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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四鎮的形成和跋扈自雄

2024-10-07 14:38:06 作者: 顧誠

  任何一個國家政權要想有所作為,必須首先保持內部穩定。內部穩定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朝廷威望和文武官員的齊心合力。縱觀明代史事,文臣、武將勢力雖有消長,朝廷的威信卻是至高無上的。大致來說,明初重武輕文,公侯多為開國、靖難元勛。然而,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都是雄才大略的御將之材,勛臣地位雖高,仍不足以對朝廷構成威脅。明中期以後,承平既久,重文輕武之風積重難返,即以用兵而言,出任統帥者均為文臣,直至崇禎年間沿襲未改,武將擁兵自重雖已顯露端倪,但迄於明朝北廷覆亡,除了崇禎帝有意包庇的左良玉以外,將領們還不敢違抗朝廷的調遣和朝廷所派重臣的節制,更談不上操縱朝廷軍國重務了。南明幾個朝廷最大的特點和致命的弱點正在於依附武將。武將既視皇帝為傀儡,朝廷徒擁虛名,文武交訌,將領紛爭,內耗既烈,無暇他顧,根本談不上恢復進取。南明之不振種因於此,這種局面的始作俑者正是史可法。

  史可法在定策問題上猶豫不決,導致朱由崧乞援於武將。弘光既立,高傑、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以敗軍之將坐收「定策」之功,軍閥操縱朝廷的局面業已形成。史可法自知鑄下大錯,還想竭力挽回。五月初八日他呈上「敬陳第一緊急樞務事」的啟本中說:

  從來守江南者,必於江北。即六朝之弱,猶爭雄於徐、泗、潁、壽之間,其不宜畫江而守明矣。但此時賊鋒正銳,我兵氣靡,備分則力單,顧遠則遺近,不得不擇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後鼓銳而前,再圖進取。臣以為當酌地利,急設四藩。四藩者:其一淮、徐;其一揚、滁;其一鳳、泗;其一廬、六。以淮、揚、泗、廬自守,而以徐、滁、鳳、六為進取之基。凡各屬之兵馬錢糧,皆聽其自行征取。如恢一城、奪一邑,即屬其分界之內。……而四藩即用靖南伯黃得功、總鎮高傑、劉澤清、劉良佐,優以禮數,為我藩屏,聽督臣(指馬士英)察酌,應駐地方,相機固守。江北之兵聲既振,則江南之人情自安。黃得功已封伯,似應進侯;傑、澤清、良佐似應封伯。左良玉恢復楚疆,應照黃得功進侯。馬士英合諸鎮之功,爵賞似難異同。盧九德事同一體,聽司禮監察敘。[35]

  姜曰廣記:「弘光御極,群臣上言:『皇上龍飛應運,實惟總兵官,至高傑、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早決大計,擁立聖躬,功在社稷,宜錫五等爵,剖符延世。』詔曰:『可。』」[36]這說明史可法、姜曰廣等人急於彌補自己在擁立問題上的失誤,儘量籠絡四鎮換取朱由崧和支持他上台的人的好感,實際上是步馬士英的後塵。然而,馬士英已占先者,五月初九日到達南京。次日,朱由崧召見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馬士英四人,讓他們迅速議定用人、守江、設兵、理餉的事宜。十一日,史可法再次上啟本除了重申設立四鎮外還談到了督師問題,他說:「有四鎮,不可無督師,應駐揚州,適中調遣。」[37]弘光朝廷決定封高傑為興平伯,鎮守徐州、泗州地區;劉良佐封廣昌伯,鎮守鳳陽、壽州地區;劉澤清封東平伯,鎮守淮安、揚州地區;靖南伯黃得功加封侯爵,鎮守滁州、和州一帶。[38]史可法提出的四鎮駐地和所謂進取之基都在南直隸境內,督師駐地更近在江北咫尺之地揚州。當時的一些人士都看出了史可法的毫無遠圖,意在保住江南。李清在採錄了這兩篇啟本後感慨地寫道:「然於青、兗、開、汝(指山東、河南一帶),似置之不講矣。」[39]張岱說:「以史閣部之設四鎮,不設於山東、河南,乃設於南畿數百里之內,此則閣部之第一失著。」[40]曾任商丘知縣的梁以樟上書史可法說:「守江非策也。公今以河南、山東為江南屏蔽,仿唐、宋節度、招討使之制,於山東設一大藩,經理全省,以圖北直;於河南設一大藩,經理全省,以固山、陝,擇大臣才兼文武者任之,厚集兵餉,假以便宜。於濟寧、歸德設行在,以備巡幸,示天下不忘中原,如此克服可期。若棄二省而守江北,則形勢已屈,即欲偏安,不可得矣!又四鎮咸跋扈,宜使分不宜使合,務別其忠順強梗之情以懋勸之,而閣部大樹兵以自強,乃可制也。」「可法心然其言,然卒不能用。」[41]

