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09-26 11:00:22
作者: 高陽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妙珠驚醒了問道:「是不是阿金?做啥?」
「是我。」阿金高聲相答,「古老爺來了。說有要緊事情,要跟胡老爺說。」
於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說知究竟。他披衣起床,開出門來,古應春歉然說道:「對不起!吵醒了你們的好夢。有個消息,非馬上來告訴你不可。」
胡雪岩睡意猶在,定定神問道:「什麼消息?不見得是好事吧?來,來,進來坐了談。」
「不必!我直截了當說吧!五哥派了專人送信來,上海洋商那裡,事情怕有變化,龐二那裡的檔手出了花樣……」
「是那個姓朱的嗎?」胡雪岩打斷他的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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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就是那個外號『豬八戒』的朱觀宗。」
「這個人我早已看出他難弄。」胡雪岩搖搖頭,「你說,他出了什麼花樣?」
「五哥派來的那個人很能幹,講得很詳細。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豬八戒」野心勃勃,想借龐二的實力,在上海夷場上做江浙絲幫的頭腦,因而對胡雪岩表面上「看東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裡卻是處心積慮要打倒胡雪岩。
自從古應春跟洋商的生意談成功,由於事先有龐二的關照,豬八戒不能不跟著一起走。壞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時不能簽約,而古應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據尤五打聽來的消息,豬八戒預備出賣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過頭,勸洋商以他為交涉的對手,他也願意訂約保證,以後三年的絲,都歸此洋商收買,而眼前的貨色則願以低於胡雪岩的價格,賣給洋商。
「這傢伙是跟洋商這麼說:『你不必擔心殺了價,胡某人不肯賣給你!你不知道他的實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資本都是別處地方挪來的,本錢擱煞在那裡,還要吃拆息,這把算盤怎麼打得通?不要說殺了價,他還有錢可賺,就是沒有錢賺,只要能保本,他已經求之不得。再說,新絲一上市,陳絲一定跌價,更賣不掉。』」古應春越說越氣,聲音提得很高,像吵架似的,「你看,這個王八蛋的豬八戒,是不是漢奸?」
「你不必生氣。我自有治漢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點心來給古老爺吃。」
「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氣都氣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我看只有一個法子,一面你或者請劉三爺,趕到南潯去一趟,請龐二出來說話;一面我趕回上海,聯絡散戶對付豬八戒。」
「龐二是孫悟空,治豬八戒倒是一帖藥。不過,還沒有到要搬請齊天大聖出來的時候。」胡雪岩又說,「至於聯絡散戶對付豬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龐二面上不好交代。」
「小爺叔!」古應春真的有點著急,「你處處請交情,愛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講交情,不講面子。」
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經有了法子。」他說,「豬八戒識相的,我們善罷干休,他如果不識相,那就真正是『豬八戒照鏡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
「好啊!小爺叔,你說!」
「不忙,不忙,先坐下來。」
等胡雪岩拖他進了「新房」,妙珠已經草草妝成。一夜之隔,身份不同,古應春笑嘻嘻地叫一聲:「阿姨,恭喜,恭喜!」
「不敢當。」妙珠嬌羞滿面,「古老爺請坐,啥事體生氣?聽你喉嚨好響。」
「現在不氣了。」胡雪岩接口說,「快弄點茶水來,我渴得要命。」
於是妙珠喚來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張羅著招待客人。胡雪岩說「有了法子」是寬古應春的心的話,直到慢慢洗完了臉,才真的籌劃出一個辦法。
於是胡雪岩一面陪著古應春吃早點,一面授以對付「豬八戒」的秘計。古應春心領神會,不斷稱是。等談妥當,古應春即時動身,趕回上海,照計行事。
依照預定的步驟,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個原在東印度公司任職的英國人,極善於做作,一見古應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當初談成交後,不曾先簽下一張草約,於今接到歐洲的信息,絲價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價格成交,他個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說,如果當初訂下草約,則此刻照約行事,總公司明知虧本,亦無可奈何。怪來怪去怪古應春自己耽誤。
「是的,草約不曾訂,是我自誤。不過,中國人做生意,講究信義,話說出口,便跟書面契約一樣有效。」古應春從容問道,「歐洲的絲價,是否已跌,我們無法求證。我只想問一問:你是不是仍舊願意照原價買我們的絲?」
「抱歉!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願意減價百分之十五,我們依舊可以交易。」
「不行!」古應春答,「你向任何一個中國商人買絲,都需要這個價錢。」
談判決裂是在意中。古應春離開怡和洋行,立即趕到二馬路一家同興錢莊,取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存入「福記」這個戶頭。
「好的!」同興的夥計說,「請你把摺子給我。」
「沒有摺子。」古應春答道,「我們是裕記絲棧,跟福記有往來,收了我的款子,請你打一張收條給我。」
生意上往來,原有這種規矩,同興錢莊便開出一張收據,寫明「裕記絲棧交存福記名下銀五千兩整」,付與古應春。同時又通知了福記,有這樣一筆款子存入。
「福記」就是「豬八戒」的戶頭,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興的通知,他深為詫異,因此等古應春去拜訪他時,首先便提到這件事。
「老兄,」他問,「我們並無銀錢上落,你怎麼存了五千銀子在我戶頭裡?」
「這是胡先生的一點意思。」古應春答道,「胡先生說,平常麻煩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現在絲上賺了一筆,當然要送紅利。」
「不敢當,不敢當。」朱福年忽然裝得憂形於色地,「應春兄,你是剛回上海?」
「是的。」
「那麼,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過頭沒有?」
「碰過頭了。我就是為這件事,來向你老兄討教的。吉伯特說歐洲的絲價跌了,要殺我們的價。你看,該怎麼辦?」
「這——我正也為這一層在傷腦筋。洋人壞得很,我們要齊了心對付他。他要殺價,我們就不賣。」
「你這裡實力充足,擱一擱不要緊,我們是小本錢,擱不起。」
「好說,好說。」朱福年試探著問,「應春兄,你那裡的貨色,是不是急於想脫手?」
古應春點點頭,面色凝重而誠懇。「實不相瞞,」他說,「這票絲生意,如果先沒有成議,各處的款子都還可以緩一緩,因為十拿九穩了,所以都許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鴨子又飛掉,只好請老兄幫忙,讓我們過一過關。」
「不敢當,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
「當然不會讓老兄為難,」古應春搶在前面說,「跟洋人做生意,不是這一回,再困難也不能走絕路。老兄也是內行,曉得洋人的厲害,所以我們這票絲,跌價賣給洋人,無論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經說過了,不管向哪個中國人買絲,都非照原議的價錢不可。只要大家齊心,不怕洋人不就範。我想這樣,便宜不落外方,我們少賺幾個,老兄幫了我們的忙,總也要有點好處。」
接著古應春便說了辦法,拿他們的絲賣給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價打個九五折,換句話說是,給朱福年五厘的好處,算起來有一萬六千銀子。
古應春的神態,看來懇切,其實是安排下一個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銀子的「紅包」,高抬貴手,仍舊照原議,讓古應春代表同業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訂約成交,利益均沾,則萬事全休。無奈此人利令智昏,一隻手如意,一隻手算盤,心裡在想:一轉手之間,有一萬多銀子好賺,而且歸自己出面訂約,自己馬上就變成同業的頭腦,這樣名利雙收的機會,豈可錯過?
