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三關
2024-09-26 11:07:11
作者: 王覺仁
仁者之為天下度也,辟之無以異乎孝子之為親度也。
——《墨子·節葬》
一跟仇芷薇交上手,酈諾才驀然發現,她的功力竟然與自己相差無幾!
可見,之前的她一直都在刻意偽裝。
出於野心和仇恨,她竟然能夠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裡深藏不露,把自身的性情、膽識、才幹、武功盡數藏起,不露分毫—如此忍辱負重、費盡心機,真的令酈諾既感到震驚又唏噓不已。
若在平時,仇芷薇的武功還是稍遜酈諾一籌,可現在酈諾右臂受傷,使不上力,所以反倒漸漸落了下風。
而青芒這邊也是寡不敵眾。正如仇芷薇所言,戴武和這些青旗的人個個都是高手,所以約莫一炷香後,雷剛那三四個手下便相繼倒在了血泊中。
戴武手下雖然也死了幾個,但總數仍有十多人,此刻全在圍攻青芒。青芒眼見酈諾漸漸不支,一直想突圍去幫她,卻被戴武等人死死纏住,無法脫身。
相形之下,只有仇景這頭的壓力最小。畢竟這些青衣人都是他的屬下,儘管現在投靠了仇芷薇,可仇景終究還是「老爺子」,這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加上仇芷薇給他們的命令只是阻攔仇景,不是要殺他,這些人就更不敢下狠手了。所以,幾十回合下來,這十來個青衣人便被仇景砍倒了一半。
此時,酈諾已被仇芷薇逼得步步退卻,左肩和右肋各被劃了一刀,雖然傷口不深,卻也是血染衣袍。
「好姐姐,」仇芷薇一邊全力進攻,一邊獰笑道,「我勸你還是認輸吧,乖乖把天機圖交出來,或許……我可以饒你一命。」
「仇芷薇,」酈諾雖落於下風,但神色從容,「其實我很可憐你,因為我沒想到,你竟然被仇恨、嫉妒和野心折磨了這麼多年。今日,你若能懸崖勒馬,放下屠刀,或許,看在你爹的面子和過去的情分上,我可以寬恕你。」
「哈哈哈哈!」仇芷薇一陣狂笑,「都死到臨頭了,還敢說這種大話,我算是服了你了!」說著攻勢越發凌厲,招招直取酈諾要害。
酈諾一邊奮力抵擋,一邊步步後退,不料腳下竟被樹根絆了一下,身子一晃,險些跌倒。「去死吧!」仇芷薇抓住時機,一聲大喝,手中刀直直刺向她的心口。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身影突然從仇芷薇頭上掠過,穩穩地擋在了酈諾身前。
此人便是仇景。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等仇芷薇驚覺,想要收回力道,刀尖卻已順著強大的慣性刺入了仇景的心臟。
「噗」的一聲,長刀足足沒入仇景的身體三寸有餘。
「仇叔!」酈諾大驚失色,把刀一扔,從背後托住了身形搖晃的仇景。
仇芷薇則是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孽子!這下……你滿意了吧?」仇景死死盯著自己的女兒,慘然一笑,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仇芷薇臉色煞白,抽搐般地撒開了拿刀的手,下意識地退了好幾步。
「仇叔……」酈諾的眼淚奪眶而出。
「你……快走。」仇景忍著劇痛,斷斷續續道,「就算……沒有令牌,你……也是巨子。我仇景……對不起你……和巨子,對不起……墨家,也只能如此……贖罪了。」
酈諾淚如雨下。
「爹……」仇芷薇終於回過神來,顫聲道,「你……你這是何苦?」
「芷薇,爹最後……勸你一句,收手吧,不要一錯……再錯了。」
仇芷薇愣怔片刻,忽然搖了搖頭,喃喃道:「不,我沒錯。我不想一輩子屈居人下,我要憑自己的本事出人頭地,我想光宗耀祖,為先人報仇雪恨!我……何錯之有?」
「你……」仇景怒目圓睜,猛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芷薇!」酈諾帶著哭腔喊道,「你爹都這樣了,你就不能低個頭、認個錯嗎?!」