  從表面看,這些議論都很正確。但考察一下當時的各種因素,史可法有不得已的苦衷。甲申五、六月間,南方諸臣只知道大順軍已占領整個黃河流域,前鋒直逼淮上,高傑、劉澤清率部南逃,在這種形勢下史可法為防止大順軍飲馬長江,做出守淮、守江的部署有其特定的背景。六月中旬以後,大順軍兵敗西撤,畿南、山東、河南等地官紳反叛大順政權,陷於一片混亂當中。就弘光朝廷而言,趁清軍尚未南下之時,出軍北上,會合這些地方的官紳武裝,擴大自己的管轄區,自然不失為一著高棋。史可法未必看不到這一點。問題是,高傑、黃得功、劉良佐、劉澤清已因「定策」有功,備受弘光帝和馬士英的寵信,志驕氣盈,一心追求的是在江北爭奪繁華之地,既可過太平日子,又可就近要挾朝廷。史可法出任督師時已是「失勢憫墨」之人,他根本指揮不了「四鎮」,只好奔走調停於四鎮之間,如奉驕子,一籌莫展。

  下面對四鎮的來歷做一簡單介紹。

  黃得功,字虎山,開原衛人[42],出身行伍。崇禎年間長期在南直隸的江北地區、河南一帶同張獻忠、革左五營等部義軍作戰,升至廬州總兵。明亡前夕隨馬士英平定河南永城叛將劉超,論功封為靖南伯。

  劉良佐,字明輔,北直隸人,因常騎一匹雜色馬,人稱花馬劉。崇禎年間統兵在宿松、廬州、六安一帶同義軍作戰,升任總兵官。北都覆亡時他帶的軍隊駐在河南正陽地區,甲申四月應鳳陽總督馬士英邀請率部進入南直隸,「沿途淫劫,臨淮民聞其將至,嚴兵固守。良佐怒,攻之,不下」[43]。馬士英讓他移駐壽縣一帶。關於劉良佐有一點需要特別注意,他的弟弟劉良臣早在1631年(明崇禎四年)大凌河之役時任游擊,就已隨總兵祖大壽投降清廷。[44]後來清軍南下時,他不戰而降當與此有關。

  高傑,字英吾,陝西米脂人,原為李自成部將,綽號翻山鷂,投降明政府後多次參加對農民軍的追剿,升任總兵。甲申初大順軍渡河東征,明朝武將大批歸附,高傑因為同李自成有宿怨,不敢投降,率部由陝西經山西、河南懷慶一直逃到山東。高部進入山東時,見地方百姓對明朝廷已失去信心,盼望大順軍早日到來。為了順利通過各州縣並取得糧餉,高部將領竟然冒充為大順軍。康熙年間金鄉知縣沈淵記載了當地的一件掌故:「猶憶聞之老者,謂當崇禎甲申三月(當為二月,見注)有號翻天鷂子者,高傑麾下將也。挾逃兵數千人假名『闖王安民』,兵薄金鄉城。方是時,寇賊充斥,金鄉官民守城,城門晝夜閉,而見賊言如此,喜其安民,方謀牛酒迎勞,且遙問安民何如?賊且作宣詔狀,有『禁擄、禁殺,敢違者斬無赦』諸語,彼軍士則狂走如騖,洶洶不可遏,守者方疑之。」[45]高傑在奪路狂奔之際,派使者到壽州同鳳陽總督馬士英聯繫。士英得知他部下有兵三萬、馬騾九千,立即回信讓高傑部屯駐徐州,聽從自己節制。[46]高傑赴壽州謁見馬士英後回鎮徐州,不久就憑藉太監盧九德的穿針引線,成了「定策」元勛。

