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城狐社鼠
2024-09-26 11:02:43
作者: 高陽
胡雪岩講的是一個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亂以後,撫緝流亡,秩序漸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間,發了大財,十九是掘到了藏寶的緣故。
埋藏金銀財寶的不外兩種人,一種是原為富室,遇到刀兵之災,舉家逃離,只能帶些易於變賣的金珠之類,現銀古玩,裝入堅固不易壞的容器中,找一個難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亂後重回家園,掘取應用。如果這家人家,盡室遇害,或者知道這個秘密的家長、老僕,不在人世而又沒有機會留下遺言,這筆財富,便長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後,為那個命中該發橫財的人所得。
再一種就是已得悖入之財,只以局勢大變,無法安享,暫且埋藏,徐圖後計。同治初年的「長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財。
「長毛」一據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為巢穴,名為「打公館」。凡是被打過「公館」的人家,亂後重歸,每每有人登門求見,說「府上」某處有「長毛」埋藏的財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話,接下來便是分帳,或者對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點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帳。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機的居多,反正掘不到無所損,落得根據流言去瞎撞瞎騙了。
杭州克復以後,亦與其他各地一樣,紛紛掘藏。胡雪岩有個表叔名叫朱寶如,頗熱衷於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螄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計極深。她跟他丈夫說:「掘藏要有路子,現在有條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說不定時來運轉,會發橫財。」
「你說,路子在哪裡?」
「善後局。」她說,「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個善後局的差使,他一定答應。不過,你不要怕煩,要同難民混在一起,聽他們談天說地,靜悄悄在旁邊聽,一定會聽出東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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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寶如很服他妻子,當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願擔任照料難民的職司。善後局的職位有好有壞,最好的是管認領婦女,有那年輕貌美而父兄死於干戈流離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親屬來領,只要跟被領的說通了,一筆謝禮、銀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管採買,亦有極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寫寫、造造名冊,差使亦很輕鬆。只有照料難民,瑣碎繁雜而一無好處,沒有人肯干,而朱寶如居然自告奮勇,胡雪岩非常高興,立即照派。
朱寶如受妻之教,耐著心跟衣衫襤褸、氣味惡濁的難民打交道,應付種種難題,細心聽他們在閒談之中所透露的種種秘聞,感情處得很好。
有一天有個三十多歲江西口音的難民,悄悄向朱寶如說:「朱先生,我這半個多月住下來,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談談。」
「喔,」朱寶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從來沒有來麻煩過他,所以連他的姓都不知道,當即問說,「貴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話,現在這裡沒有人,你儘管說。」
「不!話很多,要到府上去談才方便。」
朱寶如想到了妻子的話,心中一動,將此人帶回家,他進門放下包裹,解下一條腰帶,帶子裡有十幾個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做過長毛,現在棄暗投明,想拜你們兩老做乾爹、乾媽,不知道你們兩老,肯不肯收我?」
這件事來得有些突兀,朱寶如還在躊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還有花樣,當即慨然答應:「我們有個兒子,年紀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見你也是緣分,拜乾爹、乾媽的話,暫且不提,你先住下來再說。」
「不!兩老要收了我,當我兒子,我有些話才敢說,而且拜了兩老,我改姓為朱,以後一切都方便。」
於是,朱寶如夫婦悄悄商量了一會兒,決定收這個乾兒子,改姓為朱,由於生於午年,起了個名字叫家駒。那十幾個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義父母的見面禮。
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朱寶如去賣掉兩個金戒指,為朱家駒打扮得煥然一新,同時沽酒買肉,暢敘「天倫」。
朱家駒仿佛從來沒有過過這樣的好日子,顯得非常高興,一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談他做長毛的經過。他是個孤兒,在他江西家鄉,被長毛「拉夫」挑輜重,到了浙江衢州,長毛放他回家,他說無家可歸,願意做小長毛。他就這樣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開拔了。
