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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劫人

2024-09-26 11:04:39 作者: 王覺仁

  法不仁,不可以為法。

  ——《墨子·法儀》

  殷容和汲黯帶著一隊緹騎,風馳電掣地衝進北軍軍營,徑直來到監獄門前,不由分說就要往裡闖。陳諒聞訊跑了出來,慌忙帶人上前阻攔。雙方就在大牢門口對峙著。

  「陳諒,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是吧?連本官都敢阻攔?」殷容勃然大怒。

  「對不起,殷中尉,這兒歸張將軍管轄,您不能說闖就闖。」陳諒躬身答道,身子仍擋著牢門。

  他雖然和張次公一樣,向來不把殷容放在眼裡,但殷容畢竟是北軍的頂頭上司,所以說話也不敢太放肆。

  「笑話!連你們北軍都歸我管,這地兒我居然不能進?」

  「您可以進,但請說明來由,免得亂了規矩。」陳諒明知最後是攔不住殷容的,可現在張次公在裡面審問仇芷若,他只能在此儘量拖延時間。

  「你算老幾,敢跟本官這麼說話?」殷容往牢里一指,「把張次公叫出來,本官跟他說。」

  「抱歉,殷中尉,張將軍方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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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哪兒了?」

  「卑職不太清楚。」

  「你——」殷容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對左右道:「來人,把這小子給我拿下!」

  兩邊的緹騎一擁而上。

  陳諒的手下立刻拔刀出鞘。

  雙方頓時劍拔弩張。

  汲黯見狀,趕緊挺身上前,微微一笑:「陳校尉,殷中尉和老夫此來,是想跟張將軍好好談談,妥善處理仇芷若的案子,可你若一意阻攔,老夫就只好去跟皇上請旨了。你說說,本來就這麼點事兒,犯得著驚動天子嗎?真要把事鬧大了,將軍臉上也不好看吧?」

  「汲內史言之有理。」

  陳諒未及答言,一個沉穩的聲音忽然從牢里飄了出來。

  汲黯呵呵一笑:「張將軍既然在此,那事情就好辦了。大家同朝為臣,多大的事兒不能好好商量呢?」

  「可瞧你們二位這副架勢,怎麼看都不像是來商量的呀。」張次公說著,眼睛瞟向殷容,「倒更像是來劫獄的!」

  「張次公,汲內史好言好語跟你說話,那是給你面子,你可別蹬鼻子上臉。還有,我是你的上司,北軍是歸我管的!莫非你連起碼的尊卑都忘了?」

  「殷中尉,你這話可不全對。北軍是歸你管,可也歸衛大將軍管,若是有些事你管不好,那本將軍可以代衛大將軍履行職責。」張次公一臉冷笑,「你若有異議,大可去找大將軍或皇上申訴,跟我說不著。」

  北軍在行政上歸殷容管轄,可在軍政上卻歸口衛青,所以張次公此言並不算錯。而張次公之所以從不把殷容放在眼裡並屢屢跟他叫板,首先固然是因為個性不合,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於這種多頭管理讓張次公有了抗命的空間和藉口。

  當然,與其說這是朝廷的制度漏洞,不如說是天子劉徹有意為之——只有這樣,才能讓北軍與中尉寺相互制衡,避免因一方獨大而擅權亂政。

  殷容聞言,頓時臉色鐵青:「尚冠前街的失火案是本官和汲內史處理的,經現場勘驗和事後調查,足以斷定是一起意外事故,你憑什麼抓仇芷若?」

  「那是你們的結論。我認為這案子疑點很多,有必要重新調查。況且,我也不妨告訴二位,這個仇芷若的身份並不簡單,我對她的懷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什麼意思?」汲黯眉頭一緊,「你說仇芷若是什麼身份?」

  張次公冷然一笑:「我懷疑,她是墨家刺客!」

  汲黯和殷容大為驚愕,頓時面面相覷。

  「證據何在?!」殷容大聲質問。

  「墨家刺客」的指控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為真,他殷容可吃不了兜著走!此刻殷容不禁有點後悔拿了仇景的賄賂——他壓根沒想到這案子居然會跟墨家扯上關係,否則,打死也不敢往這火坑裡跳。

  「證據當然有,不過暫時不便透露。」

  張次公手上其實什麼都沒有,除了直覺,可他還是很有信心把這案子辦下來。因為他相信重刑之下,仇芷若必然開口。萬一不開口,他就把仇芷薇等人抓來,當著她的面逐一用刑,遲早能把她的嘴撬開。