  劉澤清,字鶴洲,山東曹縣人,出身行伍,崇禎末年升至山東總兵。大順軍迫近北京時,崇禎帝命他率部火速入衛京師,他謊稱墜馬受傷,拒不奉詔。不久大順軍進入山東,他帶領主力向南逃至淮安。在南京諸臣商議立君的問題上,他起初迎合東林黨人錢謙益、呂大器等主張擁立潞王朱常淓,後來得知黃得功、高傑、劉良佐和馬士英已經決策擁立福王朱由崧,他自知兵力不敵,立即搖身一變,加入了擁福的行列。[47]四鎮中高傑、黃得功兵力較強。高傑、劉澤清是望風而逃的敗將,本應受到朝廷的懲罰;黃得功、劉良佐在甲申年間也無「功」可錄,只是由於他們以兵力做後盾使朱由崧得以如願以償登上皇帝的寶座,都成了定策功臣。五月十七日,黃得功進封為靖南侯、高傑為興平伯、劉澤清為東平伯、劉良佐為廣昌伯;世守武昌的左良玉雖然沒有參加定策,但他兵多將廣,也進封為寧南侯。四鎮的形成本不是因為為明室收復「失地」中做出過什麼貢獻,而是因為在策立上對朱由崧個人有功。就弘光、馬士英而言,需要憑藉他們的兵力懾服江南士紳;四鎮也自恃有功,「天子乃我輩所立」,從此驕悍跋扈,一味麇集於南直隸江北地區爭奪「善地」以自肥,進而挾制朝廷。

  

  關於四鎮封爵的問題,種根於迎立新君上的分歧。具體情節各書記載不完全相同。應延吉記甲申十一月史可法對他說:「天下事已不可為。先帝變日,予待罪南樞,分固應死,轉念天下國家之重,庶幾主器得人,希紹一成一旅之烈,不意決裂至此!揆厥所由,職由四鎮尾大不掉。為今之計,惟斬四臣頭懸之國門,以為任事不忠之戒,或其有濟。昔之建議而封四鎮者,高弘圖也;從中主張贊成其事者,姜曰廣、馬士英也;依違其間,無所救正者,余也。」[48]黃宗羲的說法是:「馬士英既借四鎮以迎立,四鎮遂為士英所結。史可法亦恐四鎮之不悅己也,急封爵以慰之。君子知其無能為矣。」[49]姜曰廣記:「先是,封事起倉卒,諸將條上事宜,上許焉。一切誅戮、署置、鹽課、商稅以及正供之賦,俱得便宜從事,儼然藩鎮矣。」姜曰廣和北大司寇(刑部尚書)解學龍等上言若不改變,「深釀地方憂」。馬士英回答道:「史送之,令吾奪之,不能!」[50]弘光帝即位不久,江西總督袁繼咸朝見時面奏:「封爵以勸有功。無功而伯,則有功者不勸;跋扈而伯,則跋扈者愈多。」朱由崧表面上贊成袁繼鹹的意見,嘆氣說:「事已成,奈何?」[51]實際上正如六月二十日國子監典籍李模疏中所言:「今日擁立之事,皇上不以得位為利,諸臣何敢以定策為名?甚至定策之名加之鎮將。鎮將事先帝,未聞效桑榆之收;事皇上,未聞彰汗馬之績。案其實亦在戴罪之科。予之定策,其何敢安?」[52]這話說到了問題的實質。南明的幾個朝廷都是由武將擁立和操縱,但從來駕馭不了武將。武將既不以是否為國出力受賞罰,而是靠挾制朝廷加官晉爵,一旦形勢不利,倒戈相向,保全富貴,自在意料當中。總而言之,南明立國之初,底子就沒有打好,作為關鍵人物的史可法沒有斷然決策迎立福王朱由崧,利用皇權穩住大局,收拾殘疆,是重大的失策;朱由崧眼看有當不上皇帝的危險,急忙派人召鎮將擁立,授以「定策」之名。從此太阿倒持,軍人專政,國已不國。軍閥之間又矛盾重重,勇於私鬥,怯於公戰;文臣或依附某一軍閥為靠山,或束手無策,放言高論者有之,引避遠遁者有之,坐看江河日下,國土淪喪。南明之未能比擬於東晉、南宋,其源全出於此。後來在贛州殉難的隆武朝大學士楊廷麟曾賦詩寄慨雲「帝京何日復,請將近承恩」,「王室猶多難,書生且論功」[53],對弘光至隆武朝事做了簡要的概括。