那是咸豐十年春天的事,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為解「天京」之圍,使了一條圍魏救趙之計,二月初由皖南進攻浙江,目的是要將圍金陵的浙軍總兵張玉良的部隊引回來,減輕壓力。二月二十七日李秀成攻入杭州,等三月初三,張玉良的援軍趕到,李秀成因為計已得售,又怕張玉良斷他的歸路,棄杭州西走,前後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駒那時便在李秀成部下,轉戰各地,兵敗失散,為另一支太平軍所收容,他的「長官」叫吳天德,是他同一個村莊的人,極重鄉誼,所以他跟他的另一個同鄉王培利,成了吳天德的貼身「親兵」,深獲信任。
以後吳天德在一次戰役中受了重傷,臨死以前跟朱家駒與王培利說:「忠王第二次攻進杭州,我在那裡駐紮了半年,『公館』打在東城金洞橋。後來調走了,忠王的軍令很嚴,我的東西帶不走,埋在那裡,以後始終沒有機會再到杭州。現在我要死了,有樣東西交給你們。」
說著,他從貼肉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油紙包,裡面是一張藏寶的圖,關照朱家駒與王培利,設法找機會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駒、王培利結為兄弟,對天盟誓,相約不得負義,否則必遭天譴。
「後來,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圖一分為二,各拿半張,我們也一直在一起。這回左大人克復杭州,機會來了,因為我到杭州來過,所以由我冒充難民,先來探路,等找到地方,再通知找王培利來商量,怎麼下手。」
「那麼,」朱寶如問,「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裡?」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馬上就來。」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寶如的老婆說,「來嘛!叫他來嘛!」
「慢慢、慢慢!」朱寶如搖搖手,「我們先來商量。你那張圖呢?」
「圖只有半張。」
朱家駒也是從貼肉的口袋中,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一看,半張地圖保存得很好,攤開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張圖的上半張,下端剪成鋸齒形,想來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張,上端也是鋸齒形,兩個半張湊成一起,吻合無間,才是吳天德交來的原圖。
「這半張是地址。」朱家駒說,「下半張才是埋寶的細圖。」
這也可以理解,朱家駒在杭州住過五天,所以由他帶著這有地址的半張,先來尋覓吳天德當初打公館的原址。朱寶如細看圖上,註明兩個起點,一個是金洞橋,一個是萬安橋,另外有兩個小方塊,其中一個下注「關帝廟」,又畫一個箭頭,註明:「往南約三十步,坐東朝西。」
沒有任何字樣的那一個小方塊,不言可知便是藏寶之處。
「這不難找。」朱寶如問,「找到了以後呢?」
「或者租、或者買。」
「買?」朱寶如躊躇著,「是你們長毛打過公館的房子,當然不會小,買起來恐怕不便宜。」
「不要緊。」朱家駒說,「王培利會帶錢來。」
「那好!」朱寶如很高興地,「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家駒!」他老婆問說,「裡面不曉得埋了點啥東西?」
「東西很多——」
據說,埋藏之物有四五百兩金葉子、大批的珠寶首飾。埋藏的方法非常講究,珠寶首飾先用棉紙包好,置於瓷壇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後裝入鐵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氣,最後再將鐵箱置於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寶如夫婦聽得這些話,滿心歡喜。二人當夜秘密商議,怕突然之間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乾兒子,鄰居或許會猜疑,決定第二天搬家,搬到東城去住,為的是便於到金洞橋去覓藏寶之地。
等遷居已定,朱寶如便命義子寫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後到金洞橋去踏勘。「家駒,」他說,「你是外鄉口音,到那裡去查詢,變成形跡可疑,諸多不便。你留在家裡,我一個人去。」
朱家駒欣然從命,由朱寶如一個人去悄悄查詢。萬安橋是杭州城內第一座大橋,為漕船所經之地,橋洞極高,橋東橋西各有一座關帝廟,依照與金洞橋的方位來看,圖上所指的關帝廟,應該是橋東的那一座。廟旁就是一家茶館,朱寶如泡了一壺茶,從早晨坐到中午,靜靜地聽茶客高談闊論,如是一連三天,終於聽到了他想要聽的話。
當然他想聽的便是有關長毛兩次攻陷杭州,在這一帶活動的情形,自萬安橋到金洞橋這個範圍之內,長毛打過公館的民宅,一共有五處,方位與藏寶圖上相合的一處,主人姓嚴,是個進士。
這就容易找了。朱寶如出了茶店,看關帝廟前面,自北而南兩條巷子,一條寬、一條窄,進入寬的那條,以平常的腳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塊刻有「泰山石敢當」字樣的石碑,以此為坐標,細細搜索坐東朝西的房屋,很快地發現了,有一家人家的門楣上,懸著一塊粉底黑字的匾額,赫然大書「進士第」三字。這自然就是嚴進士家了。
朱寶如不敢造次,先來回走了兩趟,一面走,一面觀察環境。這一處「進士第」的房子不是頂講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經過那裡,恰好有人出來,朱寶如轉頭一望,由轎廳望到二門,裡面是一個很氣派的大廳。
因為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說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議,如何下手去打聽。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門,去問他們房子賣不賣,頂多問他們,有沒有餘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沒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後不便再上門,路也就此斷了。」
他的老婆計謀很多,想了一下說:「不是說胡大先生在東城還要立一座施粥廠。你何不用這個題目去搭訕?」
「施粥廠不歸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說,「公益事情,本來要大家熱心才辦得好,何況你也是善後局的。」