只是他心花雖已怒放,表面還不能不做作一番。「應春兄,只要我力量夠得上,無有不效勞的。不過,我是依人作嫁,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規矩總得先跟東家說一聲。歇個三四天,給你回音好不好?」
這兩句託詞,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應春心裡好笑,一隻腳已經被拉住了,他還在鼓裡!他當時答道:「是的。規矩應該如此,不過總要拜託老兄格外上緊。」
「我曉得,我曉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確實回信。」朱福年又說,「那五千銀子,絕不敢領,請你帶了回去。」接著便拿鑰匙要開外國銀箱取銀票。
「不!」古應春將他那隻拿鑰匙的手按住,放低了聲音說,「老兄,我們遲早要付的,四天以後有了確實回信,我再把餘數補足。」
「嗯,嗯!」朱福年還不大懂他的話。
「老兄,」古應春的聲音放得更低,「這筆生意,怎麼樣一個折扣、怎麼樣出帳,完全聽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價出讓,我們再補一萬一千銀子到福記。」
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龐二去說,為了幫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價,先行墊付,帳上十足照給,暗中收下一萬六千銀子的回扣,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時無從決定,當然是先保留著這條路,所以點點頭說:「那也好!我們到時候再結帳。」
於是歡然辭別,回到裕記絲棧,古應春找著尤五,不曾開口,先就得意大笑。
由於古應春一到上海就忙著跟洋人與「豬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隻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錦囊妙計」,卻不知其詳,所以這時看他得意大笑,雖覺欣慰,但更多困惑,急於要問個明白。
古應春說了經過,他還是不明白。「這裡頭有啥『竅檻』?我倒不懂,」尤五問道,「四天以後,照你的價錢賣給豬八戒,無非白白讓他得一萬六千銀子的好處,外帶捧他做個『老大』。」
「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書信來,劉三爺一到,直投南潯,那時候就要叫『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啊,啊!」尤五被點醒了,卻還不曾點透,「龐二是大少爺脾氣,要面子的,跟小爺叔的交情也夠。不過——」他說,「照我來說,豬八戒幫東家賺錢,他也不能說他錯。」
「不然!」古應春問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設身處地想一想,他有幾個做法?」
尤五想了一會答道:「他有三個做法,一個是自己『做小貨』,賺錢歸自己,蝕本歸東家。幫人做夥計,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辦法,跟龐二說是幫我們的忙,十足墊付,暗地裡收了個九五回扣,這也是開花帳,對不起東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實實,替龐二打九五折收我們的貨,賺進一萬六千銀子歸入公帳,那就一點不錯了。」
「說得不錯,可惜還有一樣把柄在我們手裡。」古應春將同興錢莊所掣的那張收據一揚。
「這——」尤五疑惑地,「這也好算是把柄?」
「怎麼不是把柄?就看話怎麼說!」古應春得意洋洋地,「不說他借東家的勢力敲竹槓,只說他吃裡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銀子,我們的絲賣不到這個價錢!」
「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說,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們跟豬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
「對!不然我們為什麼要送他五千銀子?銀子多得發霉了是不是?」
「這咬他一口,倒也厲害。不過,他要退了回來呢?豈不是嫌疑洗刷乾淨了?」
「怎麼洗刷得乾淨?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銀子,而且自己先跟他東家說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銀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氣,這一步錯過,嫌疑洗刷不乾淨了。」
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爺叔想條把計策,也蠻毒的。」他笑說道,「當然,只怪豬八戒心太狠,這五千銀子本來是『人參果』,現在變成蜜糖里的砒霜,看它啥時候發作。」
「信一到就會發作。」古應春說,「這封信很要緊,我得快點動手。」
於是他精心構思,用胡雪岩的語氣,給龐二寫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說,吉伯特要殺他的價,而他急於脫貨求現,跟朱福年已經談過。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話,也道出了寫這封信的緣故,因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請東家決定,所以他特地向龐二請求,希望「鼎力賜援,俾濟眉急」。第三段最難措詞,要在慚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滿,意思是說:回想當初,承龐二全力支持,原以為可以借重他的實力,有一番作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當然是自己才具不勝,辜負了好朋友的厚愛,這是慚愧中有感慨。然而又何以落到這步田地呢?當然是豬八戒從中搗亂的緣故,但這話絕不宜說破,而又不能太隱晦,明暗之間要恰恰能引起龐二的關切懷疑,不能不加以追究為度,過與不及,皆非所宜,是相當費斟酌的事。
好在古應春英文雖佳,中文也不壞,改了又改,又徵詢尤五的意見,畢竟寫到了恰到好處的程度。
等謄清校對,看明隻字不誤,這就要等劉不才了。尤五的意見,認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請示東家,還是別有用心,這封信卻必須儘快遞到南潯,無論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搶個原告」,才有效驗。古應春認為這個看法很實在,但劉不才不到,沒有第二個人認識龐二,也是枉然。
「這樣,我們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劉三爺,轉舵直奔南潯,起碼可以省出來一天的工夫。」
「也好!」古應春說,「我順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說不定小爺叔也到了,有啥話,我們在松江細談,也是一樣。」
於是在裕記絲棧留下話,萬一中途錯過,劉不才到了上海,讓他即刻翻回松江。當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處處皆熟,逢人打聽,是很少會有錯失可能的。
到了松江,才知道這一著真是走對了。他們是一早到家的,進門就遇見劉不才在客廳上喝早酒,問起來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護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暫住,他自己預備中午下船回上海。
「小爺叔呢?」尤五問。
「他跟何學使還有點要緊事談。大概一兩天回上海。」
「暫時不管他。」古應春說,「三爺,事不宜遲,你的酒帶到船上去喝。」
「可以。」
於是尤五替他準備船隻,古應春交代此行的任務,將其間的作用關鍵,細細說完,千叮萬囑:「說話要當心,言多必失。」
「是了。你放心。」劉不才說,「問起來,我只說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
***
一條「無錫快」分班搖櫓,日夜不停,趕到南潯,劉不才上岸雇轎,直奔龐家。
來得不巧,也來得很巧,不巧的是龐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壽,巧的是嘉賓雲集,像劉不才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場。
到壽堂磕過了頭,龐二一把拉住他說:「劉三哥,你來得好極。有幫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說,當然是賭客,劉不才的心跟手都癢了,但辦正事要緊。
於是劉不才不慌不忙地說道:「老伯母的大壽,理當效勞,只要用得著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過,我是雪岩特地派來的,有封信,請二哥先過目。」
龐二拆開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還未看完,就連聲答說:「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來的,我關照他就是。」
這封信是要從容尋味,才能看出名堂,但照眼前的情形,龐二哪裡有心思細琢磨?看起來古應春的這番精心構思,變成「俏媚眼做給瞎子看」。自己雖守著「言多必失」之誡,未便多說,但這意外的情形,應該通知古應春,好作個準備。
打算停當,劉不才便即擺出欣然的顏色:「二哥肯這樣幫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還在等我的回音,我寫封信叫原船帶回去,回頭再來幫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親自去跑。」龐二說道,「船在哪裡?你寫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劉不才答道,「我本來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現在總還得住兩天,船上的東西,要收拾收拾,還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聽他這樣說法,龐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傭工,又派了轎子,送他到碼頭。劉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關照龐家的聽差押著先走,然後在艙中寫好一封信,叮囑船家即時趕回松江,送交尤五。
這天是壽誕正日,前一天暖壽,下一天補壽,一共三天。遠道來的賀客,餘興未盡,少不得還要賭幾天,所以劉不才打算著,總得五天以後才能回上海。
兩天過去,他已結交了好些朋友。這兩天當中,他也確實賣力,根據客人的興趣,組合賭局,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大家都誇獎劉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龐二對劉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賭局還未開場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廳來道勞。
道過謝,說些閒話,龐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禮數真周到。」他說,「昨天特為派了人來送禮,真正盛情可感。」
「應該的。」劉不才也很機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絲弄得他焦頭爛額,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還要趕來替我伯母磕頭拜壽。」
這一下倒提醒了龐二,皺著眉頭說:「老胡長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於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麼跟洋人搞決裂的?照朱福年說,他心太急了些,讓洋人看透他的實力,趁機『拿蹺』,不知道有沒有這話?」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經手,所以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說古應春?這個人我也知道,極能幹的,洋人那裡的信用也很好。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發叫人弄不懂了。」
話要入港了,劉不才暗暗高興,表面上卻還是裝佯。「怎麼弄不懂?」他問。
「應該可以做得極出色的事,為啥弄得這樣子狼狽,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實力,我真不相信搞不過洋人!」
「是啊!」劉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氣,眨著眼,皺著眉說,「照規矩說,不應該如此。到底啥道理,這趟我回上海倒要問問他。」
「我們一起走。」龐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開身,還有幾位比較客氣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話,我們後天就可以動身。」
案頭正好有本皇曆,劉不才隨手一翻,看到後天那一行,一個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問可知是黃道吉日。看皇曆有句俗語,叫作「呆人看長行」,長行的都是宜什麼,宜什麼,如果是個「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個大字:「諸事不宜」。
「後天宜乎出門。」他正好慫恿,「過了後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無所謂,你好久不出門了,該挑個好日子。」
「那,」龐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決定,「準定後天走。」
於是,劉不才陪客,龐二料理出門的雜物。紈絝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禮物就裝了半船,除了南潯的土產以外,還有兩箱瓷器,是景德鎮定燒的,龐老太太「六秩華誕」的壽碗,預備分送那種禮到人不到的親友。
五月底的天氣,又悶又熱,出門是一大苦事,但龐二有龐二的辦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濃密的柳蔭下將船泊下。船是兩條,一條裝行李,住傭人,一條是他跟劉不才的客船,十分寬敞。聽差的以外,隨帶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頭服侍,納涼、品茗、喝酒、閒談,十分逍遙自在。