  「張次公,要是有證據,你最好亮出來;要是沒有,就趁早把人放了。」汲黯意識到事態重大,遂不再跟他客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骯髒的手段!你不就是想刑訊逼供嗎?若是無關之人倒也罷了,可這個仇芷若是我的同鄉,你想動她,我勸你還是掂量掂量。」

  「區區一個小同鄉,就值得汲內史如此替她出頭?」張次公現在越發覺得汲黯有問題,「莫不是……這小女子跟汲內史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一旁的陳諒等人聞言,不由嗤嗤竊笑。

  霍去病這一腳踢得夠狠,青芒感覺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疼得齜牙咧嘴。外面的幾名軍士聽見動靜不對,慌忙過來拍門,驚問何事。

  「沒事,我跟霍驃姚切磋呢。」青芒忍著痛喊,「都滾遠點,別來煩我們!」

  軍士們停止了拍打,乖乖走開了。

  「說,你當時是不是故意把防線上的軍隊拉走的?」霍去病眼裡閃著凶光,刀尖又往前遞了一寸。

  青芒無奈,點了點頭。

  「這麼說,我當時之所以能夠長驅直入、直搗匈奴大營,全都是拜你所賜嘍?」霍去病感到了一種被愚弄的憤怒,同時還有一種深深的失落,「那我豈不是勝之不武?甚至是欺世盜名?!」

  「不,我並不這麼認為。」青芒忽然挺身而起,迎著寒光閃閃的刀尖,堅定地看著霍去病,「即便我在防線上給你開了口子,可你當時並不知情。你僅率八百輕騎,便敢於孤軍深入,橫穿敵境數百里,如此勇氣和膽識,又豈是常人所能有?!再者,當時匈奴大營還有上萬人馬,並且都是身經百戰的精銳,可你竟然以區區八百人便將其一舉殲滅,這難道不算是以寡擊眾、以少勝多的經典戰例?如此武功,比之古代名將又何嘗遜色?又豈能說是勝之不武?說到底,天子稱你『勇冠三軍』,確為實至名歸之譽,絕非什麼欺世盜名!」

  青芒這一番慷慨陳詞,頓時把霍去病說愣了。

  兩人無聲地對視了片刻,霍去病終於收刀入鞘:「那你說,你當時為什麼那麼做?」

  「很簡單,我不過是自保而已。」青芒淡淡道。

  「自保?」霍去病不解,「什麼意思?」

  青芒苦笑了一下:「戰前,伊稚斜已經給籍若侯、羅姑比他們下了密令,讓他們伺機除掉我,而且最好是借漢人之手。既如此,我豈能坐以待斃?迫於無奈,我只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哈!」霍去病忽然一笑,「這麼說,你是借我之刀殺了籍若侯他們了?」

  青芒攤了攤手:「換成是你,你會怎麼做?」

  霍去病撇了撇嘴:「那你怎麼能認定,我一定會發動奇襲?」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青芒道,「不過我想,之前我肯定對你做過了解,知道你不是等閒之輩,所以……就大膽賭了一把。」

  霍去病聞言,不禁眯起了眼,深長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早就把我摸透了?」

  「也不能這麼說。我不過是憑經驗和直覺罷了,不然剛才我怎麼會說『賭』呢?戰場上瞬息萬變,很多事得臨機而斷,誰又敢說把誰摸透?」青芒想了想,「另外,與其說我把你摸透了,不如說我是基於對自己的了解,才對你做出了相應的判斷。」

  「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青芒選擇著措辭,「應該說咱倆有很多相似之處吧。也許,這就是人跟人之間的緣分。我總覺得,咱倆好像上輩子就打過交道似的。」

  「少跟我套近乎!」霍去病心裡其實跟他頗有同感,表面上卻仍矜持地「哼」了一聲,「別以為你是半個漢人,我就會把你當兄弟。之前我警告過你,一旦發現你有任何不軌企圖,我會隨時殺了你!這話現在還算數。」

  「這你就多慮了。」青芒一笑,「我生於漢地、長於漢地,十五歲才去了匈奴。在我心裡,我就是個漢人,這兒才是我的故鄉。更何況,現在天子委我以重任,我又豈能辜負他?」

  「但願你不是口是心非。」霍去病又白了他一眼,「走吧,跟我出去一趟。」

  青芒一怔:「去哪兒?」

  「救人。」霍去病說著,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救人?」青芒越發納悶,「救什麼人?」

  霍去病不語,打開大門,徑直走了出去。

  「喂,我現在可渾身是傷,剛才又被你踢了一腳,這會兒還痛呢……」青芒無奈,只好一邊緊跟,一邊發牢騷,「咱可說好了,你要是找我去打架,我可不干啊!現在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