「言之有理。」朱寶如說,「明天家駒提起來,你就說還沒有找到。」
「我曉得。我會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個好角色,將朱家駒的飲食起居,照料得無微不至,因此,對於尋覓藏寶之地遲遲沒有消息,他並不覺得焦急難耐。而事實上,朱寶如在這件事上,已頗有進展了。
朱寶如做事也很紮實,雖然他老婆的話不錯,公益事情要大家熱心,他盡不妨上門去接頭,但總覺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話,更顯得師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辦一家施粥廠,也很贊成,但提出一個相對條件,要朱寶如負責籌備,開辦後,亦歸朱寶如管理。這是個意外的機緣,即便掘寶不成,有這樣一個粥廠在手裡,亦是髮小財的機會,所以欣然許諾。
於是興沖沖地到嚴進士家去拜訪,接待的是他家的一個老僕叫嚴升,等朱寶如道明來意,嚴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難在上海,他無法作主,同時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給他,要他自己去接頭。
「好的,」朱寶如問道,「不過,有許多情形,先要請你講講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應了,這房子是租還是賣?」
「我不曉得。」嚴升答說,「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爺說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寶如說,「一做了施粥廠,每天多少人進進出出,房子會糟蹋得不成樣子。所以我想跟你打聽打聽,你家主人的這層房子,有沒有意思出讓?如果有意,要多少銀子才肯賣?」
「這也要問我家老爺。」嚴升又說,「以前倒有人來問過,我家老爺只肯典,不肯賣,因為到底是老根基,典個幾年,等時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舊好住。」
於是朱寶如要求看一看房子,嚴升很爽快地答應了。這一所坐東朝西的住宅,前後一共三進,外帶一個院落,在二廳之南,院子裡東西兩面,各有三楹精舍,相連的兩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見方的亭子。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壇,高有五尺,「攔土」的青石,雕鏤極精。據嚴升說,嚴家老太爺善種牡丹,魏紫姚黃,皆為名種,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時,嚴老太爺都會在方亭中設宴,飲酒賞花、分韻賦詩,兩廊牆壁上便嵌著好幾塊「詩碑」。當然,名種牡丹,早被摧殘,如今的花壇上只長滿了野草。
朱寶如一面看、一面盤算,嚴家老太爺既有此種花的癖好,這座花壇亦是專為種牡丹所設計,不但所費不貲,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別講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決捨不得賣屋。出典則如年限不長,便可商量,逃難在上海的杭州士紳,幾乎沒有一個為胡雪岩所未曾見過,有交情亦很不少,只要請胡雪岩出面寫封信,應無不成之理。
哪知道話跟他老婆一說,立即被駁。「你不要去驚動胡大先生。」她說,「嚴進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說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裡,你儘管用。到那時候,輪不著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關起大門來做我們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寶如如夢方醒。「不錯,不錯!」他問,「那麼,照你看,應該怎麼樣下手?」
「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穩當踏實,金銀珠寶埋在那裡,飛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著手指,第一、第二地講得頭頭是道:
第一,胡雪岩那裡要穩住,東城設粥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裡。
第二,等王培利來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錢,是現銀,還是金珠細軟,如果是金珠細軟,如何變賣?總要籌足了典當的款子,才談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寶如親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紹嚴進士談判典屋。至於如何說詞,看情形而定。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件事要做得隱秘。胡大先生這著棋,不要輕易動用,因為這著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壞了。」
朱寶如諾諾連聲。遇到胡雪岩問起粥廠的事,他總是以正在尋覓適當房屋作回,這件事本就是朱寶如的提議,他不甚起勁,胡雪岩也就不去催問了。
不多幾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說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寶如帶著義子去接到了。帶回家中,朱家駒為他引見了義母。朱寶如夫婦便故意避開,好讓他們密談。
朱家駒細談了結識朱寶如的經過,又盛讚義母如何體貼,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駒厲害。「你這位乾爹,人倒不壞。」他說,「不過你這位義母我看是很厲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說厲害,我倒看不出來。」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王培利問,「地方找到了沒有?」
「聽我乾爹說,有一處地方很像,正在打聽,大概這幾天會有結果。」