談風月、談賭經以外,少不得也談到胡雪岩。龐二雖是紈絝,但出身生意人家,與做官人家那種昏天黑地、驕恣狂妄的「大少爺」畢竟不同,不但在生意買賣上相當精通,而且頗能識好壞、辨是非。加以劉不才處處小心,說到胡雪岩這一次的受窘,總是旁敲側擊,以逗人的懷疑和好奇為主。因此,龐二不能不拿古應春的信,重新找出來,再看一遍。
這一看,使得他大為不安。當時因為家裡正在做壽,賀客盈門,忙得不可開交,無暇細思,朱福年來了以後,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說照胡雪岩的意思辦就是。這話乍看不錯,其實錯了,以自己與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賺他這個九五扣一萬六千銀子?當然是照洋人的原價收買。
「糟了!糟了!」他不勝懊喪地說,「老胡心裡一定罵我不夠朋友!劉三哥,你要替我解釋。」接著,他把他的疏忽,說了給劉不才聽。
「龐二哥,你也太過慮了,老胡絕不是那種人!感激你幫忙還來不及,哪裡會多心?」
「這叫什麼幫忙?要幫忙就該——」龐二突然頓住,心裡湧起好些疑問。道理是很明白地擺在那裡,要講「幫忙」,就得跟胡雪岩採取一致的態度,迫使洋人就範。論彼此的交情,應該這麼辦,況且過去又有約定,更應當這麼辦。
而目前的情形是,顯而易見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難而退,解消了齊心一致對付洋人的約定,還是另有其他緣故?必須弄個清楚。紈絝子弟都是有了疑問,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氣,所以龐二吩咐船家,徹夜趕路,兼程而進,到了上海,邀劉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棧住下,隨即命他的貼身跟班龐義,去找朱福年來見面。
在路上,劉不才已隱約聽龐二談起他的困惑,心裡在想,這一見上面,說不定有一頓聲色俱厲的斥責,自己是外人,夾在中間,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龐二亦不堅留,只說等下請他約了胡雪岩一起來,大家好好敘一敘。
「這下要『豬八戒』的好看了!」聽劉不才說了經過,古應春興奮地看著胡雪岩說,「我們照計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細已經摸清楚了,他本來是想「做小貨」的,虧得有龐老太太做壽一事,到了南潯,龐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見機改口,說是「正為這件事,要跟二少爺來請示」。這下,就如尤五所預料的,變成為東家賺錢,無可厚非,古應春亦就針對這情形作了布置。有個絲商也是南潯人,生意不大,人卻活躍,跟龐二極熟,與古應春也是好朋友,古應春預備通過他的關係,將胡雪岩與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給龐二。
這個「秘密交涉」已經了結,五千銀子已經退了回來。古應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張收條給他,將同興錢莊的筆據,捏在手裡,作為把柄。但是胡雪岩卻不願意這樣做了。
「不必,不必!一則龐二很講交情,必定有句話給我;二則朱福年也知道厲害了,何必敲他的飯碗?」他說,「我們還是從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謂「正路」就是將交情拉得格外近,當時決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為龐二接風。本來想即時去看他,當面邀約,怕他正跟朱福年談話,諸多不便,決定先發請帖。
「有個人要請他作陪客。」古應春笑嘻嘻地說,是不懷好意的神氣。
「你是說朱福年?」胡雪岩說,「照道理應該。不過,我看他不會來。」
「不管他來不來,發了再說!」
請帖送到一品香,帶回來一網籃的東西,有壽碗,有土產,另外還有龐二的一封信,道謝以外,表明準時踐約。
時刻定的是「酉正」,也就是傍晚六點鐘,龐二卻是五點半鐘就到了。歡然道故之餘,胡雪岩為他引見了尤五和古應春。
龐二對古應春慕名已久,此時見他是個舉止漂亮、衣飾時新的外場人物,越有好感。至於對尤五,聽說他是漕幫中的頂兒尖兒,先就浮起一層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樸實拙訥,更為好奇。紈絝子弟常喜結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親的樣子,自然一見如故。覺得這天來赴胡雪岩的邀約,大有所得。
「你那裡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問道,「怎麼不跟你一起來?」
一提到朱福年,龐二的笑容盡斂,代之而起的神色,不僅歉仄,還有惱怒。
「老胡,」他略一躊躇,「還是我們私底下談的好。」他又轉臉問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靜房間,讓我們談一歇?」
「有的,請過來。」
怡情老二帶他們到了尤五平時燒酒的小房間,紅木炕床上擺著現成的煙盤,她一面點上那盞「太谷燈」,一面問道:「龐二少,要不要燒一口白相?」
龐二喜歡躺煙盤,但並沒有癮,此時有正事要談,無心燒煙來玩,便搖搖頭,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們講的是「私話」,便悄悄退了出去,順手掩上了房門。
「老胡,」龐二的聲音很奇怪,是充滿著憂慮,「你看我那個姓朱的,人怎麼樣?」
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說:「我跟他不熟。」
「人雖不熟,但你跟他有過交往。你的這雙眼睛,像電火一樣,什麼都瞞不過你。我們是好朋友,而且說句老實話,我佩服的人也沒有幾個,你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番話說得太懇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動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話細細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對朱福年起了絕大的懷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麼爛污?」胡雪岩忍不住問出口來。
「現在還不敢說。」龐二點點頭,「我一直當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幹。現在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怎麼呢?」
「事情就是從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應了你,請你全權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會搞成這個樣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來問,越問越不對,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只覺得他好像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龐二加強語氣問,「是不是這樣?」
胡雪岩不肯馬上回答,有意躊躇了一會才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再談它。」
「這樣說來是有的!可見我的想法不錯。接下來我問我自己的生意。」
龐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人與人之間,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處處都是毛病……」
「這話也不盡然。」胡雪岩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確確實實有毛病。」
「是不是帳上有毛病?」
「帳還沒有看,不過大致問了幾筆帳,我已經發現有講不通的地方。譬如說你這面吧,我在南潯就關照他,照人家胡老闆的意思辦。今天問他,他說貨價還沒有送過來,這就不對了。」
「這沒有什麼不對。」胡雪岩要表示風度,便得回護朱福年,「照交易的規矩,應該由我們這面跟他去接頭,我們因為貨色先要盤一盤,算清楚確數,才能結帳,所以耽擱下來了。」
「不然!」龐二大搖其頭,「信義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曉得,既然我這樣說了,他應該先把貨款送過來,帳隨後再結不要緊。現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說是得罪同業,我要他做啥?」
聽龐二的口氣,預備撤換朱福年。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現在他的想法不同了,龐二夠朋友,他為龐二設想,不能雜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搖其頭。
「龐二哥,光是為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說不通的……」
「當然,還有別的。」龐二搶著說,「譬如,泥城橋有塊地皮,也是他來跟我說的,預備買下來造市房出租。這話有兩個月了,我總以為他已經成交,今天一問,說是讓人家捷足先登了。問買主是哪個,他又說不出來。老胡,你想,既然曉得人家捷足先登,怎麼會不曉得人家姓啥?為啥不問一問買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搗鬼。此外還有好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地方,從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現在聽起來,處處是毛病。這個人絕不能再用。你說是不是?」
胡雪岩對他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輕作斷語,未答之前,先問一句:「你那面『抓總』的是哪個?」
「就是他!我那樣子信任他,他對不起我,這個人真是喪盡天良。」龐二憤憤地答說。
其實這是無足為奇的事,豪門巨室的帳戶,明欺暗騙,東家跌倒、西賓吃飽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樣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龐二這種態度,說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會出大毛病。
因此他莊容警告:「龐二哥,你千萬動不得!他現在搞了些啥花樣,你還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裡,你的形勢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還不敢明目張胆出大毛病。一聽說你有動他的意思,先下手為強,拆你個大爛污,你怎麼收拾?」
這話說得龐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話來。
「不說別的,一本總帳在他手裡,交易往來,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帳里出點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兩個月以後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虧得你提醒我!現在沒有別的好說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幫我這個大忙。」
「當然。只要幫得上,你說,怎麼幫法?」
「他的毛病,一定瞞不過你,我不說請他走路的話,只請你接管我的帳,替我仔仔細細查一查他的毛病。」
「這件事,我不敢從命。做不到!」
龐二大為沮喪:「我曉得的,你待人寬厚,不肯得罪人。」
「這不是這麼說法!龐二哥你的事,為你得罪人,我也認了,不過這樣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沒有益處,何必去做它?你聽我說——」
胡雪岩有三點理由,第一,怕打草驚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壞;第二,龐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換朱福年,也該從夥計當中去挑選替手,徐圖整頓,此刻弄個不相干的人去查帳,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條路上,通同作弊,豈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實在抽不出那許多工夫替他專辦這件事。
「而況,我對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貿貿然下手,一年半載不能完事,在我有沒有工夫,且不去說它,就怕一年半載下來,查不出名堂,那時你做東家的,對夥計如何交代?」
「這沒有什麼!我現在可以斷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彌補的……」
「對啊!」龐二搶著說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見厲害的人來了,趕緊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彌補起來,你不就幫了我的大忙了嗎?」
這話倒也駁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會,總覺得龐二的做法,不甚妥當,就算將朱福年的毛病查出來了,甚至於照龐二的如意算盤,把「胡雪岩」三個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斂跡,彌補弊病,然而以後還用不用他呢?這樣想著,便問出口來:「龐二哥,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麼樣?」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過,實實在在替你辦事,你還用不用他?」
「如果是這樣,當然可以用。不過——」他搖搖頭,覺得說下去就沒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說,「人不對,請他走路,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龐二哥要麼不出馬,一出馬就要叫人曉得厲害,佩服你確是有一套。」
這兩句話,最配爭強好勝的紈絝脾氣,所以龐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這兩句話我交關聽得進。你倒再說說看,應該怎麼做法?」