  四鎮既以定策功封爵,「人人有門生天子心」,桀驁不馴。督師大學士史可法在講話時常引用「聖旨」,高傑大不以為然,當面頂撞道:「旨、旨,何旨也!爾曾見皇極殿中有人走馬耶!」黃得功有一次跪著聽使者宣讀詔書,覺得不合自己的意思,不待讀完就爬起來,「攘袂掀案,大詈曰:去!速去!吾不知是何詔也!」[54]在極其重視君臣之分的中國封建社會裡,這種場面是很罕見的。他們對廷臣有所不滿時,就上疏雲「乞付軍前正法」。劉澤清在陛見弘光帝時大言無忌地說:「祖宗天下,為白面書生壞盡,此曹宜束之高閣。俟臣殺賊後,取而拂拭用之,以聽其受享可也!今請罷制科勿設便。」[55]史可法在軍中寫信給大學士高弘圖,「盛言『鎮鋒惡,盍謹避之!』」[56]四鎮的氣焰如此囂張,皇帝和廷臣也無可奈何,馬士英雖然投機附和鎮將得以位居首輔,但他同樣受制於四鎮和左良玉,毫無作為。[57]

  四鎮的駐地為:黃得功駐真州(今江蘇省儀征市)、劉良佐駐壽州、劉澤清駐淮安,高傑原受命安頓家口於揚州城外然後統兵北征。可是,高傑貪圖揚州富庶,要求將家口安置於城內。揚州的百姓見高傑部下士卒在附近村莊到處搶掠焚殺,「煙火蔽日」「殭屍遍野」,紛紛罷市登陴,不讓高軍入城。高傑惱羞成怒,於六月初七日下令攻城。揚州進士鄭元勛從中調停,同高傑面議只讓官兵家眷安置城內,不在城內駐軍。不料揚州百姓群情激憤,當場擊殺鄭元勛。督師大學士史可法親自來到揚州城外的高傑軍營里,婉轉勸說,一味姑息牽就,「閣部之行也,以川兵三百自隨,傑疑之,可法即分與二百人,然傑疑如故。……傑防可法甚嚴,一切出入文移必呈傑始達可法。……可法留傑營月余,不得要領」[58]。經過反覆磋商,最後決定把揚州附近的瓜洲作為高軍安頓之地。

  江北四鎮是這樣跋扈自雄,世鎮武昌的寧南侯左良玉在崇禎年間就已尾大不掉,自行其是。弘光監國和即位的詔書頒到武昌,他一度拒絕開讀,在湖廣巡撫何騰蛟、部下監紀副總兵盧鼎等人的勸說下,才勉強開讀成禮。南明其他將領如鄭芝龍、方國安等人見大將如此,也各自盤算自身利益,不以國事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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