「怎麼是聽說?莫非你自己沒有去找過?」
「我不便出面。」朱家駒問,「你帶來多少款子?」
「一萬銀子。」
「在哪裡?」
「喏!」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錢莊的票子。」
「圖呢?」
「當然也帶了。」王培利說,「你先不要同你乾爹、乾媽說我把圖帶來了,等尋到地方再說。」
「這——」朱家駒一愣,「他們要問起來我怎麼說法?」
「說在上海沒有帶來。」
「這不是不誠嗎?」朱家駒說,「我們現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誠,怎麼能期望人家以誠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說:「我有辦法。」
是何辦法呢?他一直不開口,朱家駒忍不住催問:「是什麼辦法?你倒說出來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們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個保護自己的辦法。」王培利說,「我想住到客棧里去,比較好動手。」
「動什麼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編造個什麼理由,讓我能住到客棧里就行了。」
「這容易。」
朱家駒將他的義父母請了出來,說是王培利有兩個朋友會從上海來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棧里去住幾天,等會過朋友以後,再搬回來住。
朱寶如夫婦哪裡會想到,剛到的生客,已對他們發生猜疑,所以一口答應,在東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號名為「茂興」的小客棧,安頓好了,當夜在朱家吃接風酒,談談身世經歷,不及其他。
到得二更天飯罷,朱家拿出來一床半新舊洗得極乾淨的鋪蓋。「家駒,」她說,「客棧里的被褥不乾淨,你拿了這床鋪蓋,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實的朱家駒,臉上像飛了金似的對王培利說,「我乾媽就會想得這樣周到。」
其實,這句話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興客棧,他向朱家駒說:「你坐一坐,就回去。你乾媽心計很深,不要讓她疑心。」
「不會的。」朱家駒說,「我乾媽還要給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兒。」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發了財再說。」他還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你不要中了美人計。
「現在談談正事。」朱家駒問,「你說的『動手』是動什麼?」
王培利沉吟了一會兒。他對朱家駒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慮自己的密計,是不是索性連他亦一併瞞過。
「怎麼樣?」朱家駒催問著,「你怎麼不開口?」
「不是我不開口。」王培利說,「我們是小同鄉,又是一起共過患難的,真可以說是生死禍福分不開的弟兄。可是現在照我看,你對你乾爹、乾媽,看得比我來得親。」
「你錯了。」朱家駒答說,「我的乾爹、乾媽,也就是你的,要發財,大家一起發。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時無法駁倒他的話,但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如果繼續再勸下去,朱家駒可能會覺得他在挑撥他們義父母與義子之間的關係。大事尚未著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駒索性靠向他的義父母,自己人單勢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虧。
於是他擺出領悟的臉色說道:「你說得不錯,你的乾爹、乾媽,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乾爹談。你半張圖帶來了沒有?」
「沒有。那樣重要的東西,既然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裡。」朱家駒又問,「你是現在要看那半張圖?」
「不是,不是。」王培利說,「我本來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張假圖,下面鋸齒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張圖覆在上面,細心剪下來,才會嚴絲合縫,不露半點破綻。現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絕。」朱家駒以為王培利聽他的開導,對朱寶如夫婦恢復了信心,很高興地說,「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乾爹、乾媽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駒起身說道,「明天上午來接你去吃中飯。」
「好!明天見。」王培利拉住他又說,「我對朱家老夫婦確是有點誤會,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們剛剛兩個人說的話,你千萬不要跟他們說,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駒連連點頭,「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不識得輕重。」
等朱家駒一走,王培利到櫃房裡,跟帳房借了一副筆硯,關起門來「動手」。
先從箱子裡取出來一本「縉紳錄」,將夾在書頁中的一張紙取出來,攤開在桌上,這張紙便是地圖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燈,伏案細看,圖上畫著「川」字形的三個長方塊,上面又有一個橫置而略近於正方形的方塊,這個方塊的正中,畫出骰子大小的一個小方塊,中間圓圓的一點便是藏寶之處。
看了好一會兒,開始磨墨,以筆濡染,在廢紙上試了墨色濃淡,試到與原來的墨跡相符,方始落筆,在地圖上隨意又添畫了四個骰子大的方塊,一樣也在中間加上圓點。
