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演義》前言
2024-10-09 12:08:26
作者: 顧誠
光明日報出版社重新排印李健侯(寶忠)先生所著《李自成演義》(原名《永昌演義》),這是一件使人高興的事。
作者為了表彰鄉里偉人,花費多年功夫收集整理李自成的事跡,用小說體裁寫成《永昌演義》一書,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
同歷史上一切農民的武裝起義一樣,明末農民戰爭自揭竿之日起,就被封建統治者視為「流寇」「死賊」。在它失敗以後,地主階級統治捲土重來,以李自成、張獻忠為代表的這次規模空前的農民戰爭仍然長期被描繪成洪水猛獸。這種黑白倒置,即使在辛亥革命以後的一段時間裡也沒有多大的改變。隨著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傳播,在思想文化領域裡幾經交鋒,過去被歪曲變形了的歷史才逐漸還給了本來的面目。包括李自成、張獻忠在內的一大批領導人民向封建統治展開過拼死搏鬥的傑出人物,終於受到絕大多數人的崇敬,他們的業績得到了理所應當的歷史評價。然而,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傳播需要一個過程,在不同的領域裡運用這一新觀點也還有輕重緩急之分。因此,在馬克思主義者還未能對李自成起義做出全面和科學的研究的時候,李健侯先生的這部著作適時地出現了。說它是適時的,不僅是指它構成了探討明末農民戰爭史的一個環節,而且也是指由於它的出現引起了馬克思主義者的注意,推動了對李自成起義的科學研究。正如考古學中的不同文化堆積層一樣,每一個堆積層都代表了人類文化發展的特定水平,都有其存在和研究的價值。《李自成演義》雖然採取了小說的表現形式,由於它的立論介於新舊觀點之間,在史學的發展上自應給予充分的重視。
在涉及李自成起義的大量陳舊與新穎的論著當中,《李自成演義》是別具一格的,時代的烙印在書中表現得異常突出。一方面,它一反封建史籍「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故套,為一位出自社會底層的草澤英雄樹碑立傳,大聲喝彩,堪稱旗幟鮮明,異軍突起。另一方面,它又藕斷絲連,處處流露出封建陳跡。正如毛澤東同志指出的:「此書讚美李自成個人品德,但貶抑其整個運動。實則吾國自秦以來二千餘年推動社會向前進步者主要的是農民戰爭,大順帝李自成將軍所領導的偉大的農民戰爭,就是兩千年來幾十次這類戰爭中的極著名的一次。」這是對《李自成演義》基本特點做出的準確評價。
《李自成演義》是一部相當完整的作品。作者從李自成誕生一直寫到大順軍抗清鬥爭的失敗,其中既可窺見李自成起義軍轉戰各地的大致歷程,又收羅了各種民間傳說、野史稗聞。這不僅增添了閱讀的興趣,也必然會吸引有心的讀者對李自成起義做科學的探討。儘管作者在讚美李自成個人品德的同時又貶抑其整個運動,勢必在客觀上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我們卻不能不承認作者從自己的角度去肯定李自成做得相當成功。在他的筆下,李自成好比「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枝蓮花,獨立擢秀,可供欣賞。比如,敘李自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見第二回殺惡霸石友仁);敘自成不愛女色、關懷士卒(見第十三回、第二十七回);敘自成的輕財好義、英勇拼搏,更是繪形繪色,多處可見。這些在封建史籍中雖然也偶有記述,但多是剛說了半個好字接著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咒罵;像《李自成演義》這樣立意表彰,集中地介紹自成的美德,確是獨具慧眼,令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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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時而妙言快語,常令讀者發出會心的微笑。比如第三十一回描寫自成在武英殿登基,有這樣一段話:
據《明史》上說來,自成生得深?、高顴、鴟目、蠍鼻,本是一個醜陋不堪之人,但是到了今日,他做了皇帝,坐在九龍寶座之上,披袞戴旒,氣象莊嚴。眾人偷眼竊視,見他馬上變成了天日之表,龍鳳之姿。那一種穆穆天子之容,令人肅然生敬。可見古人說的成者王侯敗者賊,這話是一點也不會錯的。就如明太祖的那副尊容,豬頭狗臉,令人著實不堪承教,然而因為他是一個創業英主,後人遂尊他為五嶽朝天的貴象……想來當自成登極之時,眾人的理想,也就把他當做明太祖看待起來了。不過他運氣不好,後來又失敗了。所以史書上就不抬舉他,把他說得賊頭賊腦,簡直不成一個樣子。依我想來,自成當日倘不要失敗,那當時的史書上定要說「我太祖高皇帝,生而岐嶷,美須髯,闊達大度」等語。依此類推,那歷代的帝王,大都不過如是,全憑後人替他鼓吹罷了。
這種潑辣的文字,有如鋒利的匕首,切中封建史家的虛偽。又如,史籍中曾經提到自成「始終不受撫」,從反面證明了即便在逆風千里、艱險備嘗的日子裡,李自成也好比參天大樹毫不動搖。《李自成演義》第六回敘起義軍在武安受困,牛金星建議假降,作者代李自成立言道:「這些事我是干不來的。」輕輕一句就使自成的堅貞性格躍然紙上,可謂傳神之筆。
這書寫成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李自成的故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書中不足之處自然在所難免。比較突出的是,作者完全沒有掌握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不可能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去對待李自成和明末農民戰爭。因此顯得眼界比較狹窄,許多地方都流露出濃厚的鄉土觀念。「嘆吾鄉有此不世出之偉人,而竟聽其事跡湮沒」,這就是促使作者發憤著書立說的起因。書中甚至借李自成之口云:「自成以一介匹夫,十年之間橫行天下,指日京師一破,這一統的錦繡江山,便成了我們米脂人的家產了。」(第二十五回)就史實而言,李自成的思想境界並不局限於光耀鄉里,他在向京師進軍的途中發布的《永昌元年詔書》歷數了明王朝的罪惡,以致「民有偕亡之恨」,接著發自肺腑地說:「朕起布衣,目擊憔悴之形,身切痌瘝之痛。念茲普天率土,咸罹困窮;詎忍易水燕山,未蘇湯火。躬於恆冀,綏靖黔黎。」占領北京以後接見明降官時,自成又說:「我只為幾個百姓,故起義兵。」以解民倒懸為宗旨,表達得非常明白。由於作者常著眼於鄉里,書中對於站在李自成對立面的米脂官紳也情不自禁地予以頌揚。例如官軍副總兵艾萬年瘋狂地進剿起義農民,最後兵敗身死,作者不僅毫無貶斥之詞,反而借萬年之口說道:「好為我米脂人爭光。」(第十回)又如明河南南陽道艾毓初,湖廣巡按御史李振聲誓死效忠明王朝,本來應當否定;作者也從鄉梓之情出發,濫加表彰。在著力考證李振聲確實不曾投降李自成以後,聲稱:「作者對於此等忠孝大節,不忍聽其埋沒,故博採諸家記載,反覆考證,褒善貶惡,闡發幽光。其於世道人心,或者不無小補也。」(第二十二回)甚至連參與發掘自成祖墓的米脂縣劣紳艾詔被起義軍擒殺,作者的筆下也寫成了臨危不懼的義士,還引用清代本縣人士所作的輓詩讚美曰:「一從慷慨捐軀後,梓里英名永世留。」(第十七回)