「閉嘴!」仇芷薇雙目赤紅,聲嘶力竭道,「都是因為你,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
「孽障!孽障!」仇景怒吼著,一連吐出幾口鮮血,然後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向後倒在了地上。
「仇叔……」酈諾泣不成聲,雙腿一軟,跪在了他的身邊。
仇景依舊圓睜著雙眼,卻已沒有了呼吸。
仇芷薇猛然從一旁的青衣人那兒搶過一把刀,指著酈諾道:「姓酈的,你就是一顆災星,我爹是被你害死的!今天我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
酈諾恍若未聞,顫抖著伸出手去,幫仇景合上了雙目。
此時,另一頭的青芒已奮力砍殺了七八個青衣人,自己也多處掛彩,卻仍被戴武等人圍著。眼見仇景已死,酈諾再度落入危險之中,他不得不大聲喊道:「仇芷薇,你不是想要天機圖嗎?我給你!」說完狠狠一腳踹開了戴武,又揮刀逼退了面前的兩名青衣人,旋即從懷中掏出天機圖,高高舉起。
仇芷薇回頭看了看,咬牙切齒道:「太遲了!天機圖我要,你們倆的命,我也要!」
「只怕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青芒冷然一笑,「這天機圖的秘密,若沒有我,誰都破解不了。不信,你可以拿去瞧瞧。」
仇芷薇眉頭一蹙,示意戴武把天機圖拿過來,一看之下,果然一臉迷惑。
「沒騙你吧?」青芒眉毛一挑,「這就是一張天書,唯我可解。所以,你若想進天機城,只能跟我合作。」
仇芷薇盯著他看了片刻,又低頭看了一眼天機圖,恨恨道:「成交。」
青芒為酈諾包紮了傷口,然後把初步破解的秘密告訴了仇芷薇。仇芷薇命青芒交出佩刀,隨即命戴武及手下押著二人,一同來到了三分石南面的山下。
七八道大大小小的瀑布高低錯落地懸掛山間,水聲訇訇,霧氣蒸騰。
「你有什麼打算?」酈諾低聲問青芒,「難道就這樣讓天機城落入她手裡?」
「天機城中定然密布機關,她豈能輕易得手?」青芒淡淡一笑,「待會兒,你注意看我眼色,咱們見機行事。」
「喂,姓秦的,你說的溶洞在哪兒?」仇芷薇仰頭望著那麼多瀑布,眉頭緊鎖。
「自然是要一個一個慢慢找嘍。」青芒拉長了聲調,「難道墨子他老人家還得給你掛一塊兒匾出來不成?」
仇芷薇哼了一聲,命戴武帶人上山去找,然後對青芒道:「你也上去。」
「他們那麼多人,不差我一個吧?」
「少廢話!」仇芷薇眼睛一瞪,「叫你上你就上!」
青芒笑了笑,與酈諾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不緊不慢地跟上了戴武等人。
山上瀑布雖多,但青芒判斷溶洞一定藏在大瀑布後面。較大的瀑布共有三個,於是眾人分成三路攀登了上去。
山勢陡峭,岩壁濕滑,一般人很難攀登此山,更不用說要進入那些激流奔騰的瀑布了。好在,青芒、戴武及這幫青衣人都是輕功了得的高手,個個皆能在峭壁懸崖間縱橫跳躍,即使不說如履平地,至少也是應付裕如。
當然,也有幾個身手稍弱的,一不留神就從高高的崖壁上直直墜了下去。
當那幾個人墜崖的慘叫聲隱隱傳到山下,酈諾注意到仇芷薇面無表情,始終無動於衷,心中不由一陣悲嘆。她以前完全沒想到,仇恨、嫉妒和野心竟然會把一個人變得這樣心如鐵石,會把人之為人的種種純良本性吞噬殆盡……
約莫找了一個時辰,日近中天之時,青芒終於在半山腰率先發現了溶洞所在。
眾人先後穿過瀑布,果然看見了一座巨大的天然溶洞。洞口高約十丈,周遭怪石嶙峋、雜樹叢生。如此大型的溶洞,十分罕見,倘若這座山上真的藏著一座天機城的話,那它最有可能在此洞中了。
仇芷薇命眾人燃起火把,叫青芒和戴武等人打頭,又命人把酈諾綁了,然後親自押著她走在後面,一行人魚貫而入。
溶洞異常深邃。讓眾人意想不到的是,裡面的景觀竟然千姿百態,令人目不暇接。