畫好了再看,墨色微顯新,仔細分辨,會露馬腳。王培利沉吟了一會兒,將地圖覆置地上,再取一張骨牌凳,倒過來壓在地上,然後閂上了房門睡覺。第二天一早起來,頭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張地圖,上面已沾滿了灰塵,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塵雖去,墨色新舊的痕跡,卻被遮掩得無從分辨了。
王培利心裡很得意,這樣故布疑陣,連朱家駒都可瞞過,就不妨公開了。於是收好了圖,等朱家駒來了,一起上附近茶館洗臉吃點心。
「我們商量商量。」朱家駒說,「昨天晚上回去以後,我乾爹問我,你有沒有錢帶來?我說帶來了。他說,他看是看到了一處,地方很像。沒有錢不必開口,有了錢就可以去接頭了。或典或買,如果價錢談得攏,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問,「他有沒有問,我帶了多少錢來?」
「沒有。」
王培利點點頭,停了一下又說:「我們小錢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兩銀子作為見面禮。你看,這個數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錢莊在哪裡?」王培利說,「我帶來的銀票都是一千兩一張的,要到阜康去換成小票子。」
「好!等我來問一問。」
找到茶博士,問明阜康錢莊在清和坊大街,兩人惠了茶資,安步當車尋了去。東街到清河坊大街著實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換成小票,順便買了四色水禮,雇小轎回客棧。
「直接到我乾爹家,豈不省事?」
「你不是說,你乾爹會問到地圖?」王培利說,「不如我帶了去,到時候看情形說話。」
「對!這樣好。」
於是,先回客棧,王培利即將那本「縉紳錄」帶在身邊,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時候,朱家老婆已燉好了一隻肥雞,在等他們吃飯了。
「朱大叔、朱大嬸,」王培利將四色水禮放在桌上,探手入懷,取出一個由阜康要來的紅封袋,雙手奉上,「這回來得匆忙,沒有帶東西來孝敬兩位,只好折幹了。」
「沒有這個道理。」朱寶如雙手外推,「這四樣吃食東西,你買也買來了,不去說它,折干就不必了。無功不受祿。」
「不!不!以後打擾的時候還多,請兩老不要客氣。」王培利又說,「家駒的乾爹、乾媽,也就是我的長輩,做小輩的一點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裡反倒不安。」
於是朱家駒也幫著相勸,朱寶如終於收了下來,抽個冷子打開來一看,是一張二百兩銀子的銀票,心裡很高興,看樣子王培利帶的錢不少,便掘寶不成,總還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幾文出來。
一面吃飯,一面談正事:「找到一處地方,很像。吃過飯,我帶你們去看看。」朱寶如問,「你那半張地圖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王培利問,「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寶如說,「吃完飯再看。」
到得酒醉飯飽,朱家老婆泡來一壺極釅的龍井,為他們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談到正事,王培利關照朱家駒把他所保存的半張地圖取出來,然後從「縉紳錄」中取出他的半張,都平鋪在方桌上,犬牙相錯的兩端,慢慢湊攏,但見嚴絲合縫,吻合無間,再看墨色濃淡,亦是絲毫不差,確確實實是一分為二的兩個半張。
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造作,這樣以真掩假,倒還不光是為了瞞過朱寶如,主要的還在試探朱家駒的記憶,因為當初分割此圖時,是在很匆遽的情況之下,朱家駒並未細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圖上骰子大的小方塊只有一個,他可能還記得,看圖上多了幾個小方塊,必然想到他已動過手腳,而目的是在對付朱寶如,當然擺在心裡,不會說破,事後談論,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記得,那就更容易處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圖時,他很注意朱家駒的表情,使得他微覺意外的是,朱家駒雖感困惑,而神情與他的義父相同:莫名其妙。
「畫了小方塊的地方,當然是指藏寶之處!」朱寶如問,「怎麼會有這麼多地方?莫非東西太多,要分開來埋?」
「這也說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會。」朱家駒接口說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為快要露馬腳了,不過他也是很厲害的角色,聲色不動地隨機應變。
「照這樣說,那就只有一處地方是真的。」他說,「其餘的是故意畫上去的障眼法。」
「不錯、不錯!」朱寶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釋,「前回『聽大書』說《三國演義》,曹操有疑冢七十三,大概當初怕地圖萬一失落,特為仿照疑冢的辦法,布個障眼法。」
王培利點點頭,順勢瞄了朱家駒一眼,只見他的困惑依舊,而且似乎在思索什麼,心裡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會成拙,而且也對朱家駒深為不滿,認為他笨得跟木頭一樣,根本不懂如何叫聯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時候拿圖出來看看,也很奇怪,懊悔當時沒有問個明白。不過,只要地點不錯,不管它是只有一處真的也好,是分開來藏寶也好,大不了多費點事,東西總逃不走的。」
聽得這一說,朱家駒似乎釋然了。「乾爹,」他說,「我們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圖,起身要離去時,朱家老婆出現在堂屋中,「今天風大,」她對他丈夫說,「你進來,添一件衣服再走。」
「還好!不必了。」朱寶如顯然沒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馬褂。我已經拿出來了。」說到第二次,朱寶如才明白,是有話跟他說,於是答一聲「也好」,隨即跟了過去。
在臥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著頭替丈夫扣馬褂鈕扣,一面低聲說道:「他們兩個人的話不大對頭,姓王的莫非不曉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驚醒夢中人,朱寶如頓時大悟,那張圖上的奧妙完全識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嚴進士所住的那條弄堂,指著他間壁的那所房子說:「喏,那家人家,長毛打過公館,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麼?」