書中對於明末社會注意得很少,對於當時階級鬥爭的雙方都缺乏科學的認識。雖然在個別地方也說到了李自成起兵是為了「剷除昏暴朝廷」,至於這個朝廷究竟如何昏暴,它所維護的是社會上哪些勢力,卻未能做出正確的闡述。作者把明朝的滅亡常常歸為「天意」「氣數」,這種宿命論的觀點必然導致他對明王朝的代表人物一掬同情之淚。他把崇禎皇帝的頑固抵抗說成絕不當「莫有價值的君主」(第二十九回)。敘至崇禎吊死煤山時,作者竟至於「淚隨筆下」(第三十回)。至於在同起義軍作戰中兵敗身死的明朝大員傅宗龍、汪喬年、楊文岳、宋一鶴、賀逢聖、蔡道憲、劉熙祚、孫傳庭、林日瑞、蔡懋德、周遇吉、衛景瑗、朱之馮等也一概加以頌揚,把他們的甘心充當明王朝的殉葬品稱為「忠肝赤膽,慷慨捐軀」,是什麼「留得聲名萬古新」(第二十回)。作者的這類描述是同他的思想局限密切相關的。書中自稱「作者既然操觚著書,便負有激濁揚清,褒善貶惡之責」(第三十回)。抽象地說,這話並不錯。問題是作者用以衡量清濁善惡的標準不對,因而不僅沿襲了舊史籍的說法,還大都引用後人的詩詞加以烘托,以為只有這樣才「不至埋沒諸公的忠孝大節」(第十七回)。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作者對明末農民戰爭,特別是除李自成以外的各支起義軍領袖多所指斥。如把張獻忠說成「每日起來專門放縱了手下的兵將到處剽掠,不是殺人,便是放火」(第十回)。又述自成頒布軍令三十六條以後紀律嚴明,「比起那張獻忠的殺人放火、任意胡來,這自成的人馬簡直就成了堂堂天兵」(第十四回)。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李自成、張獻忠可謂各有千秋,作者揚李抑張顯然是不恰當的。王嘉胤是這次大起義的早期重要領袖人物之一,崇禎四年六月被官軍所派間諜勾結內奸刺殺。史料中並沒有記載他的個人品質有多大缺陷,可是作者卻毫無必要地先把王嘉胤描寫成《水滸傳》中白衣秀士王倫一類人物,妒賢嫉能,見李自成英勇善戰、頗得人心就圖謀暗中謀害(第二回)。後面在敘述崇禎九年高迎祥被俘時忽然又把這位犧牲了五年的起義首領拉了出來,筆下窮極形象,說孫傳庭下令刀斧手將王嘉胤推出砍了,王嘉胤竟「哭得淚人一般,死跪在那裡不肯動身,禁不住那些劊子手,連拖帶滾,將他架出帳外。嘉胤放聲大哭,把脖項縮著一團,蹲在地上,高呼『大人饒命』!鬧得那些劊子手莫得法子,只好出來一個人把他的頭髮抓住用力扯展了頸項,方才將腦袋砍了下來,進帳繳令」(第十二回)。如果說作者對張獻忠缺乏實事求是的敘述主要是受了封建史籍的影響,那麼對王嘉胤這種無中生有的編派完全是出自作者的創造。張獻忠、王嘉胤都是陝北人氏,同李自成一樣是陝人之光榮,難道能夠因為他們不是米脂縣人就可以任情地鞭撻嗎?
作者為了創作《李自成演義》查閱了不少史籍,列在書尾的考證書目就有50多種。但是,它畢竟是一部小說,也必然包含大量為適應創作需要的虛構。作者為了增添小說的曲折性,不僅改變了許多事件、人物的經歷,還憑空創造了許多人物與情節。比如為了突出李自成,把本來同李自成平行的其他各支義軍首領寫成他的部將,以至部將的部將(第十一回敘李雙喜「便傳令叫大將蠍子塊率兵上前」之類);把牛金星、顧君恩的投身起義提前了許多年,以便他們早日登台演出(見第四、五、六回);把從未參加李自成起義軍的馬維興(又名馬惟興)、老神仙也移花接木地撥入自成部下,多次讓他們大顯身手。至於大順軍的許多重要將領的犧牲都和歷史真實相距甚遠,如說黨守素、劉希堯在崇禎十七年進攻寧武時被周遇吉所殺;田虎在山海關戰役中陣亡;左光先死於定州;田見秀在太原遇難;辛思宗戰歿於潼關;李自成在潼關戰役後主動放棄西安,作者大概是出於陝人保衛陝土的意圖,故意安排了一場大順軍保衛西安之戰,為了形容戰況激烈空前,把賀錦、李友、劉芳亮、顧君恩、吳汝義、路應標都列入西安死難的名單。此外,作者遇到兩軍交戰時,經常隨手虛構一兩員將校拍馬出陣,交戰若干回合即被斬於馬下。我們應當體諒作者創作過程中缺乏細節素材的困難,但也應該指出書中許多一閃而過的流星式人物大抵是不見史傳的。沒有虛構,也就沒有小說。作者按照自己的意圖創造了部分人物和情節,本在情理之中。如果有人誤將書中情節當成信史,作者是不能代為負責的。
最後,順便談一下《偽順遺聞》。本書《自序》中說「又於某縉紳家得《偽順遺聞》抄本二冊,紀事尤詳」,曾經引起史學工作者的關切。到目前為止,還不清楚這部書的情況。不過,從長達四十回的《李自成演義》來看,並沒有什麼不見於其他書籍的可信史實。究竟是作者所見《偽順遺聞》並無重要史料價值,還是另有其他原因,只好暫且存疑了。
(原載於李寶忠:《李自成演義》,光明日報出版社1984年版,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