甫一入洞,便見洞頂垂下無數奇形怪狀、氣象崢嶸的鐘乳石,地上則「生長」著一排排尖尖的石筍,抑或二者相接,形成「頂天立地」的巨大石柱;洞穴內的空間時大時小,大者似殿堂,小者如斗室;道路時而崎嶇險峻、窄如羊腸,時而坦蕩如砥、寬可走馬;此外,洞中竟然還有許多暗河、水潭和瀑布;水中時見魚兒自在暢遊,頭頂常有蝙蝠成群飛過;除了沒有陽光,這兒仿佛也是一個動靜相宜、生機盎然的世界。
不過,這裡頭也有令人心悸和恐怖的東西。
那就是白骨。
行進過程中,時不時就會有一兩堆陰森的白骨撲入眼帘。從形狀便不難判斷,那裡頭既有飛禽走獸的,也有人的。
此洞實在太大,不僅迂迴曲折,而且岔道紛紜,恍如一座巨大的迷宮。饒是青芒和戴武一路走來不斷在石壁上刻下記號,可走著走著還是會經常繞回原地。
所以,白骨—尤其是人的白骨—就成了他們的路標。
他們根本不知道天機城到底位於何處,也就只好循著白骨走。因為會把命扔在這兒的人,八成也是衝著天機城來的,所以這些「先驅者」走過或倒下的地方,便最有可能接近天機城。
一行人在洞中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卻還是沒有到頭的跡象。至於所謂的天機城,當然也還在烏有之鄉。仇芷薇開始不耐煩了,嘴裡罵罵咧咧,說青芒就是個騙子,還說百步之內要是再找不到,就殺了酈諾。
「何須等百步之後?」酈諾冷冷掃了她一眼,「你要麼現在就殺了我,要麼就閉嘴。就你這心浮氣躁、器小量狹的樣子,還想當墨家巨子,也不怕惹人笑話。」
「你……」仇芷薇惱羞成怒,「唰」的一聲拔刀出鞘。
就在這時,隊伍突然停住了。緊接著,前面傳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然後便是青芒的聲音:「仇芷薇,你過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騙子。」
仇芷薇聞言,知道一定是有了非同尋常的發現,當即轉怒為喜,收刀入鞘,拽著酈諾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
約莫只走了二十步,繞過一處逼仄的轉角,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中等規模的洞穴,像是一座大戶人家的正堂。洞頂約三丈來高,布滿了鐘乳石—奇怪的是,這些鐘乳石雖然大小不一,但形狀都極為相似,上部呈橢圓形,很像蛇頭,下面又尖又長,仿如蛇信;而眾人腳下的地面,則異常平整,仔細看去,分明是由一方方大小相仿的六邊形石塊兒組成的,整體來看,像極了龜殼。
如此規整的地方,顯然並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工打造!
最讓人驚異和震駭的是,「正堂」最里側的那面牆壁,竟然不是石頭,而是一整面青銅浮雕,上面雕刻著一條大蛇和一隻巨龜,二者相互纏繞,姿態靈動,栩栩如生。
「龜蛇合體,正是傳說中的上古神獸玄武。」青芒輕輕撫摩著這面鬼斧神工的浮雕,緩緩道,「天機圖上所說的玄武,想必便是指此了。也就是說,這面玄武浮雕,很可能便是天機城的『城門』。」
「可入口在哪兒?」仇芷薇一臉困惑,「這浮雕連一條縫兒都沒有,如何進得去?」
「墨子是機關術的鼻祖,這天機城又是墨家重地,豈能不設機關?」青芒說著,退後了兩步,仔細觀察整面浮雕。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那隻巨龜腹部的下方,約莫一人高的地方,雕刻著一塊兒圓盤。他走近一看,圓盤中心刻著一輪噴吐著烈焰的太陽,呈半球狀凸出,然後以太陽為圓心,由里向外分布著四個圓圈,每個圓圈上都刻著從「零」到「玖」的十個數字;各個圓圈之間的數字並未對齊,均處於雜亂的隨機位置;每個數字都比一般浮雕凸出很多,明顯是為了便於手指抓握。
「這四個圓圈上的數字應該都是可以轉動的。」青芒若有所思道,「想必,這便是開啟此門的密碼鎖了。」
「那你倒是開啊,還等什麼?」仇芷薇迫不及待道。
青芒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抱歉,這密碼只有一個人知道,可惜……這個人不是我。」
