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清兵占領浙東與魯監國航海
2024-10-07 14:40:30
作者: 顧誠
1646年(清順治三年、明隆武二年、魯監國元年)二月十九日,清廷命多羅貝勒博洛為征南大將軍,同固山額真圖賴領兵南下,進攻浙江、福建[32]。博洛帶領的滿洲八旗兵到達南京後,原平南大將軍貝勒勒克德渾把東南軍務做了交代,就帶領本部兵馬回北京休息[33]。博洛調集了江南一批明朝降兵降將,積極準備進軍事宜。據洪承疇報告,「今欽命行征南大將軍貝勒督兵赴浙閩征剿,職會發提督曹存性、總兵李應宗、於永綬、張應夢、賀胤昌、范紹祖、王之綱、蘇見樂、馮用等共官兵七千餘名」[34]隨征。實際上跟隨博洛進攻浙東、福建的漢族軍隊遠不止此,例如吳淞總兵李成棟部五千兵馬後來也被抽調南下,總數至少在一萬名以上。
五月十五日,博洛統率的軍隊經蘇州進抵杭州。這年夏季浙江久旱不雨,錢塘江水涸流細。清軍見有人在江中洗澡,水深不過馬腹,於是,在五月二十五日分兵兩路,一路由主力馬步兵組成,從杭州六和塔、富陽、嚴州一線涉水過江大舉進攻;另一路由水師組成,從鱉子門沿海而進,二十九日東西會合,全線出擊。方國安等部署的錢塘江防線頓時瓦解,各部明軍損兵折將,紛紛逃竄。五月二十九日晚上,魯監國在張名振等護衛下離開紹興,經台州乘船逃往海上。[35]次日早晨,博洛過錢塘江,親自指揮追擊[36]。六月初一日,清軍占領紹興[37]。朱以海出逃時,派靖夷將軍毛有倫保護宮眷、世子退往台州,毛有倫卻改道蛟關以便入海,途中被叛將張國柱截獲,送往杭州[38]。魯監國所封越國公方國安帶領馬兵五百名、步兵七千名不戰而降,先後跟隨降清的還有新建伯王業泰、內閣大學士方逢年、謝三賓、宋之普、吏部尚書商周祚、兵部尚書邵輔忠、刑部尚書蘇壯,依附於方國安的弘光朝兵部尚書阮大鋮、太僕寺卿姜一洪等,武將有總兵陳學貫等十八人,副將以下不計其數。[39]興國公王之仁見大勢已去,流淚說道:「壞天下事者,方國安也。敵兵數萬屯北岸,倏然而渡。孤軍何以迎敵,唯一死而已。」他率領部分兵員乘船數百艘,攜帶大批輜重由蛟門航海到舟山,打算同隆武帝所封的肅虜伯黃斌卿會師共舉。「斌卿偽許之,且曰:頃張國柱犯魯宮眷,不義,請合聲其罪。乃甫出洋,忽炮反攻之仁,盡有其舟。」王之仁對黃斌卿的背信棄義痛恨不已,把家屬九十三人的乘舟鑿沉,全部溺海而死,魯監國頒發的敕印也投進大海,自己留下一條大船。豎立旗幟,鼓吹張蓋,直駛吳淞江口。當地清兵以為他是前來投降的明朝高官,在六月二十八日送到松江府,吳淞總兵李成棟不敢怠慢,立即轉送南京[40]。王之仁見到招撫江南大學士洪承疇時,慷慨陳詞,說自己是「前朝大帥,國亡當死,恐葬於鯨鯢,身死不明,後世青史無所徵信,故來投見,欲死於明處耳!」洪承疇開初還希望他回心轉意,以禮相待,婉言勸他剃髮投降。王之仁斷然拒絕,大罵洪承疇「反面事仇,先帝贈若官,立廟祠若、祭若,蔭若子;若背義亡恩,操戈入室,平夷我陵寢,焚毀我宗廟,若通天之罪,過李陵、衛律遠矣」[41]。洪承疇羞愧滿面,無地自容,下令將他殺害。
清軍進占浙東府縣後,大學士張國維、督師兵部尚書余煌、禮部尚書陳函輝、大理寺少卿陳潛夫等先後自殺。督師大學士朱大典據守金華,誓死不降。博洛親自統率滿、漢軍於六月二十三日從紹興前往金華,二十六日把該城四面包圍。由於明軍在朱大典指揮下憑城頑抗,博洛從杭州調來紅衣大炮,浙閩總督張存仁也奉命帶兵參加攻城[42]。清軍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猛攻了二十天,直到七月十六日金華才被攻破。朱大典帶領家屬和親信將校來到火藥局,用繩索捆在火藥桶上,點燃引線,轟然一聲,壯烈成仁。朱大典在明末官場上以貪婪著稱,然而當民族危難之時他卻破家紓難,體現了威武不能屈的氣節。清軍進入金華,藉口「民不順命,因屠之」[43],又炮製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