  北軍監獄門前,汲黯絲毫不理會張次公的揶揄,冷冷道:「張次公,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抓仇芷若,是不是衝著殷中尉和汲某來的?」

  「汲內史這麼說就小人之心了吧?」張次公呵呵一笑,「我抓的是墨家刺客,可你們二位卻硬要往上湊。我就不明白了,這到底是我衝著你們,還是你們自己做賊心虛呢?」

  見他如此強硬,汲黯意識到再這麼僵持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便道:「既然你絲毫不講情面,那咱們就公事公辦。你說你手上有證據,那我現在就去請御史府發函,讓李大夫派人來核查。到時候,你若拿不出真憑實據,就等著被彈劾吧。」說完對殷容道:「殷中尉,咱們不必在此浪費時間了,走吧。」

  殷容自打聽到「墨家」心裡便打了退堂鼓,聞言如逢大赦,趕緊一揮手,帶著手下緹騎隨汲黯一起離開。

  一行人馳到軍營門口,殷容眼珠一轉,對汲黯道:「汲兄,我手頭還有點事兒,要不……御史府那兒你先去,咱們回頭再商議?」

  汲黯知道這傢伙臨陣退縮了,無奈一笑:「也罷,老兄有事儘管去忙。」

  二人拱手作別。殷容帶著大隊緹騎忙不迭地跑遠了。汲黯一嘆,掉轉馬頭,帶著幾個手下往御史府而去。

  牢房的走廊陰暗潮濕。

  張次公面色沉鬱地走了進來。陳諒緊隨其後,面露憂色:「老大,汲黯那傢伙跟李蔡過從甚密,李蔡多半會替他出頭,咱們該咋辦?」

  按照朝廷規矩,御史大夫李蔡有權過問任何案子,並調閱卷宗、核查相關證據,所以剛才汲黯這一手,可以說是十分厲害的殺手鐧,一下就讓張次公沒了退路。

  的確如汲黯所說,一旦查無實據,張次公不僅要乖乖放人,還得遭到李蔡的彈劾。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了。

  局面相當被動,張次公必須馬上找到對策。

  見老大悶聲不響,陳諒也不敢再多說,隨他一路走到了關押酈諾的牢房前。

  酈諾雙手戴著鐐銬,靠坐在牆角,鬢髮凌亂,臉色有些蒼白。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她眼皮動了動,卻未睜開。

  張次公盯著她看了片刻,開口道:「仇芷若,看來你還真是來頭不小啊。本官前腳剛把你請來,後腳便有兩個當朝大員來救你,還不惜跟本官撕破臉面。你說這正常嗎?一個普普通通的民間女子,值得他們連老臉都不要?若說你不是墨者,那可真是見了鬼了!」

  酈諾恍若未聞,這次甚至連眼皮都沒動。

  「仇芷若,將軍跟你說話呢!把眼睛睜開,快點回話!」陳諒踹了牢門一腳,把門上的鐵鏈踹得丁鈴噹啷一陣亂響。

  「我沒什麼可說的。」酈諾淡淡道,仍舊閉著眼睛。

  「芷若姑娘,」張次公陰陰一笑,「其實你越是如此鎮定、連話都懶得說,就越能向本官說明一些事情。換言之,這就叫不打自招。你知道為什麼嗎?」

  酈諾不語。

  「一般人進到了北軍的監牢,莫不是嚇得魂不附體,就算橫行市井的地痞惡霸也得跪地求饒,更別說區區一個弱女子了。」張次公自顧自道,「可你自從一個時辰前進來到現在,始終鎮定自若、毫無懼色,這說明什麼?這不恰恰說明你不僅是一個墨者,而且很可能是墨者的首領嗎?」

  「將軍所言極是!」陳諒趕緊附和,「不打自招說的便是她!」

  酈諾又沉默了片刻,慢慢睜開眼睛,淡然一笑:「民女自幼隨叔父走南闖北討生活,也吃過不少苦頭、見過一些世面,深知人活於世,是福是禍,冥冥中自有定數。若將軍執意要為難民女,那也是民女命中該有的劫數。既然逃也逃不過,又何必跪地求饒、自輕自賤呢?民女雖身份卑微,卻也懂些做人之道。少時讀書,對『子路死,冠不免』的典故記憶尤深,故民女時常自勉:頭可斷,骨頭不可以軟;血可流,尊嚴不可以丟。在這點上,或許某些色厲內荏的男人,還真不如我們這些弱女子呢!」