「你說什麼?!」仇芷薇勃然大怒。
「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青芒面含笑意,朝站在另一頭的酈諾努了努嘴,「這世上,唯一知道密碼的人,便是她。」
「她怎麼會知道密碼?」仇芷薇半信半疑。
「倪長卿臨終前告訴她的。」
仇芷薇蹙眉一想,沒再說什麼,當即命手下把酈諾押了過來。酈諾十分茫然地看著青芒,完全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酈諾,事到如今,咱們只有幫仇姑娘進入天機城,才有機會活命。」青芒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可眼中卻閃過一絲不易為外人察覺的狡黠光芒,「所以……你就別賭氣了,按你所知的密碼,打開此門吧。」
酈諾雖然明知青芒是在用計,卻懵然不知他到底在暗示什麼,所以只能定定地看著他。
「別磨蹭了,快開吧。」仇芷薇一臉得意,「秦穆說得沒錯,你們現在只能幫我,沒別的選擇。」
「話是沒錯。」青芒又是一笑,「可你把她捆得結結實實,讓她怎麼開?」
仇芷薇冷哼一聲:「她說密碼就行了,我來開。」
「仇姑娘,不是我嚇你,有機關必有暗器,你親自開,就不怕被暗器所傷?」
仇芷薇一想也對,便撇了撇嘴:「那……就只能你來開了。」
「我?」青芒故作驚駭,「你這麼多手下,怎麼不讓他們來?」
「不,就你了。」仇芷薇獰笑了一下,「你們倆情投意合、心心相印,配合起來不是更默契嗎?」說完便快步退到了廳堂中央。
戴武等人見狀,趕緊一個個跟了過去,全遠離了浮雕,生怕真有什麼暗器。
「好了,現在你們可以開了。」仇芷薇抱起雙臂,得意地看著他們。
青芒佯裝無奈,嘆了口氣,然後轉身面對浮雕,沖酈諾眨了下眼,低聲道:「你隨便說四個數字,說大聲點兒。待會兒一看我眼色,你馬上趴地上,趴得越低越好。」
酈諾心領神會,便隨口喊了一聲「七」。
青芒隨即把圓盤最外圈上的「柒」字旋到了最上方。
接著,酈諾又喊了一聲「四」。
青芒把第二圈的「肆」字旋到了「柒」字的下方。
然後,酈諾又相繼喊了「八」和「三」。青芒將相應數字分別旋轉到位,給了酈諾一個眼色。酈諾暗暗頷首。青芒隨即轉過頭去,沖仇芷薇等人咧嘴一笑:「諸位,站好了別動,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
話音未落,他的左掌便「啪」的一聲拍在了圓盤中心的那輪太陽上。
酈諾立刻趴了下去,青芒緊隨其後。
仇芷薇一怔,旋即反應過來,臉色大變,厲聲喊道:「趴下!」
然而,就這麼一愣神的工夫,玄武浮雕上竟然露出了上百個銅錢大小的孔洞。緊接著,便有上百支箭矢發出一片刺耳的尖嘯從孔洞中激射而出。
仇芷薇、戴武和身邊四五個手下反應較快,迅速趴下,如蝗箭矢擦著他們的頭皮飛了過去。可後面的十來個青衣人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的反應慢了一瞬,於是一個個都被射成了刺蝟。
趁這當口,青芒解開了酈諾身上的繩索。
仇芷薇等人抱著頭趴在地上,好一會兒,確認再無箭支射出,才心有餘悸地陸續爬起來。仇芷薇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後死死地盯著青芒和酈諾:「你們兩個,今天死定了!」
青芒拉著酈諾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冷然一笑:「仇芷薇,我奉勸你,帶上你的人趕緊滾,不然,我怕你會死得很難看。」
「是嗎?」仇芷薇重重地哼了一聲,猛地拔刀出鞘,「那我倒要看看,你們兩個赤手空拳,怎麼讓我死。」
戴武等人緊跟著拔刀在手,儘管都有些驚魂未定。