「聽說姓王。」朱寶如信口胡說。
「喔!」王培利不作聲,回頭關帝廟,向朱家駒使個眼色,以平常腳步,慢慢走了過去,當然是在測量距離。
「回去再談吧!」朱寶如輕聲說道,「已經有人在留意我們了。」
聽這一說,王培利與朱家駒連頭都不敢抬,跟著朱寶如回家。
原來朝廷自克復金陵,戡平大亂以後,雖對長毛有「脅從不問」的寬大處置,但此輩的處境,實在跟「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無異。同時「盤查奸宄」,責有攸歸的地方團練,亦每每找他們的麻煩,一言不合便可帶到「公所」去法辦,所以朱家駒與王培利聽說有人注目,便會緊張。
到家吃了晚飯,朱家駒送王培利回客棧,朱寶如對老婆說:「虧你提醒我,我沒有把嚴進士家指給他們看,省得他們私下去打交道。」
「這姓王的不老實,真的要防衛他,」朱家老婆問道,「那張圖我沒有看見,上面是怎麼畫的?」
「喏!」朱寶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畫,「一連三個長方塊,上面又有一個橫的長方塊,是嚴進士家沒有錯。」
「上面寫明白了?」
「哪裡!寫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麼,你怎麼斷定的呢?」
「我去看過嚴家的房子啊!」朱寶如說,「他家一共三進,就是三個長方塊,上面的那一個,就是嚴老太爺種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錯。你一說倒像了。」朱家老婆又問,「聽你們在談,藏寶的地方好像不止一處,為啥家駒說他看到的只有一個木箱?」
「這就是你說的,姓王的不老實。」朱寶如說,「藏寶的地方只有一處,我已經曉得了。」
「在哪裡?」
「就是種牡丹的那個花壇。為啥呢?」朱寶如自問自答,「畫在別處的方塊,照圖上看,都在房子裡,嚴家的大廳是水磨青磚,二廳、三廳鋪的是地板,掘開這些地方來藏寶,費事不說,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跡,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這樣一想,就只有那個露天之下的花壇了。」
「那麼,為啥會有好幾處地方呢?」
「障眼法。」
「障眼法?」朱家老婆問道,「是哪個搞的呢?」
「說不定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說:「這樣子,你先不要響,等我來問家駒。」
「你問他?」朱寶如說,「他不會告訴王培利?那一來事情就糟了。」
「我當然明白。」朱家老婆說,「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當此時也,朱家駒與王培利亦在客棧中談這幅藏寶的地圖。朱家駒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圖,似乎乾乾淨淨,沒有那麼多骰子大的小方塊,王培利承認他動了手腳,而且還埋怨朱家駒,臨事有欠機警。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們防人之心不可無,你當時應該想得到的,有什麼不大對勁的地方,儘管擺在肚子裡,慢慢再談,何必當時就開口,顯得我們兩個人之間就有點不搭調!」
朱家駒自己也覺得做事說話,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責備,不過真相不能不問。「那麼,」他問,「到底哪一處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這一次共事的經驗,發覺朱家駒人太老實,他也相信「老實乃無用之別名」這個說法,所以決定有所保留,隨手指一指第一個長方塊上端的一個小方塊說:「喏,這裡。」
「這裡!」朱家駒皺著眉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呢?」
「你問我,我去問哪個?」王培利答說,「今天我們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錯,因為我用腳步測量過。那裡坐西朝東,能夠進去看一看,自然就會明白。現在要請你乾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讓我進去查看,看對了再談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乾爹說。」
到得第二天,朱寶如一早就出門了,朱家駒尚無機會談及此事,他的乾媽卻跟他談起來了,「家駒,」她說,「我昨天聽你們在談地圖,好像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駒很謹慎地答說,「乾媽是覺得哪裡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這樣一件大事託付了你們兩個,當然要把話說清楚,藏寶的地方應該指點得明明白白。現在好像有了圖同沒有圖一樣。你說是不是呢?」
「那,」朱家駒說,「那是因為太匆促的緣故。」
「還有,」朱家老婆突然頓住,然後搖搖頭說,「不談了。」
「乾媽,」朱家駒有些不安,「有什麼話,請你儘管說。」
「我說了,害你為難,不如不說。」
「什麼事我會為難?乾媽,我實在想不出來。」
「你真的想不出來?」
「真的。」
「好!我同你說。你如果覺得為難,就不必回話。」
「不會的。乾媽有話問我,我一定照實回話。」
「你老實,我曉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實。朱家駒聽懂了這句話,裝作不懂。好在這不是發問,所以他可以不作聲。
「家駒,」朱家老婆問,「當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麼能埋好幾處地方?」
這一問,朱家駒立即就感覺為難了,但他知道,決不能遲疑,否則即便說了實話,依然不能獲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說:「當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談了好半天,我認為藏寶的地方,只有一處,至於是哪一處,要進去查看過再說。培利現在要請乾爹想法子的,就是讓我們進去看一看。」
「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買下來。」