  「哈哈哈哈!」張次公拊掌大笑,「說得好,說得好!不愧是墨家首領,有膽有識,有氣節有風骨,可謂巾幗不讓鬚眉!張某佩服之至!」

  酈諾嘆了口氣:「民女只是一介草民,不懂什麼墨家,更不是什麼首領,將軍對民女的誤解太深了。」

  張次公冷冷一笑:「你不承認沒關係,咱們遲早能弄清楚,本官有的是耐心。」然後對候在不遠處的牢頭道:「把門打開。」

  牢頭趕緊過來打開了牢門。

  「走吧仇姑娘,咱們換個地方說話。」張次公道。

  酈諾緩緩站了起來:「將軍又要帶我去哪兒?」

  「去見你的一個老熟人。」張次公一臉神秘,「說不定你們一見面,你的身份馬上就弄清楚了。」

  陳諒頗為納悶,不知老大葫蘆里賣什麼藥,想問又不敢問。

  酈諾聞言,無奈一笑,從牢里走了出來。

  一定是張次公扛不住汲黯的壓力,才想把自己轉移。酈諾想,這說明汲黯正在全力營救自己,想來張次公有此顧忌,也不敢對自己太過分。只不過,眼下張次公要把自己轉移到什麼地方,卻令人費解。還有他神秘兮兮說的那個「老熟人」,又會是誰呢?為什麼說我和此人一見面,他便能弄清楚我的「身份」?