「芷薇,」酈諾面容沉靜地看著她,「天作孽,尤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你覺得,你害死的人還不夠多嗎?看在仇叔為你贖罪的份兒上,我可以寬恕你,寬恕你對墨家和我爹所作的一切。可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那就誰也救不了你了。」
「少跟我來這套!我仇芷薇最討厭別人跟我說教!」仇芷薇滿面怒容,「連我爹都管不了我,你酈諾算老幾,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更何況,你們兩個的小命現在都在我手上,該求饒的應該是你不是我吧?」
「仇芷薇,你覺得我們倆沒有兵器,所以你就贏定了是嗎?」青芒呵呵一笑,忽然伸出右手晃了晃,「不瞞你說,我憑這隻手,就足以對付你們。」
仇芷薇大聲冷笑,對左右道:「弟兄們,都給我上,殺了他們,我就封你們為墨家旗主。」
戴武等人一聽,頓時精神抖擻,遂一步一步朝青芒和酈諾逼了過去。
仇芷薇穩步走在後面,不時抬眼瞄向玄武浮雕,顯然怕它再發射箭矢。
青芒搖搖頭,嘆了口氣:「既然是你們自己找死,那就別怪我下手無情了。」
說這句話的同時,他已經把右手放在背後的圓盤上,隨意旋轉了四個數字。話音一落,他的手便再次拍在了圓盤中心的太陽上。
仇芷薇等人慌忙又趴在了地上。
不過,這回整面玄武浮雕卻悄無聲息。
仇芷薇哈哈大笑,迅速起身。戴武等人也如釋重負地爬了起來。就在這時,頭頂和腳底突然同時響起一陣機械傳動的聲音。仇芷薇等人大驚失色,不得不再次趴回地上。
可這一次,他們失算了。
那四五個青衣人剛一趴下,便有無數尖刀從地上那些六邊形石塊的邊沿縫隙中彈出,紛紛刺入他們的身體,幾乎將他們每個人都刺成了血肉模糊的篩子。
一片慘叫聲中,只有仇芷薇和戴武的反應最為敏捷。他們未及趴下便察覺不妙,遂瞬間跳起,雖然四肢和身體多處被尖刀割傷,鮮血淋漓,但總算撿了一條命。
二人各自跳到了一個六邊形石塊兒的中央,小心翼翼地與前後左右那些明晃晃的尖刀保持著距離。
兩個人都嚇得臉色煞白,再也不敢動彈。
然而他們忘了,剛才的機械傳動聲不只從腳下傳來,頭上也有!
此外,他們更沒有注意到,在他們此刻所站位置的正上方,各有一個「蛇頭」和一條「蛇信」對準著他們的天靈蓋。準確地說,是這間「廳堂」中的每一個六邊形石塊兒上方,都對應著一條吐信的「蛇」。
所以,當仇芷薇和戴武剛剛在石塊兒的中央站穩,還未來得及喘息,整個廳堂頂部的所有「蛇信」便同時射出了暗器。
讓青芒和酈諾都意想不到的是—從那些「蛇信」中射出來的,竟然不是箭,而是一桿杆烏黑的長矛!
等到仇芷薇和戴武察覺,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一桿長矛從戴武的天靈蓋刺入,直直穿透脖頸和五臟六腑,把他牢牢釘在了石塊兒上。
仇芷薇則是剛往前邁了半步,長矛便貫穿了她的後背和前胸,同樣把她釘在了地上。
兩人的不同是—戴武呈站立之態,當場斃命;仇芷薇則保持著奔跑的姿勢,且還有一口氣在。
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嘴裡不斷湧出,轉眼便在她腳前流了一大攤。
酈諾不忍見此慘狀,趕緊背過身去。
青芒則閉上了眼睛,沉聲一嘆。
仇芷薇艱難地抬起眼皮,盯著酈諾的背影,慘然一笑,氣若遊絲道:「酈諾,我……不服,咱們……下輩子,再決……勝負。」
說完,頭重重往下一勾,徹底咽氣了。
剎那間,淚水從酈諾眼中奪眶而出。
青芒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輕輕拍了拍:「這是她自己選的路,誰也沒辦法。」
酈諾抹去臉上的淚水,黯然片刻,才道:「接下來……怎麼辦?」
「聽你的。」青芒柔聲道,「看是要繼續前行,一探天機城的奧秘,還是要離開此地,從此忘掉這一切,都聽你的。」
酈諾思忖了一下,道:「除非你能破解密碼,否則如何前行?」
青芒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酈諾注意到他的表情:「莫非……你已經破解了?」