「要像諸葛亮『七擒孟獲』那樣,『火燒藤甲兵』不足為奇,要燒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
「話是一點都不錯,不過,」龐二躊躇著說,「我實在沒有這份本事。」說到這裡,他突然眼睛一亮,拍著自己的後腦勺,「我真糊塗了!現成的諸葛亮在這裡。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顏開地又說,「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合夥,也是老闆的身份,名正言順來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嗎?」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過自己說不出口。難得龐二和自己的想法相同,光就是這一點,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岩有項過人的長處,能在心血來潮之際,作出重要而正確的決定,思路快不足為奇,能快又能細緻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這樣。因為龐二先作提議,就是個極好的機會,他抓住了題目的精義,立即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龐二哥,」他正色說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紅彼此禮讓,是交朋友的情分、義氣,不可一概而論。我是不贊成吃乾股這一套花樣的,如果你看得起我,願意讓我搭點股份,我交現銀出來。」
「好啊!」龐二欣然同意,因為這一來,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問:「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實力比你差得遠,只能來個兩成。」
「一句話!我們重新盤過,你十萬,我四十萬,我們五十萬銀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裡了。」
「準定如此,龐二哥,」胡雪岩帶點興奮的神色,「我的錢莊,你也來點股子。索性大家滾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禮尚往來,再好不過!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號起來,我們自己的款子存在自己的錢莊裡,豈不方便?」
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還有進一步的打算,此刻卻不宜先露,只是連連稱「是」。接著又說定龐二的股份,真箇禮尚往來,他也是十萬,彼此只要立個合夥的合同,劃一筆帳,都不必另撥現銀。
他們談得津津有味,外面卻等得心急了。酒已經回燙過兩遍,再燙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門望到第三遍,看他們還沒有住口的樣子,忍不住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下才驚醒了龐二,歉然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害他們久等了,我們出去吧!」
等坐定下來,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親自捧過一隻長方紅木托盤,裡面是筆硯局票,拈筆在手,先問龐二。
「我好久沒有到上海來了,市面不靈。」他想了想說,「叫寶琴老三吧?」
「是怡紅院的寶琴老三嗎?」怡情老二問。
「對了,怡紅院。」
「這一節不做了。」怡情老二說,「節前嫁了個道台,做官太太去了。」
於是龐二又想了兩個人,非常不巧,不是從良,便是開了碼頭,他不免悵惘,說一聲:「隨便找好了!」
「你替龐二少做個媒吧。」尤五對怡情老二說了這一句,便又轉臉問龐二,「喜歡啥樣子的?」
「脾氣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孜孜地說,「我替龐二少保薦一個,包管中意。」這個人叫怡雲老七,就在怡情院「鋪房間」,她怕龐二以為她有意照應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給他,所以只說名字,不說地方。劉不才會意,也不多問,將一沓局票寫好,交給「相幫」發了出去。
隔不多久,蓮步姍姍進來一個麗人,鵝蛋臉,高身材,長眉入鬢,神采飛揚,是那種一見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沒有見過她,但她卻全認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後才在龐二身後坐下,未曾開口,先拋媚眼,然後輕聲說道:「二少,長遠不見了!」
「原來你們是老相好!」劉不才起鬨,「龐二哥怎不早說?罰酒,罰酒。」
「你看!」龐二對怡雲老七說,「你一來就害我罰酒。我們啥地方見過?我怎麼想不起來?」
「在怡紅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則貴人多忘事,二則也看我不上眼。」
龐二將牙一齜,故意說道:「好酸!」
「龐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裝不認識。這杯酒非罰不可!」
劉不才將一杯酒端了過來。龐二順手就端向怡雲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雲老七毫無難色,一仰臉幹了那杯酒。
「謝謝!」龐二開始有了笑容。
於是怡雲老七執壺敬酒,酒量很好,一個個都照了杯,最後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龐二,卻又溫柔地問:「嫌不嫌髒?」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餘澤,髒之何有?龐二笑嘻嘻地幹了酒,大家也都相視而笑,笑龐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雲老七的羅網中。
「你住在哪裡?」龐二悄然相問。
「等下告訴你。」
他還想說什麼,只聽門帘響動,胡雪岩和劉不才叫的局,陸續到了。為求熱鬧,叫得不少,片刻之間,鶯鶯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戲的唱戲,因為龐二是主客,自然都應酬他,左顧右應,忙得不可開交。
叫的局來了又去,川流不息,怡雲老七卻始終不動,娘姨拿進一沓局票,悄悄塞了過來,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說得一聲:「隨它去!」
這一下反倒使得龐二過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說,「回頭我們『翻台』過來。你住得遠不遠?」
「是真的要翻台過來?」
「這,我騙你幹什麼?」
怡雲老七笑一笑不響,卻依然坐著不動。
「你先回去,預備預備,我們就過去。」
「叫我回哪裡去?」怡雲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廂房就是我的房間。」
「原來你也在這裡!」龐二頓覺意外,「為啥早不說?」
「現在說也不晚。」怡雲老七越發坐近了,手扳著他的肩,低聲說道,「翻來翻去,都在一處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這裡多坐一會。回頭到我那裡去消夜好不好?」
這便是一種暗示,有身份的「紅倌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龐二頗為高興。
他們低眉垂眼,款款深談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們已有密約,所以為了予人方便,做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議早早散席,理由是因為怕龐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謝關切!」龐二指著怡雲老七說,「我答應到她那裡消夜。大家一起過去坐一息。」
怡雲老七唯恐客人推辭,搶著先拜託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講一聲,請各位老爺,賞我個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應了,怡雲老七方始匆匆趕回自己房間去準備。等龐二陪著客人一到,已經準備停當,雖是消夜,但依然豐盛,還特地用了一副「銀傢伙」,開了一小壇十年陳的「竹葉青」,此外果盤茶煙,無不精美,這又合了龐二的脾胃,臉上飛了金似的,相當得意。
「明天原班人馬在這裡,我不發帖子了。」
「好的。」劉不才說,「後天該我……」
「不行!劉三哥!你再讓我兩天,後天、大後天仍舊應該是我的,還是在這裡。」
闊客捧場,也要有個規矩,所以劉不才問道:「明天算是龐二哥還席,後天、大後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還席可以擺在後頭——」
照龐二的說法,明天是他誠意結交新朋友,專請尤五和古應春,後天則是酬謝劉不才,在南潯替他照料賓客,大後天才是還胡雪岩的席。花叢哄飲,能夠說得出道理,沒有不湊興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應了,然後又排定次序,接下來是劉、古、尤三人做主人。
龐二的興致極好,還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說良朋良夜,清談最好,只把怡情老二找了來,淺斟低酌,又消磨了一個時辰,方始興盡而散。當然,這一夜的龐二是不會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後,劉不才聽從胡雪岩的指揮,特地去陪伴龐二。胡雪岩則與古應春和尤五在裕記絲棧談了一下午,尤、古二人聽說了龐二與他昨天所談的話大為興奮。能夠與龐二合作,無論講聲勢、講實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設一爿錢莊,現成有五十萬銀子這麼個大戶頭作往來,這個局面的開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過障礙也不是沒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視龐二的事業如禁臠,肯拱手讓人嗎?」古應春懷著濃重的疑惑。
「小爺叔,」尤五也說,「你在龐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獲』,我倒要問問,怎麼個擒法?」
「用不著七擒!」胡雪岩說,「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辦法,要下一著狠棋。五哥,同興的檔手你熟不熟?」
「你是說同興錢莊?」尤五答道,「檔手姓邵,鎮江人,我不熟,不過我可以托朋友去說話。」
「話要我自己來說,不能讓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紹,大家見一面?」
「這不難。你想要啥時候見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應春,」尤五轉臉說道,「你替我寫封信給華佩卿。」
古應春也認識華佩卿,他是個書賈,跟北京的琉璃廠有聯絡,以前在江南舊家收買了善本古書,總是搭松江幫的漕船進京,所以跟尤五頗有交情。古應春跟他相識,就是從尤五的關係上來的。
「今天晚上要應酬龐二。請他約一約,明天中午見面如何?」
「隨便你。」
於是古應春用尤五的名義給華佩卿寫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註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們到怡情院赴約以前就收到了。
華佩卿很熱心,回信中說,接到信他立即照辦,找到了同興的檔手邵仲甫,說明經過。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這麼一位同業,仰慕已久,樂於相交。不過他明天中午有個「非踐不可之約」,所以華佩卿已經跟他約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華佩卿作東。介紹認識以後,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單獨相談,「自行面約可也」。
***
名為「吃早茶」,其實是約在一家揚幫館子裡。揚州人早晨這一頓很講究,先拿餚肉、乾絲來吃酒,然後點過橋面,「澆頭」也先炒出來下酒。主客一共四個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著去的。四碗面兩樣花色,炒出來兩大盤澆頭,一盤蝦腰,一盤「馬鞍橋」。華佩卿不斷勸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場人物」,做生意又講究和氣親熱,不似官場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見,就很熟了。尤五看華佩卿健談而又健啖,這頓早酒,著實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個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話,就這裡借個地方談談,豈不省事?」
「對,對!你們兩位儘管請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見,也要敘敘。」
於是一桌化做兩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靜角落坐定,喝茶密談。
在這一頓點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對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詞而是心有丘壑的人。這路人物比較講實際,動以利害則自能分辨,所以他決定開門見山,實話直說。
「仲甫兄,」他問,「寶號跟龐家的『恆記』有往來?」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們做往來,不是一年了。」
「那以後還要請你多幫忙。」胡雪岩說,「龐家二少爺已經到了上海,你總見過面了。」
「還沒有。約了今天中午見面。」
胡雪岩心裡明白,所謂「非踐不可之約」,就是跟龐二見面。照此看來,他對龐二的重視,又不言可知,然則自己動以利害的打算,越顯得不錯,不過,胡雪岩靈機一動,改變了主意。「這樣說,我們中午還要見面。」他說,「我有幾句話,不妨明後天再談。」
邵仲甫跟恆記有多年的關係,所以跟恆記有往來的客戶,大致也都了解,就沒有聽說過有胡雪岩在內。然而照他此刻的話來看,他似乎跟龐二很熟,與恆記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牽連,邵仲甫豈不費解?