關於馬士英的末路,諸書記載差異極大。大抵傾向於東林黨的人都說他同阮大鋮一道投降了清朝,清軍追殺隆武帝時在繳獲的文書中發現了他降清後給明方的表文,因而處斬。藉以證明馬士英先為奸臣,繼為叛賊,死有餘辜[44]。然而,根據比較可信的材料,馬士英並沒有降清。清實錄記載,順治三年六月二十日,「浙閩總督張存仁疏報:副將張國勛等進剿太湖逆賊,擒獲偽大學士馬士英、長興伯吳日生、主事倪曼青等。捷聞,令斬士英等,其有功將士,所司察敘」[45]。蔣良騏《東華錄》卷五載,順治三年「六月,浙閩總督張存仁疏報:副將張國勛進剿太湖逆賊,長興伯吳日生、主事倪曼青俱被獲,偽大學士馬士英潛遁新昌縣山內,都統漢岱追至台州,士英屬下總兵葉承恩等降,並報稱馬士英披剃為僧,即至寺拘獲,並總兵趙體元,令斬之」。時人所作《吳城日記》記同年「八月中,聞吳日生、馬士英旨下俱論斬訖」[46]。按時間推算,二書完全符合。當時蕪湖抗清志士沈士柱有《祭阮大司馬文》,開頭就說「丙戌長至(指冬至)之後二日,近故降大司馬阮公之喪至自浙東」,下文云:「使公同受戮西市,一生惡跡補過蓋愆。天奪其魄,委贄後方糜爛以死,生與馬同醜行,死並不得與馬共榮名,天實為之也。」[47]可見,沈士柱在當年冬天即已知馬士英不屈遇害,晚節「榮名」。在馬士英之前殉難的夏允彝論及馬士英時稍有恕辭,在馬士英之後死難的沈士柱也不掩沒其晚節。黃宗羲卻一筆抹殺:「今古為君者,昏至弘光而極;為相者,奸至馬士英而極,不待明者而知之也,有何冤可理?」[48]平心而論,馬士英在弘光朝秉政時毫無作為,弘光垮台後他投奔魯監國和隆武帝,招來的是一片討伐聲。王思任寫的「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地」一語膾炙人口,就是直接針對馬士英的,責令他盂水自裁。張岱以魯藩舊臣的身份上疏魯監國,「懇祈立斬弒君賣國第一罪臣」馬士英,「疏入,監國召岱至御榻前,詔以先殺後聞。岱即帶兵數百人往躡之,士英宵遁江上,見其私人方國安,挾制魯王,斥逐張岱。令士英統兵汛地,協守錢塘」[49]。馬士英在唐、魯兩政權中幾乎成了過街老鼠,他並沒有因此就轉投清方[50],而是盡力以抗清的實際行動改變自己過去的不佳形象。清方檔案證明,馬士英曾經多次參加渡錢塘江攻餘杭、富陽以及會攻杭州之役[51]。1646年六月浙東兵敗,馬士英逃入四明山削髮為僧,被俘就義,實屬難能可貴[52]。相形之下,黃宗羲、張岱在魯監國政權處境艱難時,轉入清方統治區遵制剃頭,以明朝「遺民」自居,既不能見危授命,也大可不必那樣義形於色地痛斥「奸臣」馬士英以顯示自己才是正人君子。在這方面,張岱還有點自知之明,《自題小像》一文云:「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沒用?」[53]本書講的是南明史事,不涉及張岱、黃宗羲等人的文學、學術著作在歷史上的貢獻。同樣,也無意於為馬士英當國時期的昏庸辯解。只是由於黃宗羲等人往往出於偏私心理任意歪曲史實,甚至造謠生事[54],在當時既加劇了南明內部的紛爭,對後來的史家又造成了許多人為的困難。在這種情況下,依據可信史料對某些比較重要的人物和事件加以澄清就是必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