  霍去病和青芒一前一後馳入了北軍軍營。

  「喂,我說,你騎這麼快到底要幹嗎去?」青芒策馬追上他,一臉困惑。

  「我不是說了嗎?救人!」霍去病頭也不回道。

  「那你總得告訴我救誰吧?」

  「一個朋友。」霍去病遲疑了一下,道,「她被張次公抓了,咱得把她救出來。」

  「你這朋友犯了什麼事?」青芒並不知道他說的是女子,更不會料到這個女子就是酈諾。

  「哪來那麼多廢話?」霍去病扭頭瞪了他一眼,「反正她肯定是被冤枉的,張次公要是不放人,咱們就搶!」

  青芒苦笑:「果不其然,你還真是叫我來打架的……」

  「你怕了?」

  「不是怕,是累。」青芒委屈道,「我一上午幾乎跑遍了整座未央宮,都快累死了,你知道嗎?」

  「少跟我裝蒜。」霍去病「哼」了一聲,「想幫忙就閉嘴,不想幫忙就滾蛋。」

  青芒忍不住嘟囔:「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你念叨什麼?」

  「我說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還你還不行嗎?」青芒沒好氣道。

  霍去病不再理他,徑直往前馳去。

  片刻後,二人馳到監獄門前。未及下馬,便見那個牢頭慌裡慌張跑了出來,焦急道:「不好了霍驃姚,仇姑娘被張將軍帶走了。」

  「什麼?!」霍去病大為驚愕,「帶哪兒去了?」

  「這我哪知道?」牢頭苦著臉,「就卑職這身份,將軍哪能告訴我?」

  霍去病又驚又怒,眉頭緊鎖。一旁的青芒更是一臉納悶:「喂,你說的那個『朋友』,居然……是個姑娘?」

  霍去病不語,目光落在了周圍的雪地上。

  牢頭見狀,便湊近青芒,小聲道:「那姑娘,八成是霍驃姚相好的。」

  青芒恍然。

  「嘀咕什麼呢?」霍去病吼了一聲,「快跟我走!」說完一夾馬腹,循著雪地上一大串凌亂的馬蹄印疾馳而出。

  青芒嘆了口氣,對牢頭眨眨眼:「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還真是千古至理啊!」

  牢頭掩嘴竊笑。

  「喂,等等我。」青芒沖霍去病的背影喊了一聲,策馬追了上去。

  張次公、陳諒率一隊騎兵押著酈諾,不緊不慢地走在一條長街上。酈諾獨乘一騎,被夾在隊伍中間,手上仍舊戴著鐐銬,頭上罩著黑布。

  因連日大雪、天氣陰寒,路上車馬稀疏、行人寥落。

  「老大……」憋了半天的陳諒終於忍不住問,「咱們到底要去哪兒?」

  張次公淡淡一笑:「汲黯那老傢伙搬出御史大夫李蔡來壓咱們,那咱們不也得去找個靠山嗎?」

  「靠山?」陳諒越發糊塗,「誰啊?」

  「動動腦筋。」張次公賣了個關子。

  陳諒抓耳撓腮,卻始終不明其意。

  「你就是個榆木疙瘩!」張次公白了他一眼,「李蔡居於三公次位,滿朝文武都得聽他的,可他不還得聽一個人的嗎?」

  陳諒恍然大悟:「丞相?!」

  張次公一臉自得之色:「丞相曾險些命喪墨家刺客之手,要論對墨家的仇恨,還有誰比他更甚?咱們把仇芷若交到他手裡,你說還有誰搶得走?」

  「將軍英明!這樣一來,不管汲黯還是李蔡,都得乾瞪眼!」陳諒大喜,忽又想到什麼,「不過,要是丞相跟咱們要證據怎麼辦?」

  「證據?」張次公冷笑,「這幾年,朝廷收拾各地遊俠和郡國豪強,動輒一地就殺數百上千人,你以為都有實打實的證據嗎?」

  「這倒也是。」陳諒釋然。

  「還有一點,我也得教教你。這官場上的事情,很多時候不是講究什麼明面上的證據和對錯,而是取決於背地裡的人情和關係,懂嗎?」

  「將軍教誨的是,屬下謹記。」陳諒連連點頭。

  「你記個屁!」張次公嗔笑,「就知道瞎奉承!我說要把仇芷若交給丞相,這裡頭的人情和關係你看懂了嗎?」

  陳諒「嘿嘿」一笑:「還請將軍明示。」

  「人情無外乎兩端,不是愛就是恨,不是喜就是憎;關係也無外乎兩種,不是敵人就是朋友。我把仇芷若交給丞相,無需給他什麼證據,只要告訴他一句話,保管他立馬就厭憎仇芷若,視她為死敵。」

  「這麼神?」陳諒睜大了眼睛,一臉好奇。

  張次公得意一笑:「我只要告訴丞相,這個仇芷若是汲黯力保的人,你說丞相還會跟我要什麼證據嗎?呵呵,他只會比我更迫切地把這案子辦成鐵案!」

  陳諒聞言,再度恍然:「我懂了!汲黯跟丞相向來不睦,所以丞相一定會把汲黯的人往死里整!也就是說,咱們只要把仇芷若交給丞相,接下來就沒咱的事了,丞相自會收拾她和汲黯,回頭還得給咱們記上一功!」

  「丞相也不必自己收拾,自然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替他出手。」

  「誰?」

  「別老是要現成答案,自個兒想想。」

  陳諒連忙蹙眉思索,旋即一拍腦門:「張廷尉!」

  張次公陰陰一笑:「張湯和汲黯的關係,可以說是水火不容。只要丞相抓住了汲黯的把柄,張湯自會像餓虎撲食般撲上去!你說,這世上凡是落到張湯手裡的人,有幾個能得好死的?到時候,不要說仇芷若必死無疑,就連汲黯也得脫一層皮!」

  二人正說得眉飛色舞,身後突然馬蹄急響,二騎飛速越過他們,然後一拉韁繩,兩匹馬兒人立長嘶,雙雙擋在他們面前。

  來人正是霍去病和青芒。

  御史府庭院中,一樹寒梅傲然開放。

  李蔡負手站在樹下賞梅,神情閒逸;汲黯滿臉焦急地站在他身後說著什麼。

  忽然,幾隻烏鴉發出刺耳的聒噪從頭頂上掠過,打斷了汲黯的訴說。

  「喂,我說惟賢,你到底在沒在聽?」汲黯大為不悅,「我這兒說得口乾舌燥,你倒好,跟個木頭似的杵那兒半天!」

  「我耳朵都被你灌滿了,哪能沒聽?」李蔡淡淡一笑,轉過身來,「你沒看連烏鴉都聽得心煩意亂,索性躲你遠遠的嗎?」

  「哦,合著這半天都是我在聒噪,你早就不耐煩了是吧?」

  「話也不是這麼說。」李蔡又笑了笑,「長孺兄,所謂事緩則圓,你說你都為官多少年了,怎麼遇事還這麼沉不住氣?」

  「人命關天的事,你讓我怎麼緩?」汲黯翻了個白眼,「瞧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是不是打算見死不救?」

  「這世上多的是命如螻蟻之人,又豈能個個『關天』?」李蔡嘆了口氣,「你方才說了那麼多,可我還是沒聽明白,區區一個同鄉女子,就值得你為她如此奔走?」

  「她叔父仇景跟我不僅是同鄉,還是多年舊識。這回是我專程把他們從老家叫到京師來幹活的,我總得照應人家吧?現在張次公明明是在冤枉他們,我豈能袖手旁觀?」

  李蔡若有所思:「你確定那起失火案真的只是意外事故?」

  「當然。此案是我跟殷容聯手調查的,不會有錯。」

  「那張次公怎麼會咬著仇芷若不放?」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汲黯無奈一笑,「我估摸著,張次公是想借題發揮,利用這個案子對我和殷容發難。」