既為了生意上的關切,也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問?「雪岩兄,我們一見如故,有話盡說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來套話,「何必等到明後天?」
在胡雪岩原是盤馬彎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見他這副神情,便知已經入彀,不妨略為透露,於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見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談到深處。龐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進一步談到彼此合夥。當然,恆記是以他為主,聽他跟你老兄是怎麼說,我們再細談。彼此同業,要講義氣,沒有不好談的。」
這幾句話閃閃爍爍,越引人關切,邵仲甫拿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體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們合夥,則龐二跟錢莊有銀錢往來,自然要問問做錢莊的胡雪岩的意見,最後講的兩句話,就是這個意思。
恆記是同興的大戶,也是一根台柱,如果這根台柱一抽走,後果不堪設想。雖然胡雪岩的話,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證,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難得他有講同業義氣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極了!龐二少有你搭檔,將來做出來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轉直下地說,「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譽,大樹底下好乘涼,想沾你老兄一點光,不曉得肯不肯照應照應我們?」
「好說,好說,請吩咐!只要力量夠得上,絕不推辭。」
「我是想,同興跟阜康做個聯號,不曉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對這個提議,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壞,做成聯號,則恆記跟同興的往來,也就等於跟阜康往來。他考慮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說句實話,現在絲生意是我自己管,錢莊都託了一個劉姓朋友。你老兄曉得的,東家未見得都了解,全盤情形,都在檔手肚子裡。彼此聯手,我完全贊成,不過先要問一問我那個劉朋友。我寫信叫他上來,大家一起談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應該如此。」
「就這樣說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來看了一下,「我還有個約會,先走一步,中午再碰頭。」
於是胡雪岩站起身來,向華佩卿道了謝,與尤五告辭出門,一起趕到怡情院。龐二剛穿好衣服,預備到一品香去會見約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岩將他拉到一邊,悄然問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約了同興的邵仲甫見面?」
「是啊!你怎麼知道?」
「我跟他剛見了面。」胡雪岩以鄭重的神色,低聲說道,「恆記跟同興的往來,都由朱福年經手,我先要拿同興方面穩住,以防萬一。」
「不錯,不錯!你的心思真細。」龐二說道,「談得怎麼樣?」
「沒有深談,因為恆記到底是你的事業,要你作主。我告訴他,要先聽你怎麼說,我才能跟他進一步談。」
這兩句話中,一方面表示尊重龐二,一方面也是為他自己表白,並無喧賓奪主的意思。同時也在暗示,需將雙方的關係,公開向邵仲甫說明。措詞相當巧妙,絲毫不著痕跡,龐二深為滿意,不知不覺中便由胡雪岩牽著鼻子走了。
「好的。回頭我們一起吃飯,我當面跟邵仲甫說。時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內。一見胡雪岩跟龐二在一起,他的臉色一變。龐二不曾發覺,胡雪岩是見如不見,神色不動地跟他寒暄,說前天請他作陪,未見賞光,深為遺憾。朱福年當然也有幾句致歉的話,只是神色之間,不免忸怩。
由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實不是什麼厲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將他收服。
「福年!」龐二打發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訪客,招招手說,「你請過來,我有件事告訴你。」
龐二住的是一進五間屋子,將朱福年找到最東面那一間,談了好半天,才見朱福年出來。他臉上的氣色越發難看了,但對胡雪岩卻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剛才二少爺跟我說了,說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恆記來。」他極力裝出欣幸的神情,「好極,好極!以後要請胡先生多教導。」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岩很懇切地,但說話已有老闆的味道,「老兄在恆記多年,將來著實還要借重。」
聽得這一說,朱福年的臉色好看了些,賠著笑敷衍了一會。胡雪岩以話套話,將龐二跟他說的話,都打聽了出來,果然說的是「大股份」。顯然的,這是為了讓他好受恆記的同人看重,有意這麼說。龐二真的很夠交情。
由邵仲甫作東,吃了一頓豐盛的「番菜」,龐二要陪怡雲老七到洋行里去買首飾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處喝「英國紅茶」,有話要談。
在邵仲甫面前,龐二也說胡雪岩在恆記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態也顯得跟第一次見面不同,連稱呼也改過了,不是稱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說,「我有句話請教,剛剛龐二少爺關照,以後恆記跟同興往來,歸胡先生你經手,那麼,朱福年來說的話,算不算數?」
一下子問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輕率回答,先反問一句:「是什麼話?」
「恆記跟同興的往來,本來都歸朱福年一個人接頭,上十萬銀子的出入,或者調撥戶頭,都聽他一句話。以後,我們聽不聽呢?」
這「調撥戶頭」四個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當然往下追問:「恆記在寶號有幾個戶頭?」
「三個。」邵仲甫答道,「恆記、繼嘉堂、福記。」
「繼嘉堂」是龐家的堂名,「福記」當然是朱福年,這個都算是私人戶頭,但恆記與繼嘉堂不可分,福記的私人戶頭如何可以跟恆記混在一起?這其間,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於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詢問,而且提出要求:「請同興先將福記歷年進出的數目,抄個單子給我。」
邵仲甫一聽嚇一跳。這是錢莊的大忌——有錢的人,守著「財不露白」的古訓,在錢莊裡存款是絕不肯告訴人的,用堂名或用個什麼「記」的戶名,就是為了隱藏真相,而錢莊裡也有義務為客戶守機密。如今將福記存款進出的數目,泄漏給第三者,這話一傳出去,信用一失,人人自危,都來提存,豈不把同興擠垮。
「胡先生,你是內行。」他哭喪著臉說,「這件事實在不敢從命。」
他的難處,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這時便即問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沒有仇?」
「哪裡來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何必來害你?福記是純粹的私人戶頭,我沒有資格查他的帳,既然跟恆記混在一起,當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興來說,也有義務拿福記的進出開給我看。」胡雪岩又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壞同業的規矩的。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龐老二我都不告訴他,你還怕什麼?」
邵仲甫想了想問道:「胡先生,你要這張單子做啥用場,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帳?」
「不是!」胡雪岩說,「朱福年也不會曉得有這件事,我是根據你開的單子,盤恆記的帳。」
邵仲甫真的為難了,「英國紅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來。
胡雪岩也知道這是件極嚴重的事,不加點壓力,邵仲甫絕不肯就範,所以用相當冷峻的聲音說道:「龐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號,我因為你老兄有言在先,沒有答應他。現在看來,只有自己有錢莊,帳目才能弄得清楚。」說著,便有起身告辭的模樣。
阜康一設分號,同興當然再也做不成恆記的生意,這一著棋是將邵仲甫的軍,他不能不著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話好商量。你能不能讓我明天答你的話?」
「那自然可以。不過有一層,仲甫兄你千萬記住,無論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這件事只有你我兩個人曉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給朱福年。邵仲甫當然意會得到,連連答說:「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興錢莊派人送了信來,邵仲甫約胡雪岩,中午仍舊在那家番菜館見面。準時赴約,點好了菜,等「僕歐」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個信封,擺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話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約法三章」:第一,這份清單不得泄漏給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為對付朱福年的根據;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設阜康的分號,恆記不能與同興斷絕往來。
第三點其實是請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詞不甚恰當,有些近乎要挾的意味,胡雪岩頗為不悅。「仲甫兄,」他這樣答道,「第一、第二兩點,我謹遵台命,第三點,我只能這麼說,我一定講同業的義氣。恆記如果是我一個人的事業,老兄吩咐,閒話一句,無奈大老闆是龐老二,他又是大少爺脾氣,如果惱了他,翻臉不認人,我說的話,他也未見得聽。所以這一點,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邊總替同興說好話就是。」
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興是這種近乎要挾的做法,龐二首先就會著惱。邵仲甫也是極老到的人,一聽他這話,自知失態,很見機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會說話,請你不要見怪。將來仰仗的地方還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說了,總而言之,聽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寬,有他這兩句話,不滿之意,隨即消失。等邵仲甫將他面前的信封移了過來,胡雪岩便即抽出裡面的單子來看,只見開頭寫的是「福記名下收付清單」,後面蓋著「同興協記錢莊」的書柬圖章。他不暇細看內容,將前後折起,用桌上現成的餐刀,裁下「福記」字樣及同興圖章,各約一指寬的兩張紙條,交回邵仲甫。
這個小小的動作,使得邵仲甫大為服帖。一則見得胡雪岩的誠意,不會拿這張清單作為對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則也見得他心細,邵仲甫發覺自己做錯了,本來就不必寫明「福記」字樣,更不必蓋上書柬圖章,縱然胡雪岩無他,萬一遺失了這張清單,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極不妥的事。幸好,他的這個錯誤,為胡雪岩及時糾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葉;心細的人,手面放不開。只有你胡先生,這兩樣長處都有,實在是沒話可說了。」
「謬獎,謬獎!」胡雪岩亦頗欣慰,因為邵仲甫言出至誠,看起來自己是在事業上結交了一個很有用的朋友。
***
朱福年的「把柄」雖已入手,胡雪岩卻反丟開了。他做事一嚮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與龐二談判合夥的細節。由於彼此都具誠意,談判相當順利,胡雪岩在恆記不居任何名義,但先要為恆記作一番整頓,等到有了頭緒,再進行籌設阜康錢莊上海分號。對這方面,龐二表示概不過問,又說,如果胡雪岩資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長期存款的戶頭來,變相地為阜康增添資本。
於是,雙方找了見證人來寫合夥的契約。胡雪岩請的是尤五,龐二找了一個他的父執,專做桐油出口的孫大存。合同籤押好了,龐二大張筵宴,請見證人,也請恆記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內,即席宣布,賦胡雪岩以盤查銀錢貨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組的大權。
胡雪岩接著也站起來說了話,表示絕不輕易更動,請大家照常辦事,不必三心兩意。話不多而扼要,每人都像服了顆定心丸。當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來請胡雪岩到恆記去「視事」。胡雪岩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恆記在帳房中坐定,管事的人一個個來見過,他問了問各人的經歷,隨即起身辭別。朱福年請他看帳,他回說:「不忙。慢慢兒來好了。」
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彌補他的「花帳」,一半也是實話,因為眼前先有件與他切身利害有關的大事要辦。
恆記人事上的變動,朱福年已經告訴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這個意外的變化,自然是一大打擊,但朱福年還不服氣,慫恿吉伯特說,胡雪岩實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堅持原議,必可迫他殺價脫手。