「我想是的。」青芒仰頭看著眼前這面碩大的玄武浮雕,緩緩道,「天機圖上的謎語,提到了『玄武白虎青龍』,玄武既已在此出現,且是進入天機城的第一關,那麼很有可能,後面還有兩關,即白虎關和青龍關。而謎語最後一句的『穀雨霜降立冬』,想必便是對應這三關的三個密碼。起先我一直百思不解,不知道這三個節氣到底意味著什麼,直到方才看見此物……」
他指著面前那個圓盤及其中心的太陽,接著道:「此處雕刻了一個太陽,想必不是偶然,而是某種暗示。那麼它到底暗示什麼呢?一個『日』,加上一個圓盤,忽然就讓我想到了一個東西—日晷。再回頭聯繫那三個節氣,我就豁然開朗了。」
「日晷不是計時的嗎?和節氣有什麼關係?」酈諾一臉困惑。
「日晷既能計時,也能劃分節氣。太陽投射在晷針上形成的陰影,其位置可表時辰,而其特定的長度,則可表節氣。按古人的觀測和計算,日影的長度在一年中的每天均有變化,所以對應於不同的長度,便可劃分出二十四節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穀雨的長度應該是五尺三寸二分,霜降是九尺一寸六分,立冬則是一丈一寸二分……」
「你怎麼會懂這些東西?」酈諾忍不住問。
「是以前在淮南國,無意中學的。淮南王劉安喜歡讀書,曾召集諸子百家的門徒,編撰了一部包羅宏富的《淮南鴻烈》。那些人,天文地理無所不曉。我當時出於好奇,便跟他們學了一些。」
「可淮南國的那些記憶,你不是都忘了嗎?」
青芒苦笑了一下:「當初經歷的事情,的確大部分都忘了,可我沒想到,反而是這些貌似無用的雜學,居然記得挺牢。」
酈諾看著圓盤上那四個圓圈,還有圓圈上的數字,忽有所悟:「照你剛才的意思,那麼這四個圓圈,莫非便代表著丈、尺、寸、分?」
「沒錯。比如穀雨,是五尺三寸二分,那麼……」青芒向前一步,把手放在了圓盤上,忽然扭頭看著酈諾,「你確定,我們要往前走嗎?」
酈諾與他對視了片刻,決然道:「走。」
青芒隨即開始轉動那幾個圓圈:「既然穀雨不足一丈,那麼最外圈的這個數字,應該便是零;第二圈,是五;第三圈,是三;第四圈,是二。」說完,四個數字便都已旋轉到位。最後,青芒把手放在太陽上方,又看了酈諾一眼,才用力按了下去。
隨著一陣轟轟隆隆的聲音響起,整面玄武浮雕竟然升了起來。
青芒和酈諾不無欣慰地對視了一眼。
浮雕升到齊腰處便戛然而止了。兩人沒有任何猶豫,從地上各自撿起一支火把,頭一低便鑽了進去。
過了「玄武門」,裡面的洞穴跟之前走過的幾乎毫無二致,讓青芒和酈諾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又繞回去了。
不過,他們的疑慮很快便消除了—約莫走了一炷香左右,第二面浮雕赫然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就如青芒之前預料的那樣,這一關正是「白虎」。
一隻昂首挺胸、威風凜凜的老虎,仿佛隨時會從浮雕上跳下來。與玄武門如出一轍,在老虎的腹部下方,同樣有一個「日晷」狀的圓盤。
按照青芒已經破解的密碼,這一關對應的是「霜降」,九尺一寸六分,也就是要在「日晷」的四個圓圈上分別旋轉「零」「九」「一」「六」四個數字。
很快,「白虎門」便順利打開了。青芒和酈諾繼續前行,不多久便來到了天機城的第三關—「青龍」浮雕前。
這一關的密碼「立冬」,對應的數字是一丈一寸二分,即「一」「零」「一」「二」。當青芒在「日晷」上轉完一個數字,剛把手放在第二個圓圈上,便突然眉頭一皺,停了下來。
「怎麼了?」酈諾不解。
青芒慢慢回過頭去,看著身後黑黢黢的洞穴,輕聲道:「好像有動靜。」
酈諾一驚:「不會吧?」
青芒眉頭緊鎖,凝視著那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我不會聽錯。」
「那你聽見什麼了?」
「腳步聲。」
酈諾不由睜大了眼睛:「這兒還有其他人?」
話音剛落,黑暗中便傳出「嗖」的一聲,一支弩箭破空而來,射落了他手上的火把。還沒等青芒反應過來,暗處便響起了一陣陰森的笑聲。
青芒渾身一震。
這聲音他太熟悉了!