  李蔡眉毛一跳:「倘若如此,那這個仇芷若你更不能救。」

  「不救?」汲黯一臉不屑,「區區一個張次公,我還怕了他不成?」

  「長孺啊長孺,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李蔡搖頭笑笑,「你怎麼就不想想,你方才威脅張次公說要上我這來調取公函,他會採取什麼對策?」

  「什麼對策?」

  「如果我是張次公,我一定會把仇芷若立刻送到一個地方。」

  汲黯蹙眉思忖片刻,終於反應過來:「你是說,他會去找公孫弘?!」

  「你想明白就好。」李蔡淡淡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無需我再囉唆了吧?事到如今,你要是還一心想保仇芷若,那你就是引火燒身、自個兒往別人的刀口上撞!」

  汲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次公驚訝地看著堵在面前的霍去病和青芒,勉強笑道:「二位有何貴幹?」

  「張次公,你幾次三番為難仇芷若,到底想幹什麼?」霍去病朗聲質問。

  被押在隊伍中間的酈諾遠遠聽到了霍去病的聲音,不由心頭一熱。

  而青芒則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酈諾——雖然從身材上他已經隱約認出了她,但一想到牢頭說這個仇芷若是霍去病「相好的」,又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理由我上回已經說過了,我抓的是墨家刺客。」張次公沉下臉來,「霍去病,我倒是也想問問你,你幾次三番阻撓我辦案,又是意欲何為?」

  驀然聽見「墨家刺客」四個字,青芒不禁眉頭一蹙。

  張次公是怎麼懷疑到「仇芷若」頭上的?如果這個仇芷若就是酈諾,那自己該怎麼辦?難道真的要跟霍去病一起把人劫走嗎?

  「我霍去病向來見不得仗勢欺人之事,既然碰上了,我就得管!」

  「那你打算怎麼管?」張次公冷笑,「莫非要動手不成?」

  「你要是識相,我可以不動手。」

  「哈!」張次公誇張地大笑一聲,瞟了青芒一眼,「怪不得連幫手都找好了,看來今天這一仗,咱們是非打不可嘍?」

  霍去病不再言語,「唰」地一下拔刀出鞘。

  張次公、陳諒及一干手下也紛紛拔刀,嚴陣以待。

  只有青芒一動不動,仍定定地看著酈諾。

  霍去病扭頭去看青芒,一臉不悅,青芒卻視而不見。霍去病眼中掠過一陣失望,突然一聲怒叱,飛身躍起,手中長刀直逼張次公面門。張次公慌忙揮刀格擋,不料刀雖擋開了,胸前卻結結實實挨了霍去病一腳,整個人摔下馬背。陳諒及眾手下大驚,紛紛跳下馬來圍攻霍去病。頃刻間,眾人便殺成了一團。

  還剩下四名北軍騎兵守在酈諾身前,十分警惕地看著紋絲不動的青芒。

  忽然,青芒動了。

  他輕輕一夾馬腹,坐騎便朝他們徑直走了過去。

  那四人大為緊張,同時用刀指著他,嘴裡連連喊著「別過來」。青芒卻恍若未聞,仍舊一步一步朝他們逼近。

  霍去病這邊,張次公及手下雖有十多人,卻只能跟他堪堪打個平手,壓根騰不出手去阻擋青芒。

  青芒縱馬走到距那四人約三丈開外的地方時,突然縱身飛起,像一隻大鳥凌空朝他們撲了過去。四人大驚失色,未及反應過來,便已被青芒一一踢落馬下。青芒借著踢踹他們的力道再度躍起,筆直地飛向酈諾,然後右手如爪,「唰」地一下撕掉了她的頭罩。

  酈諾和身下的坐騎同時猝然一驚。

  馬兒長嘶著人立而起,酈諾失去平衡,仰面朝後跌落。

  青芒在落地的一瞬間飛快轉身,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她。

  酈諾落入了他的懷中,剎那間看清了他的臉,頓時驚愕莫名。

  怎麼又是你?!