因此,當古應春跟吉伯特再度會面,說明恆記的絲亦歸他經手,要求照最初的議價成交時,吉伯特斷然拒絕,依舊以歐洲絲價大跌為託詞,只肯照八五折收買。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當為難,如果堅持原價,萬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錢擱不起,絲也會變質,而且對龐二這方面也難以交代;倘或委曲,則更不能求全,不但為龐二所笑,在商場上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名聲,亦會大打折扣。同時還有一層顧慮,也許朱福年已經跟龐二說過,他那裡的貨色,可以照原定的價錢賣給吉伯特,由自己來經手,反打了個八五折,即或龐二了解其中的苦衷,為了劃一步驟,以後易於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點虧,但心裡總不會舒服,那就要影響彼此合夥的關係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頭酥』,莫非他買不成我們中國的絲,外國那些綢廠就拿織機停下來,不出綢緞?我想總沒有這樣的道理吧?」
這一說,觸發了古應春的靈感。「有了,」他喜孜孜地說,「我有個辦法,打聽他的虛實!」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曉得他手裡的牌,看樣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們死扣著那張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這話。我馬上去打聽。」
「慢來!」胡雪岩拉住他說,「你怎麼樣下手,先說來我聽聽!」
「吉伯特聽了朱福年的話,自然以為千穩萬妥,買不成我們的貨色,至少可以買恆記的,有了貨色,當然要定輪船艙位裝貨。我就從輪船公司方面去打聽,看他定了艙位沒有?」古應春又說,「貨色不在少數,一兩條船還裝不下,非先預定不可。所以一定打聽得出來的。」
「對!這個辦法好。」胡雪岩的腦筋極快,當時便說,「除非他真的不想做這票生意,要做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們的價錢,額外還要他破費。」
古應春笑了。由於心情由沉重轉為輕鬆,所以戲謔地挖苦胡雪岩:「小爺叔,你也真是,得著風就是雨!給不得你三分顏色,就要開大紅染坊了。」
「我說個道理你聽,你就曉得我不是胡言亂語。」
照他的判斷,吉伯特以為自己這方面遲早總會就範,所以輪船的艙位定好了不會退掉,如果能夠跟輪船公司接洽,以高價將吉伯特所定的艙位搶過來,則洋人買下了絲運不出去,又會來跟自己這方面情商轉讓,豈不又可以賺他一筆。
「這是如意算盤。」古應春說,「不過也不妨試試。」說到這裡,他觸類旁通,仍舊覺得胡雪岩的話極有用,「小爺叔,你說的辦法,恐怕行不通,不過我倒想到了,大可借這個說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會了,點點頭說,「你請吧!我等你的回音。」
於是古應春去尋一個名叫陳順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鄉,在太古輪船公司做買辦,專門負責招攬客貨承運。太古也是英國人的資本,怡和有貨色交運,當然委託太古。
一問果然。「不錯,有這回事。」陳順生答道,「先是定了兩班輪船的艙位,到期說貨色還不齊,要延到下兩班,貼了四百兩銀子的損失。」
「那麼下兩班什麼時候到?」
「一班十天以後,還有一班要半個月。到埠卸貨裝貨,要十天工夫。」陳順生問,「你打聽它是為什麼?」
托人辦事,當然要相見以誠,而且是同鄉好友,也不必顧慮他會「泄底」,所以古應春將跟吉伯特鬥法的經過,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接著便托陳順生去「逼他一逼」。
「延過一次期,話就更好說了。」古應春低聲說道,「我拜託你問一問吉伯特,貨色齊了沒有?到時候能不能裝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說,好讓太古另外去招攬客戶。」
「懂了。這個忙我可以幫你。」
「多謝,多謝。今天晚上我請你吃花酒,順便聽你的消息。」
「這麼急?」
「拜託,拜託!」古應春長揖懇求,「務必請你就跑一趟。」
情面難卻,陳順生真的丟下了自己的事,去為古應春奔走。到了晚上在怡情院見面,他帶來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說等三天看。如果三天當中沒有回話再談。」
「怎麼叫『再談』?」古應春問,「是談班期順延,還是根本就不要艙位了?」
「怎麼不要?當然要的!」
古應春聽得這個回音,十分滿意,足見怡和洋行非買絲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內就會來談判。
這個看法,胡雪岩也認為不錯,但主張再逼一逼。
這就是請陳順生再跟吉伯特去說,有客戶求貨運艙位甚急,請他在三天以內,必須提出確實答覆,否則,吉伯特就得照約履行,即使放棄不用,亦要照全價收費。
「這一逼還不夠。」胡雪岩又說,「我們還要想個辦法,讓吉伯特以為我們不願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會著慌。你看,我們是不是能夠另外找洋人接頭,虛張聲勢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們團結,彼此都通聲氣的,而且哪個洋行做哪項買賣,完全聽他們國內指揮,不會突然之間改做別項生意。虛張聲勢瞞不過吉伯特。」古應春又說,「倒是有個辦法,我們放個風聲出去,預備立一間號子,專做洋莊,直接寫信給外國廠家交涉。看吉伯特怎麼說?」
「這也是一個辦法。不過,」胡雪岩沉吟了一會說,「俗語說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願意回頭,總也要有個『落場話』。大家的話都很硬,自己轉不來彎,我們要替吉伯特開條路子出來。你說是不是?」
「我也想到過。就怕我們想轉圜,他以為我們軟弱,越發搭架子,豈非僵上加僵?」
對這個顧慮,胡雪岩無法作判斷了,因為洋人做生意的規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將心比心,自己不肯低頭,諒來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從中有個穿針引線的人,搭一搭橋,事情便容易辦通了。
「小爺叔!」古應春看他猶豫的神色,提醒他說,「洋人做生意,講利益,也講道理,只要我們道理站得住,態度堅決,洋人倒是不講面子的,自會笑嘻嘻來跟你說好話。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讓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難辦。」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見,古應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聽他的。「那好!」他說,「我們就做一番態度堅決的表示給他看,請尤五哥弄兩條船,我們拿貨色裝上去。」
「這,這表示,絕不賣給他了?」
「對了!對外頭說,我們的絲改內銷了,預備賣給杭州織造衙門。」
「那麼,恆記的貨色呢?」
「這我會跟龐二說,讓龐二關照朱福年,也是僱船運杭州。」
古應春閉著嘴,臉色鄭重地考慮好一會,毅然決然地答道:「可以!我們就這麼做。不過,龐二對朱福年說的話很要緊。」
「那當然!我知道。」胡雪岩說,「朱福年自然要勸他,不必受我們這方面的牽累,拿絲賣給吉伯特。龐二隻要說一句:『胡某人怎麼樣,我們怎麼樣,吉伯特要買絲跟胡某人去接頭。』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計,朱福年當然會將龐二的態度告訴吉伯特,吉伯特一定會回頭。如果不理,那麼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這方面固然損失慘重,怡和洋行從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國買絲。
想到就做,而且像煞有介事。裕記絲棧開了倉,一包包的絲,用板車送到內河碼頭上去裝船。
另一方面,龐二聽了胡雪岩的話,照計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點公子哥兒的脾氣,喜歡發發「驃勁」,把朱福年找了來,叫他僱船裝絲運杭州,一言不合,就拿朱福年訓了一頓。
「二少爺!」朱福年問,「這是為啥?」
「絲不賣給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運杭州。運到杭州賣給哪個?」
「賣給織造衙門。」
「二少爺,這不對吧!」他說,「從一鬧長毛,京里就有聖旨。各織造衙門的貢品都減少了。怎麼會買我們的絲?這點道理,難道二少爺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龐二的聲音粗了,「除非有人吃裡扒外,不然洋人怎麼會曉得我們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說,他有洋錢是他的,我不稀罕。他到中國來做生意,三翻四覆,處處想占便宜,當我們中國人好欺負?滾他娘的蛋!」
這種情形,遇到過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過一時之氣,做夥計的遇上有脾氣的東家,當不得真,否則不如早早捲鋪蓋走路。而況,龐二雖有脾氣,御下相當寬厚,像恆記這種職位是「金飯碗」,丟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朱福年想一想,寧可挨罵,該說的話還是要說,才顯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爺,難怪你發脾氣,洋人是不大對,不過,他既然是來做生意,當然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絲是一定要買的,就是價錢上有上落——」
「免談。少一個『沙殼子』都辦不到。就算現在照我的價錢,賣不賣也要看我的高興。」
「二少爺,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試探著說,「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談談?如果肯依我們的價錢,不如早早脫手,錢也賺了,麻煩也沒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談,看他怎麼說就怎麼說。」
聽得這一句話,朱福年只覺得酸味直衝腦頂,頓時改了主意。他回到帳房裡,自己在咕噥:「他娘的,隨他去。看他這票貨色能擺到啥辰光?」這話是針對胡雪岩而說的,原來是「忠心耿耿」對東家,此時決定犧牲東家的利益,變相打擊胡雪岩,真的雇了船,連夜裝貨,預備直駛杭州。
但是,吉伯特卻沉不住氣了,一面是陳順生來催,一面是對方的絲真有改為內銷的跡象,不由得便軟化了,急於想找個人來轉圜。
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聽龐二說過,朱福年自告奮勇,願跟吉伯特去重開談判,又說已告訴朱福年,一切都聽自己作主。既如此,則朱福年不論談判得如何,都該跟自己來接頭。何以不見他的蹤影,反倒真的僱船裝貨?顯見得其中起了變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說,倒是最適當的人選。」古應春也說,「不過現在對他弄僵了,我們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請龐二去問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應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兩面,一面容易找出辦法,要兼顧兩面,就煞費周章了。
「龐二以東家的身份,問他一聲,這件事辦得怎麼樣了,有何不可?」
「自無不可,不過那是不得已的辦法,套句你們文縐縐的話,是下策。」
「怎麼樣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問地:「像豬八戒這種樣子,我們杭州話,叫作『不入調』。現在好比唱出戲,我跟龐二唱的是『乙字調』,他唱的是「扒字調』,根本搭配不攏。我們調門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來遷就他,這齣戲也好聽不到哪裡去了。」
古應春把他這個比方,體味了一會,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說,「上策是叫朱福年將調門提高,讓它入調!」
「一點都不錯。」
「想倒想得不錯。」古應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臉色,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好老實問道,「計將安出?」
「喏!就靠這個。」
他從身上掏出一張紙來一揚,古應春認出是同興抄來的那張「福記」收付清單。
「你倒看看,這裡面有啥毛病?」
古應春仔細看了一遍,實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搖搖頭,「錢莊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著行家,照普通情理,就可以看得出來的。他一個做夥計的人,就算在恆記是頭腦,進出數目,充其量萬把銀子,至矣盡矣。所以,」胡雪岩指著單子說,「這幾筆大數目,都有毛病,尤其是這一筆,收五萬、付五萬,收的哪一個的,付的哪一個的?如果說是恆記的生意,頭寸一時兜不轉,他有款子,先代墊五萬,這倒也說得過去。現在明明是轉一個手,我可以斷定收的五萬是從恆記來的。如果恆記要付償款,直接支付好了,為啥要在福記的戶頭裡打個轉?」
他這樣一說,古應春也覺得大有疑問。「那麼,」他問,「小爺叔,你就當面拆穿他,讓他不能不買你的帳?」
「要當面拆穿,我早就動手了,為的是要顧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這裡等我消息。」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恆記說要看看帳,朱福年自然無話可說,硬著頭皮,親自開鎖,從柜子里捧出一大沓總帳來。
「總帳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帳不會錯的,我隨便挑幾天看看好了。」接著,胡雪岩便說,「請你拿咸豐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帳給我。」
聽這樣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為他真的不過隨便抽查,便依言將這三個月的流水帳找了出來,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細看,果然,有一筆五萬兩銀子的現款,送於同興。
「福年兄。」他說,「請你拿『恆記』戶頭的存摺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顆心,陡地提了起來:「是不是現在在用的那一個?」
這句話便是個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論,應該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個,何消問得?問到這話,便表示他是「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胡雪岩問的不是這一個。