「買下來不知道要多少錢?」
「這要去打聽。」朱家老婆說,「我想總要兩三千銀子。」
「兩三千銀子是有的。」朱家駒說,「我跟培利來說,要他先把這筆款子撥出來,交給乾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問道,「家駒,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當然想要成家。」朱家駒說,「這件事,要請乾媽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問說,「只要你不嫌愛珠。」
愛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兒,今年二十五歲,二十歲出嫁,婚後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說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婦。
朱家駒卻沒有聽懂她的話,立即答說:「像愛珠小姐這樣的人品,如說我還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無珠了。」
原來愛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駒第一次與她見面,便不住地偷覷,事後談起來讚不絕口。朱家老婆拿她來作為籠絡的工具,是十拿九穩的事,不過,寡婦的身份,必須說明。她記得曾告訴過朱家駒,但因為輕描淡寫之故,他沒有聽清楚,此刻必須再作一次說明。
「我不是說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說,她是嫁過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乾娘跟我說過。這一層,請乾娘放心,我不在乎。不過,」朱家駒問,「不知道她有沒有兒女?」
「這一層,你也放心好了,決不會帶拖油瓶過來的。她沒有生過。」
「那就更好了。」朱家駒說,「乾媽,你還有沒有適當的人,給培利也做個媒?」
「喔,他也還沒有娶親?」
「娶是娶過的,是童養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鄉有了老婆,我怎麼好替他做媒?這種傷陰騭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話就輕輕巧巧地推脫了,但朱家駒還不死心。「乾媽,」他說,「如果他花幾個錢,把他的童養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時候再說。」朱家老婆說,「你要成家,就好買房子了。你乾爹今天會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頭,如果肯賣,不曉得你錢預備了沒有?」
「預備了。」朱家駒說,「我同王培利有一筆錢,當初約好不動用,歸他保管,現在要買房子,就用那筆錢。」
「那麼,是你們兩個人合買,還是你一個人買?」
「當然兩個人合買。」
「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說,「你買來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駒想了一下說:「或者我另外買一處,藏寶的房子一定要兩個人合買,不然,好像說不過去。」
「這話也不錯。」朱家老婆沉吟了一會兒說,「不過,你們各買房子以外,你又單獨要買一處,他會不會起疑心呢?」
「乾媽,你說他會起什麼疑心?」
「疑心你單獨買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寶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買在金洞橋、萬安橋一帶,兩處隔遠了自然就不會起疑心。」
聽得這話,朱家老婆才發覺自己財迷心竅,差點露馬腳。原來她的盤算是,最好合買的是朱寶如指鹿為馬的所謂「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駒或買或典,搬入嚴進士家,那一來兩處密邇,藏寶之地,一真一偽,才不會引起懷疑。幸而朱家駒根本沒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個嚴進士家,才不致於識破機關,然而也夠險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駒談這件事了。到晚來,夫婦倆在枕上細語,秘密商議了大半夜,定下一條連環計,第一套無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殺人,第三套過河拆橋,加緊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寶如回家,恰好王培利來吃夜飯,他高高興興地說:「路子找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劉,我有個『瓦搖頭』的朋友,是劉家的遠房親戚,我托他去問了。」
杭州人管買賣房屋的掮客,叫作「瓦搖頭」,此人姓孫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氣,朱寶如居間讓他們見了面,談得頗為投機。提到買劉家房子的事,孫四大為搖頭,連聲:「不好!不好!」
「怎麼不好?」朱家駒問說。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興害人的。劉家的房子不乾淨。」
「不乾淨?有狐仙?」
「狐仙倒不要緊,初二、十六,弄四個白灼雞蛋,二兩燒酒供一供就沒事了。」孫四放低了聲音說,「長毛打公館的時候,死了好些人在裡頭,常常會鬧鬼。」
聽這一說,王培利的信心越發堅定。「孫四爺,」他說,「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現在好房子多得很。劉家的房子看著沒人要,你去請教他,他又奇貨可居了,房價還不便宜,實在犯不著。」
話有點說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寶如求援。
「是這樣的,」朱寶如從容說道,「我這個乾兒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戶,為了離我家近,所以想合買劉家的房子。他們是外路人,不知道這裡的情形。我是曉得的,劉家的房子不乾淨,我也同他們提過,他們說拆了翻造,就不要緊了。啊,」他突然看著王培利、朱家駒說,「將來翻造的時候,你們到龍虎山請一道張天師的鎮宅神符下來,就更加保險了。」