  酈諾在心裡喊了一聲。

  青芒背朝所有人,面對酈諾粲然一笑:「別來無恙,酈諾姑娘。」

  「那照你的意思,人就不救了?」

  御史府庭院中,汲黯一臉懊喪地問李蔡。

  「就算要救,也不能由你去救。」李蔡盯著他的眼睛,「眼下這種情況,你出面是在害她,不是在救她。」

  汲黯苦笑:「那你說怎麼辦?該誰去救?」

  李蔡背著雙手,來回踱了幾趟,最後道:「這樣吧,我現在就去丞相府打探一下,看情形再做打算,你先回去等我消息。」

  「不,我隨你一道去。」汲黯脫口道。

  「你又犯糊塗了?」李蔡沉聲道,「你是成心想害仇芷若是吧?」

  「我又不進去,我就在丞相府外面的茶肆等你還不行嗎?」

  「你就急成這樣?片刻都等不了?」李蔡不禁笑道。

  「對,等不了,我沒你那麼好的修為,都火燒眉毛了還氣定神閒。」汲黯訕訕道。

  「唉!」李蔡一聲長嘆,「我怎麼就交了你這麼個朋友?明明在幫你還得被你擠對。」

  「得得得,算我欠你個人情行了吧?」汲黯扯起他的袖子,「走走走,趕緊走。」

  「還『就算』?!」李蔡瞪眼,「這明明就是個大人情好吧?」

  「好好好,大人情,天大的人情!我汲黯日後一定結草銜環以報,免得被人念叨一輩子……」

  「啥叫念叨一輩子?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李蔡甩開他的手。

  「不是不是,是我小肚雞腸。」汲黯怕他走得慢,趕緊又一把扯住,「你李大夫可是一頂一的當世聖賢!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古道熱腸、急公好義……」

  「去去去!這些話聽著就跟罵人似的……」

  二人就這麼一邊鬥嘴,一邊拉拉扯扯地走遠了。

  酈諾難以置信地看著青芒,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為什麼我總是能夠在你危難的時候從天而降呢?」青芒笑語溫存,「你心裡一定充滿了這個疑問,對吧?」

  酈諾冷哼一聲,掙脫他的懷抱,說道:「我心裡的疑問是你說話這麼肉麻,怎麼不會臉紅呢?」

  又一次與他不期而遇,而且再一次被他所救,其實酈諾心裡已經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絲絲暖意。可不知是出於女人固有的矜持,或是討厭他「朝廷鷹犬」的身份,她終究還是把內心的感覺壓抑了下去。

  「唉!」青芒嘆了口氣,「明明是英雄救美,卻還是難博美人一笑,我這個英雄還真是失敗啊!」

  酈諾打量了他一眼:「才多久不見,又換了身虎皮?」

  「怎麼樣?比原來那身行頭更威武吧?」

  酈諾撇了撇嘴:「是不是又跟上回在茂陵邑一樣,從哪兒搶來的?」

  「錯了。有三個證據,足以證明這身甲冑是我的:一,穿在我身上很合身,並不顯得緊;二,左上臂的甲片也沒掉半個;三,甲布上面也沒有任何破洞。」青芒煞有介事道,「現在你總該信了吧?」

  酈諾一聽就想起來了,這是兩人初遇時自己對他的三點質疑,沒想到他時至今日依然記得這麼清楚。想著想著,不由莞爾一笑。

  青芒看著她明艷嫵媚的笑容,一時竟有些出神。

  另一頭,霍去病見青芒得手,大喜過望;張次公發現被抄了後路,又急又怒。雙方不約而同停止了廝殺,都朝青芒這邊跑過來。霍去病縱身飛起,一下從張次公等人頭頂越過,然後幾個兔起鶻落,便到了青芒和酈諾面前——最後落下時,順便把那四名剛剛要爬起來的禁軍又踢暈了過去。

  酈諾發現他的輕功絲毫不比青芒遜色,不禁訝異。

  「芷若姑娘,你沒事吧?」霍去病關切道。

  「多謝霍驃姚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盡!」酈諾襝衽一禮。

  青芒一聽就不樂意了:「哎,我說,明明是我救了你,你怎麼謝他不謝我?」

  酈諾沒理他,恍若未聞。

  霍去病看他們兩個似乎不像陌生人,略微有些詫異,但此時已來不及多想,便一把拉起酈諾的手:「快跟我走……」

  「等等!」青芒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腕,「她……不能跟你走。」

  「為何?」霍去病不解。

  此時,張次公、陳諒等人終於跌跌撞撞跑了過來,把三人團團圍住。見三人拉扯到一起,氣氛頗為古怪,張次公頓時滿腹狐疑。

  酈諾微覺尷尬,輕輕掙開了霍去病的手。青芒見狀,也放開了霍去病的手腕。

  霍去病看看酈諾,又看看青芒,終於確認了自己的懷疑:「你們兩個……認識?」

  青芒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看著張次公,冷冷道:「張次公,別打了,收兵回營吧,這個仇芷若……我接管了。」

  「接管?!」張次公頓時冷笑,「秦門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北軍的人犯,什麼時候輪到你接管了?」