可這傢伙怎麼會跟到這兒來?!
「蒙尉卿果然是耳聰目明,機警過人。」隨著話音,一個黑影從暗處走了過來,赫然正是張次公!
他的手上,提著一把通體烏黑的墨弩,腰間還綁著幾個箭匣。
青芒苦笑了一下。
酈諾則萬分驚詫。
「二位別來無恙啊。」張次公走到十步開外站定,一臉得意道,「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裡吧?說起來,還是得感謝西市的鐵錘李……哦對了,他現在不住西市了,是住在長安北郊孤鶩嶺下的秋水山莊,可讓我一番好找啊!」
青芒和酈諾不禁面面相覷。
難道鐵錘李落入了他手裡,並且叛變了,供出了天機城所在?
「不可能!」酈諾趨前一步,大聲道,「就算鐵錘李知道天機城和九嶷山的事,他也決不會告訴你!」
張次公呵呵一笑:「算你說對了,這老頭兒又臭又硬,死都沒有開口。還有他那個徒弟鐵柱,也跟他一樣,都是死心眼兒。不過,鐵錘李的徒弟那麼多,總是有那麼一兩個聰明人的。」說完,朝身後瞟了一眼,「兄弟,不必藏著了,過來跟你們酈旗主打聲招呼吧。」
又一個身影從暗處走出。然後,一張麻臉漸漸進入了青芒和酈諾的視線。
來人竟然是鐵錘李的大徒弟大川!
「酈旗主,久違了。」大川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也是湊巧。幾年前,樊左使跟我師父談事,我無意中聽到了一些。當時也沒在意,可張將軍一問,我便想起來了。」
酈諾冷然一笑:「我一直以為老李的門下,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會出你這麼一個軟骨頭!」
「話可不能這麼說。」大川毫無愧色,「我跟了師父那麼多年,只有吃苦受累的份兒,什麼好處都沒撈著,我又何苦跟到死呢?更何況,劉翁主和張將軍開出的價碼,實在讓人不忍拒絕。」
大川話音剛落,不遠處便有十幾支火把相繼亮起。接著,劉陵便在十幾名黑衣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她和這些黑衣人手上,全拿著墨弩。
劉陵面若冰霜,目光如刀射向了青芒。
在閃閃爍爍的火光下,青芒看見她瘦了很多,臉色青黃,眼眶凹陷,乍一看幾乎都認不出來。
「蒙弈,你也看出陵兒消瘦了許多吧?這都要拜你所賜!」張次公冷冷道。
青芒在心裡一聲長嘆。
他知道,在他出征匈奴的這段時間,朝廷一定對淮南王下手了,而劉安及其族人的下場也可想而知。所以,他可以想像劉陵的內心經歷了什麼。
「我父王死了,我母后死了,我的王兄也死了。」劉陵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冰冷而喑啞,「整個淮南國的上上下下,都被劉徹一鍋端了!這就是你對我父王十五年養育之恩的報答嗎,蒙弈?」
青芒苦澀一笑:「我曾經勸過你,不是嗎?我告訴過你,不要跟朝廷對抗,因為『吳楚七國之亂』便是前車之鑑。我說,倘若你執迷不悟,一意孤行,最終只能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可你聽過我一個字嗎?你和王爺口口聲聲為了天下百姓,其實不就是想讓天下大亂,以便火中取栗、篡奪皇權嗎?今天這個結果,沒有人願意看到,但它恰恰是你自己選的。」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既然敗了,我也沒什麼好說。」劉陵的語調居然十分平靜,「我只想問你,出賣自己的養父,換取高官厚祿,你就不覺得可恥嗎?」
「你錯了。」青芒的神色同樣沉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良心,非為功名富貴,此其一;其二,王爺固然養了我十五年,但你敢說,他全然沒有私心嗎?與其說他視我為養子,不如說,他只是拿我當人質。當初家父要帶我離開時,王爺不正是以我為質,要挾我父親拿墨弩交換嗎?假如家父當時拿不出墨弩,王爺又會怎麼做?」
