒有感覺到情緒的波動……」

  友永慎吾呻吟著說:「你真的那麼喜歡藤川嗎?那為什麼要和我結婚?」

  「之所以和你結婚,是因為我覺得,如果你和別的女人結婚,死去的由里子會很悲傷。為了不讓你和別的女人結婚,我才選擇了和你結婚。如果你的結婚對象是我,由里子也會原諒我的。希望由里子能藉助我的身體和你一起生活……我是這麼想的。我對你既不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只是因為由里子對你有好感,所以你對我來說也有一定的存在價值。我從加拿大的高中畢業回國後,為了接近你,和你上了同一所大學。我想像著由里子對待你的模樣,努力地扮演著由里子,希望由里子能通過我體會到和你一起生活的喜悅。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如果是由里子,她會怎麼做……」

  寺田聰剛見到奈津美的時候,就覺得她長得很像一個人,現在他終於知道像誰了。奈津美和搜查文件里由里子的照片很像,奈津美在外表上也想模仿由里子。

  現在,寺田聰終於明白為什麼緋色冴子要讓自己問友永「藤川由里子對你有好感嗎」這個問題了。緋色冴子在確定奈津美是兇手之後,對她為什麼要和友永結婚存有疑問。從打蠟工作人員提供的證詞來看,奈津美喜歡由里子,那她後來為什麼又和友永結婚了呢?如果由里子對友永有好感,那麼就可以認為奈津美可能是為了代替自己害死的由里子而和友永結婚的。也就是說,這是奈津美就是兇手的旁證。原來,緋色冴子讓寺田聰問的問題還有這層意思。

  友永慎吾投來求助的目光。

  「我妻子……她會怎樣?會被問罪嗎?」

  寺田聰回答道:「因為已經過了訴訟時效,所以不會被問罪。本來,從法律上說,奈津美當時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沒有主動殺人的動機,如果當時宣判應該會被移送少管所。只要在少管所進行一段時間的教育改造就可以了。」

  友永大叫起來:「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來?事到如今,為什麼要揭露不會被問罪的事情?是沒事找事嗎?」

  寺田聰答不上來。緋色冴子也沉默著。

  「我不想聽你們說話,也不想知道真相。」

  「……不,我覺得你們能把事情說出來真是太好了。」奈津美喃喃地說。

  「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痛苦中。我無法替代由里子。我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自己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緋色冴子站起來,對寺田聰說:「我們差不多該告辭了。」寺田聰也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友永慎吾和奈津美都沒起身送他們。奈津美虛脫地坐著,慎吾摟著她的肩膀。

  寺田聰和緋色冴子走出了503號房間,坐上停在公寓前面的破爛麵包車。

  只有這次,寺田聰好像明白了緋色冴子離開犯罪資料館的原因——她是不是發現奈津美想揭露自己的罪行?讓奈津美當著大家的面說出真相,不就是想給她一種解脫嗎?

  然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雪女依然一言不發,側臉冷淡如舊。

  [1] 日本行政機關的官職,為各府省一般職位公務員的最高職位,是事務方面的首長。 ——譯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書中注釋均為譯者注)

  [2] 指日本國立和公立大學面向個人入學考試的一種,是所報大學當年度最後一次考試機會。

  [3] 東京都電車的簡稱,東京內的一種軌道交通工具。

  [4] 警視是日本警察的警銜。日本警察階級從低到高依次為:巡查—巡查長—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警視監—警視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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