這見得朱福年不是什麼老奸巨猾,只因為龐二到底是大少爺,只要對了他的脾氣,什麼都好說話。意會到此,胡雪岩越發打定了將朱福年收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發對他尊重,和顏悅色地說:「不曉得找起來方便不方便?我想拿這兩年的存摺,大略看一遍。」
越是這樣,越使朱福年有莫測高深之感,喏喏連聲地說:「方便,方便。」
一把存摺送了過來,胡雪岩慢條斯理地隨意瀏覽,一面說著閒話,根本不像查帳的樣子。朱福年卻沒有他那份閒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帳桌對面,表面是準備接受詢問,其實一雙眼只瞪在存摺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來通報,「船老大有事來接頭。」
這「船老大」就是承攬裝絲運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頭。趁這空檔,胡雪岩在存摺上翻到咸豐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裡有同興收銀五萬兩的記載。
膽子倒真大!胡雪岩心裡在想,莫非硬吞五萬銀子?這盤帳倒要細看了。他是這一行的好手,如今雖不大管帳打算盤,但要算起帳來,還是眼明手快。帳簿與存摺一對,再看一看總帳,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萬銀子還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後在半個月中,分四次歸還了。
然而這已是做夥計的大忌。胡雪岩認為不必再看,將翻開的帳簿、存摺都收好,靜等朱福年來答話。
「船老大來問,貨都裝齊了,問啥時候開船?」朱福年說,「我告訴他,跟胡先生的貨色搭幫走,比較有照應。不曉得胡先生的絲船,啥時候開?」
很顯然地,就這樣一查帳,還未有何結果,就已讓他感到威脅,不能不來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將計就計地說:「我們那票貨色,是我的朋友古應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們一起吃飯,當面談一談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應,「我做個小東,請胡先生吃徽館。」
「哪個做東都一樣。請你拿帳薄、存摺收一收,我們就走吧。」
看樣子太平無事了,朱福年頓覺步履輕快,渾身是勁,收拾一切,陪著胡雪岩出了恆記的大門。
「就是後馬路,有家徽館,叫作福源樓,做幾樣我們家鄉菜,著實道地。請胡先生嘗嘗看。」
「原來你是徽州人,口音倒聽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說,「在外多年,口音變過了。」
「既是徽州,對典當自然熟悉?」
「怎麼不熟悉?我也勸過二少爺開典當。他說,窮人的錢不忍心賺。怎麼也不肯。」
「開典當是為了方便窮人,窮人出點利息,也是心甘情願的。」
「我也是這樣說,二少爺聽不進去,也是枉然。」
就這樣一路談著典當,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福源樓。坐定下來,胡雪岩先寫張條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記絲棧去請古應春,然後點了菜,趁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談到了帳務。
「福年兄,剛才我看的那筆五萬銀子的帳,恐怕有點錯了。」
「喔。」因為胡雪岩語氣緩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氣,平靜地問道,「我倒還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記得起來。」
「帳上有送存同興的一筆帳,存摺上沒有。」
「是說恆記這個摺子?」朱福年答道,「恆記在同興有三個摺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著便問,「福記是你老兄的戶頭吧?」
這就是所謂作賊心虛了,朱福年臉上的顏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強答說:「是的。」
「我做錢莊也多年了,這種情形,倒還少見。」
「各處地方不一樣。」朱福年說,「為了調度方便,二少爺叫我也立一個戶頭。」
「喔,」胡雪岩抓住他「調度方便」這四個字追問,「是不是說,有時候要向外頭調動頭寸,恆記不便出面,用你福記的名義?」
這話,朱福年就答不出來了,因為龐二財大勢雄,從不向外面調動頭寸,如果應聲「是」,胡雪岩跟龐二一談,西洋鏡馬上拆穿,金飯碗也就要不翼而飛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說:「不是這意思。」
「那麼是什麼意思呢?」
胡雪岩若無其事地問,聲音中不帶絲毫詰質的意味,而朱福年卻已急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說些什麼。
「那也不必說它了!」胡雪岩不再側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錯,「那五萬銀子,細看前後帳,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搶著辯白,「帳是絕不會錯的。」
「錯不錯,要看怎麼個看法,什麼人來看。」胡雪岩答得極快,「我看是不錯,因為以前的帳目,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叫你們二少爺來看,就錯了。你說是不是呢?」
最後這一問,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虛晃一槍:「我倒還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話。」
「再明白都沒有,五萬銀子說存恆記,結果存入福記,福記再分四次歸還。前後數目不錯,起碼拆息上,恆記吃虧了。不過,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後的話,仔細想一想!」
他以前說過什麼話?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細想,才意會到他有句話,大有深意。這句話就是:「我看是不錯,因為以前的帳目,跟我到底沒有啥關係!」
這就是暗示,以前的帳目他不會頂真,但以後他是恆記的股東,帳目便不能說無關,當然也就要認真了。
意會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豬八戒」,倒是「孫悟空」,跳不出胡雪岩這尊「如來佛」的手掌心,乖乖兒認輸,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恆記年數久了,手續上難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請胡先生包涵指教。將來怎麼個做法,請胡先生吩咐,我無不遵辦。」
這是遞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無須用旁敲側擊的辦法,更用不著假客氣,直接提出他的意見:「福年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們二少爺既然請我來看看帳,我當然對他要有個交代。你是抓總的,我只要跟你談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帳目,你自己去查,用不著我插手。」
「是。」朱福年說,「我從明天就清查各處的帳目,日夜趕辦,有半個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盤清楚。」
「好的。你經手的總帳,我暫時也不看,等半個月以後再說。」
「是!」
「這半個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檢點一下,如果還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彌補。我將來也不過看幾筆帳,」接著,胡雪岩清清楚楚地說了幾個日子,這是從同興送來的福記收支清單中挑出來的,都是有疑問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驚,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卻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恆記中已經埋伏了眼線?照此看來,此人高深莫測,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懼都流露在臉上,胡雪岩便索性開誠布公地說:「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還淺,恐怕你還不大曉得我的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飯大家吃,不但吃得飽,還要吃得好。所以,我絕不肯敲碎人家的飯碗。不過做生意跟打仗一樣,總要同心協力,人人肯拼命,才會成功。過去的都不必說了,以後看你自己,你只要肯盡心盡力,不管心血花在明處還是暗處,說句我自負的話,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會抹煞你的功勞,在你們二少爺面前會幫你說話。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將來願意跟我一道來打天下,只要你們二少爺肯放你,我歡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動不已,「你說到這樣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盡心盡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說罷,滿斟一杯,仰臉飲盡。胡雪岩當然高興,陪了一滿杯,然後笑道:「福年兄,從此我們是一家人了,有啥說啥,不要見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說,「胡先生,以後恆記的跟同興的往來,只用兩個戶頭,公款用恆記,二少爺私人收支用繼嘉堂。我在同興的戶頭,決定結了它。」
「結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說,「不必讓外頭人猜測,以為我們內部生了啥意見。」
這更見得胡雪岩的體恤,顧到自己的面子,朱福年當然樂受這番好意。「是!」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機會,我要告訴下面的『朋友們』,恆記是一家,總要讓外頭人看得我們上下一心,不敢來動我們的歪腦筋才好。」
「就是這話!『打落牙齒往肚裡咽』,方算好漢。」
說到這裡,只見古應春步履安詳地踏了進來,朱福年起身讓坐,極其殷勤。在古應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視甚高,加以東家「彈硬」,所以平日總在無意間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態,不用說,是對胡雪岩服帖了,才有這番連帶尊敬的表示。
意會到此,古應春的神情越發從容,說著閒話,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應春兄來了,我們拿絲上的事說個定規。」他略停了一下又說,「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夠了。」
胡、古二人,目視而笑。然後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話,反問一句:「我們在『拉弓』,吉伯特曉不曉得?」
「我想他是曉得的。我們真的『放箭』他也會著急。」
「當然囉!」古應春接口,極有信心地說,「他萬里迢迢跑了來為啥?不是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盤纏開銷哪裡來?」
「話雖如此,事情有點弄僵!」胡雪岩問古應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頭?」
「我不去了!洋人是『蠟燭脾氣』,越遷就他,他越擺架子。」
「為來為去,只為了我是當事人。如果這票貨色不是我的,替雙方拉場,話就好說了。而且雙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這個人很難。」古應春會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儘自搖頭,「不容易找!」
他們這樣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終於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談一談,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額,做出茅塞頓開的姿態,「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沒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勵的朱福年,越發興致勃勃,自告奮勇:「吃完飯,我就去看他。我要嚇他一嚇,他不照原議買我們的這票貨色,勸他趁早回國,他在這裡永遠買不到我們的絲!」
「對。就這麼說。這倒也不完全是嚇他,反正這票生意做不到,我們就鬥氣不鬥財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膽忠心,即時就要去辦事。胡雪岩當然要留住他,勸他從容些,把話想停當了再說。接著便設想吉伯特可能會有反響,他這麼說便那麼回答,那麼說便這麼回答,一一商量妥帖,還要先約個時間,從容不迫地談,才能收效。
正事談畢,酒興未已,胡雪岩一直對典當有興趣,此時正好討教。「福年兄,」他先問,「你是不是典當出身?」
「不是。不過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裡住過一年。」接下來,朱福年便談了典當中的許多行規和弊端,娓娓道來,最後似感嘆,又似遺憾地說,「當初未曾入典當,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計,還是失策。因為『吃典當飯』與眾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優厚,工作輕鬆。因此吃過這碗飯,別的飯就難吃了!」
「照你這樣說,如果開爿典當,要尋好手還不容易。」胡雪岩問,「典業中的好手,賓主相得,一動不如一靜,輕易不肯他就。是這樣嗎?」
「大致是這樣子。不過人才是不斷在冒出來的,本典沒有位置,另求發展,也是有的。」
「那麼,我倒要請你留意,有這樣的人,我想見見。」
這表示胡雪岩也有創辦典當的打算,朱福年欣然應諾,而且躍躍欲試地,頗有以半內行作內行,下手一試,以補少年未曾入此業之憾的意思。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見面的,那也正是陳順生來探問運貨艙位消息,以及由東印度公司轉來倫敦總公司發出「何以今年的絲至今未曾起運」的質問的時候。所以,吉伯特一見他的面,便先追問恆記和裕記兩處的貨色可曾運離上海?