劉陵頓時語塞,半晌才冷哼一聲:「也罷,既然話說到了這份兒上,那就不必多言了。我現在就送你下去,這些話,你當著他老人家的面去說吧。」
說完,劉陵端起墨弩,對準了青芒。
「且慢,陵兒,現在還不能殺他。」張次公忙道。
「怎麼不能殺?」劉陵眼睛一瞪,「他剛才說的密碼,你不都聽見了嗎?沒有他,咱們照樣可以打開這道門。」
青芒和酈諾聞言,不由同時一驚。
很顯然,方才他們在玄武浮雕前的對話,都已落入張次公等人耳中了。
「咱們是可以打開這道門,」張次公道,「可天知道裡面還有沒有別的機關?這小子擅長破解密碼,暫時留著,說不定能派上用場。等咱們進了天機城,確定安全了,再殺也不遲。」
劉陵想了想,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墨弩。
張次公給了大川一個眼色。大川當即帶著四五個黑衣人走過來,把青芒和酈諾逼到了一邊,手裡的墨弩都對準了他們。
張次公徑直走到青龍浮雕的圓盤前,看了一會兒,忽然歪過頭問青芒:「對了,立冬對應的數字是一丈一尺二分,還是一丈一寸二分?」
青芒冷然一笑:「你方才不都聽見了嗎?」
張次公蹙眉想了想,仍舊沒把握,便回頭對劉陵道:「陵兒,你記得嗎?」
劉陵一怔:「好像是……一丈一寸二分。」
張次公又看向大川。
大川撓了撓頭:「我記得……應該是一丈一尺二分。」
「他娘的!」張次公不由笑罵,「都被你們說糊塗了。」只好又把臉轉向青芒,笑了笑:「蒙弈,還是聽你的吧,到底是一尺還是一寸?」
「你聽我的,就不怕我告訴你錯的答案?」青芒一臉譏誚。
「你會嗎?」
「你說呢?」
「墨家的機關暗器如此兇猛,你敢告訴我錯的,大伙兒可就同歸於盡了。」
「我都被你們劫持了,又何懼同歸於盡?」
張次公呵呵一笑:「說吧,我聽著看看。」
「那你聽好了—寸。」
張次公直視著青芒,像是要看穿他的內心;青芒回應著他的目光,仍舊面含笑意。
「張將軍,別聽他的。」大川急道,「他說寸,那就一定是尺!」
張次公沉吟片刻,終於把手放在了第二圈的數字「壹」上。如果聽青芒的,他應該把手放在「零」上。
劉陵犀利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青芒,忽然大聲道:「是寸,一定是寸,他沒撒謊,我看得出來。」
張次公眉頭一皺,看了看青芒。
青芒臉上笑意依然,壓根兒看不出什麼。
張次公猶豫不決,手在那兩個數字上換來換去。劉陵哼了一聲,大步上前,一把推開他,然後毫不猶豫地把數字「零」轉到了圓盤的正上方,接著又分別轉動了「一」和「二」,最後「啪」的一聲拍下了那個半球狀的太陽。
沒有任何暗器發射出來,只有一陣機械轉動的隆隆聲響起,青龍浮雕隨即緩緩上升。
張次公長長地鬆了口氣,瞟了青芒一眼:「不是要同歸於盡嗎,你怎麼還說實話了?」
「不急。」青芒淡淡道,「前面指不定還有更厲害的暗器,留著你們,可以替我和酈諾擋一擋。」
張次公呵呵一笑:「你倒也坦率。」
青芒也笑了笑:「彼此彼此。」
過了青龍門,雖然景致沒有什麼變化,但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沿途竟然散落著數不勝數、或大或小的一堆堆白骨—儘管之前也見過,可絕不像此處這麼多!
眾人都有些不寒而慄。
從那些白骨的大小和形狀看,顯然不是人的屍骨,而是各種飛禽走獸,其中竟不乏老虎、熊等大型猛獸。
所有人都百思不解:前面明明有三道銅牆鐵壁攔著,這些禽獸是怎麼跑進來的?難道這天機城還有別的出入口?還有,就算是從其他入口進來的,可它們為什麼要進到這裡頭來?外面山高水美、草木繁盛,到處可以覓食,為何偏偏跑進這暗無天日的洞穴里?另外,它們又是怎麼死的?難道是互相殘殺嗎?這麼多飛禽走獸死在此處,那前面會不會還有活的?尤其是活的會吃人的老虎和熊羆?
團團疑雲從青芒和酈諾的心頭生起,同時也瀰漫在所有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