「是,是!」朱家駒說,「我認識龍虎山上清宮的一個『法官』,將來請他來作法。」
「孫四哥,你聽見了,還是請你去進行。」
「既然有張天師保險,就不要緊了。好的,我三天以後來回話。」
到了第三天,回音來了,情況相當複雜:劉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約未滿,請人讓屋要貼搬家費,所以屋主提出兩個條件,任憑選擇。
「房價是四千兩,如果肯貼搬家費每家二百兩,一共是四千六百兩,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貼搬家費,交屋要在三個月之後,因為那時租約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寶如又說:「當然,房價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餘的款子,存在阜康錢莊,交產以後兌現,你們看怎麼樣?」
「乾爹,你看呢?」朱家駒問,「房價是不是能夠減一點?」
「這當然是可以談的。我們先把付款的辦法決定下來。照我看第二個辦法比較好,三個月的工夫,省下六百兩,不是個小數。」
「到了那時候,租戶不肯搬,怎麼辦?」王培利問。
「我也這樣子問孫老四,他說一定會搬,因為房主打算讓他們白住三個月,等於就是貼的搬家費。」朱寶如又說,「而且,我們可以把罰則訂在契約裡頭,如果延遲交屋,退回定洋,再罰多少。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付定洋,等他交產,餘款付清。」王培利問,「何必要我們把餘款存在錢莊裡?」
「其中有個道理——」
據說姓劉的房主從事米業,目前正有擴充營業的打算,預備向阜康錢莊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賣了,即無法抵押。但如阜康錢莊知道他有還款的來源,情況就不同了。
「我們存了這筆款子在阜康,就等於替他作了擔保,放款不會吃帳,阜康當然就肯借了。」朱寶如又說,「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們的,並不吃虧,而且這一來,我們要殺他的價,作中的孫老四,也比較好開口了。這件事,你們既然託了我,我當然要前前後後,都替你們盤算到,不能讓你們吃一點虧。」
「是,是。」王培利覺得他的話不錯,轉臉問朱家駒,「就這樣辦吧?」
「就這樣辦。」朱家駒說,「請乾爹再替我們去講講價錢。」
「好,我現在就同孫老四去談。晚上我約他來吃飯,你們當面再談。」
朱寶如隨即出門,他老婆為了晚上款客,挽個菜籃子上了小菜場,留著朱家駒看家,正好讓他把存在心裡已經好幾天的話說了出來。
首先是談他預備成家,同時也把他請他乾媽為王培利作媒的話。據實相告。「我們是共患難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駒說,「我們做過長毛,回家鄉也沒有面子,杭州是好地方,在這裡發財落戶,再好都沒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辦好。」
這番話說得很動聽,而且由於朱家老婆這些日子以來噓寒問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觀感已多少有所改變,因而也就起勁地跟朱家駒認真地談論落戶杭州的計劃。
「劉家的房子,死了那麼多人,又鬧鬼,是一處凶宅,絕不能住人。等我們掘到了寶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賤價賣掉也無所謂了。你說是不是?」
「一點不錯。」王培利說,「與其翻造,還不如另外買房子來住。」
「就是這話囉!」朱家駒急轉直下地說,「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幫你成家。所以我現在就想買房子,或者典一處,你看怎麼樣?」
「這是好事,我沒有不贊成之理。」
「好!」朱家駒非常高興地說,「這才是患難弟兄。」
王培利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說:「你買房子要多少錢?」
「目前當然只好將就,夠兩個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這樣辦,我們先提出一筆款子,專門為辦『正經事』之用,另外的錢,分開來各自存在錢莊裡,歸自己用。當然,我不夠向你借,你不夠向我借,還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慮了一下,同意了。帶來一萬銀子,還剩下九千五,他提出四千五作為「公款」,開戶用圖章;剩下五千,各分兩千五,自行處置。
這一談妥當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勞之感,所以當天晚上跟孫四杯酒言歡時,王培利從容還價,而孫四是中間人的地位,只很客氣地表示,盡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價壓得越低越好。在這樣的氣氛之下,當然談得十分投機,盡歡而散。
等孫四告辭,王培利回了客棧,朱家駒將他與王培利的協議,向乾爹乾媽和盤托出。
朱寶如有了這個底子,便私下去進行他的事,託辭公事派遣到蘇州,實際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著胡雪岩招牌,見到了嚴進士,談到了典房的事。嚴進士一口應承,寫了一封信,讓他回杭州跟他的一個侄子來談細節。
一去一回,花了半個月的工夫,朱家駒與王培利買劉家房子的事,亦已談妥,三千四百兩銀子,先付零數,作為定洋,餘下三千,在阜康錢莊立個摺子,戶名叫「朱培記」,現刻一顆圖章,由王培利收執,存摺交朱家駒保管。草約亦已擬好,三個月之內交屋,逾期一天,罰銀子十兩,如果超過一個月,合約取消,另加倍退還定洋。
「乾爹,」朱家駒說,「只等你回來立契約。對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辦好了它?」
「不忙,不忙!契約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實上,這是三套連環計要第二套了,朱寶如剛剛回來,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這樣拖延了四天,終於在一個宜於立契置產的黃道吉日,定了契約,王培利亦已決定搬至朱家來住。哪知就在將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為團練局的巡防隊所捕,抓到隊上一問,王培利供出朱家駒與朱寶如,結果這義父子二人亦雙雙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