  青芒一笑,徑直走到他面前:「張將軍,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本官這身甲冑,是門尉該穿的嗎?」

  張次公其實方才已經看見他身上的甲冑與之前不同了,但未及細想,現在定睛一看,發現竟然是南軍制服,不禁大為詫異。

  「認出來了吧?」青芒背起雙手,一臉傲然,「聽著,本官乃皇上親封的未央宮衛尉丞,不僅肩負宿衛宮禁之責,而且擔負了皇上親授的一項特殊任務——有權接管並調查任何涉及墨家的案子!」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全都一片錯愕,包括他身後的酈諾和霍去病。

  張次公怔住了:「這……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青芒粲然一笑,「張將軍若是不信,現在便可入宮去問皇上,本官若有半句虛言,甘願把腦袋割下來給你。」

  張次公徹底蒙了。

  「張將軍,我知道你現在一頭霧水,不過本官沒工夫跟你解釋。」青芒用手往身後一指,「去,把仇芷若手上的鐐銬解開,馬上!」

  「秦尉丞,就算你所言不虛,可你恐怕還是無權把人帶走。」

  儘管心下大亂,可張次公並不是輕易服軟的人。

  「是嗎?」青芒眉毛一揚,「莫非皇上給的權力,你都不放在眼裡?」

  「我不是這意思。」張次公訕訕道,「我是說,這案子我已經上報丞相府了,現在丞相正等著我把人送過去。你若想把人帶走,是不是得去跟丞相請示?」

  「呵呵。」青芒雖然心中一怔,但反應極快,「沒問題,你把人交給我,我回頭自會去向丞相稟報。如若不然,我現在立刻入宮去向皇上請旨,說張將軍眼中只有丞相,卻把皇上的旨意視若無物。」

  「你……」張次公又驚又怒,「你這是誣衊!」

  「我都把聖意跟你說得如此明白了,你還是不肯遵旨,怎麼能說是我誣衊呢?」

  張次公極度惱怒,卻不敢再吭聲了。

  「去,把鐐銬打開。」青芒盯著他的眼睛,「本官可不是在跟你商量。」

  「就算你要接管人犯,也沒必要打開鐐銬吧?」

  青芒笑了笑:「既然接管了,那戴不戴鐐銬就是我的事,不必由你來操心。更何況,就算要戴,那也得戴我們衛尉寺的鐐銬,而不是你們北軍的。」

  張次公萬般無奈,只好給了陳諒一個眼色。陳諒敢怒不敢言,乖乖走過去打開了鐐銬。酈諾活動著僵硬的手腕,下意識地與霍去病對視了一眼,彼此也都困惑不解。

  青芒不再理睬張次公,走回到二人身邊,朝他們笑笑:「走吧,都愣著幹什麼?」

  「皇上真的給你授權了?」霍去病仍舊半信半疑。

  「這還有假?」青芒又是一笑,「我秦穆膽子再大,也不敢編造這種謊言吧?」

  「那你幹嗎不早說?」霍去病恨恨道,「害我折騰了這么半天?」

  「你只說救一個朋友,既沒告訴我是仇芷若,也沒說跟墨家有關,你讓我說什麼?」

  霍去病語塞,半晌才自嘲一笑,對酈諾道:「芷若姑娘,既然秦穆能保護你,那……你跟他走吧,在下告辭了。」

  「霍驃姚,」酈諾忙道,「不管怎樣,今日之事,還是要感謝你……」

  霍去病笑著擺擺手,打了聲呼哨,那匹坐騎很靈巧地跑了過來。他翻身上馬,又欲言又止地看了酈諾一眼,旋即打馬離去。

  他遠去的背影竟然有些傷感和失落,青芒頓覺不忍,好像有點對不起他似的。可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什麼,為何會有這種愧疚之感?

  「你把我『接管』了。接下來,打算帶我去哪兒?」酈諾幽幽道。

  「我得好好想想。」青芒回過神來,露齒一笑,「要是實在想不到妥當的去處,恐怕只能帶你浪跡天涯了。」

  「堂堂衛尉丞,捨得拋棄剛剛到手的榮華富貴嗎?」酈諾一臉揶揄,「瞧你方才一口一個皇上叫的,那可真是入心入肺!我若隨你浪跡天涯,豈不是毀了你的大好前程?」

  青芒啞然失笑,要扶她上馬,酈諾躲開了,輕盈地躍上馬背。青芒也跨上自己的坐騎。二人並轡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長街盡頭。

  張次公久久地站在雪地里,在心裡把秦穆的十八輩祖宗全都問候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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