「明天就要開船了。」朱福年用英語答說,「吉伯特先生,我覺得我對你有種道義上的責任,必須為你爭取最後一個機會。最近商場上有一個大消息,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恆記的東主,也就是我的僱主龐先生,跟胡雪岩在事業上達成了合作的協議。胡雪岩的實力並不充足,但他是商場上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極好的關係,而且他的手腕十分靈活。這兩項就是他最大的資本,他所缺少的是現金,而這個缺點,由於跟龐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彌補了。因此,我可以這樣說:胡雪岩是無敵的,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商場上擊敗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內。」
「我不需要擊敗他,我只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採納了你的建議,否則,也不至於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朱福年放下臉來問,「你是不是要討論這件事的責任?」
「不!」吉伯特搖搖頭,「那是沒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賠償,哪裡來的責任可言?你覺得對我有種道義上的責任,足見得你對我還存著友誼,我希望我們仍舊是朋友。」
聽他這一番話,朱福年報之以誠懇的神色。「就因為如此,我要盡我的友誼。」他停了一下,用平靜但很堅定的聲音說,「吉伯特先生,你並沒有失敗,一切都可以照你原來的計劃實現。但你如果錯過此刻這個最後的機會,那麼,你的失敗不止於這一次,是明年及以後的日子。用最簡單的話說,你將不能在上海買到你所需要的絲。」
「照你看,絲價是不是能夠減少若干?」吉伯特說,「如果你辦得到,我們當然會付你應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斬釘截鐵地說,「絕無可能!你應該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無人可及的,現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損失的賠償,已經是很寬大了。」
「好!」吉伯特終於低頭了,「我一切照辦,只希望趕快訂約。」
***
訂了約,收銀交貨,胡雪岩如釋重負。但經過一整夜的計算,卻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賺是賺了十八萬銀子,然而,不過說來好聽,甚至於連帳面上的「虛好看」都沒有。因為合夥的關係太多,開支也太大,跟尤五、古應春分了紅利以外,還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處的利息,還要為王有齡彌補海運局的虧空,加上裘豐言和嵇鶴齡那裡都要點綴。這一下已經所余無幾,卻還有開銷杭州、湖州、同里三個「門口」所拉下來的「宕帳」,細算一算,除了阜康錢莊的本錢,依舊是一整筆債務以外,還有萬把銀子的虧空。
萬把銀子在他當然不必發愁,要愁的是這樣子費心費力,到頭來還鬧了一筆虧空,則所謂「創業」也者,豈非緣木求魚?
照道理不應該如此!落到這樣的地步,總有個道理在內,當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這個毛病不找出來,令人寢食難安。
為此,他雖然一整夜未睡,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但精神有種異樣的亢奮,怎麼樣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時,古應春和劉不才相偕來訪。一見了面,古應春失聲說道:「小爺叔,你的氣色好難看!是不是病了?」
劉不才開過藥店,對於傷風發燒之類的毛病,也能診察,當時伸手一探他的額頭,又叫他伸舌頭出來看了舌苔,很準確地作了判斷:「睡得太少,用心過度,是虛火上升。好好吃一頓,舒舒服服睡一覺,精神馬上就好了。」
「一點不錯。」胡雪岩有意將他遣開,「請你替我去約一約龐二,晚上在哪裡敘一敘。回頭四五點鐘,你到浴德池來找我。」
等劉不才一走,胡雪岩將預先一張張計算好的單子,取了出來,撿出古應春的一張交了給他。照胡雪岩的算法,古應春應該分一萬五千多銀子的盈餘。
「小爺叔!」古應春略看了一看,將單子推了回去,「第一,你分得我多了;第二,現在不要分,我們仍舊在一起做,商量商量以後怎麼個做法,才是正經。」
胡雪岩脫口答道:「我正就是不曉得以後怎麼個做法。」接著便皺起了眉不斷搖頭。
這態度很奇怪,古應春大為驚疑。「小爺叔!」他很吃力地說,「你好像有啥難言之隱似的。大家自己人,你盡吩咐,有啥『擺不平』,我的一份不必計算在內。」
「應春兄!」胡雪岩相當感動,率直答道,「我一無所得,就是朋友的情分義氣,千金不換。」
「豈止於千金不換?小爺叔,你不要說一無所得,在我看,所得正多。不說別的,只說朱福年好了,龐二雖有些大少爺的脾氣,有時講話不給人留情面,到底御下寬厚,非別的東家好比,可是朱福年還是有二心,只有遇到小爺叔你,化敵為友,他才服服帖帖。這就是你的大本事,也就是你的大本錢。」
因為這話說得中肯,不是一般泛泛的恭維可比,所以胡雪岩聽了這幾句話,深受鼓舞。「老古,」他便索性問道,「你直言談相,看我做生意有啥毛病要改?」
「毛病是談不到。不過,小爺叔,中國人有句話,叫作『業精於勤,荒於嬉』,這個『勤』字照我講,應該當作敬業的敬,反過來『嬉』字不作懶惰解釋,要當作浮而不實的不敬來講。敬則專,專心一志,自然精益求精。小爺叔,如果說你有失策之處,我直言談相,就是不專心。」古應春又說,「人的精力到底有限,你經手的事情到底太多了,眼前來看,好像面面俱到,未出紕漏,其實是不是漏了許多好機會,誰也不得而知。」
他一路說,胡雪岩一路點頭,等他說完,隨即答道:「有好幾位都這樣勸過我,不過沒有你說得透徹。我剛才在想,忙了半天,兩手空空,總有個毛病在那裡,你說我不專心,這就是我的毛病。不過,也不能說兩手空空——」
他沒有再說下去,說下去怕古應春多心。他本人兩手空空,還虧下了帳,但相交合作的朋友,都有好處。這盤帳要扯過來算,還是有成就的。
他這樣轉念,更覺精神一振。「走,走,」胡雪岩站起身來說,「照劉三爺的話,好好吃它一頓,睡它一覺。有沒有什麼好番菜?吃完了到浴德池去泡它一下午。」
「好番菜是有,只怕你吃不來。」
「怎麼吃不來?」
「夏天講究吃『色白大菜』,生冷清淡,半生不熟,吃不慣的會倒胃口。」
「那就算了。還是……」
「還是到我這裡去吃飯吧!七姐現在返璞歸真了,到處跟人學做菜,今天在做粉蒸雞,還有你們西湖上的蓴菜——」
「你不要再說了。」胡雪岩咽了口唾沫答道,「再說下去,我真要流口水了。」
於是一起到古應春那裡。七姑奶奶果然捲起衣袖,在廚房裡大忙特忙,汗水蒸潤,她那張銀盆似的臉,和兩條藕也似的手臂,格外顯得紅白分明。她看見胡雪岩在廚房門口探頭一望,趕緊喊道:「廚房裡像火焰山一樣,小爺叔,快不要進來!」
「我餓了!」胡雪岩老實答說,「有啥吃的,先弄點來喂喂我。」
「我先下碗米粉干,讓你點點飢。回頭慢慢吃酒。」
等一碗雞湯火腿筍乾米粉下肚,接著便擺桌子喝酒,恰好尤五也到了,胡雪岩越發有興致。
席間二人當然要問胡雪岩今後的打算,胡雪岩卻反問尤五和古應春:要怎麼樣打算,才能於大家有益?
「這話就很難說了。」尤五答說,「照我的心思,最好你別人的閒事都不管。」
「五哥也是!」七姑奶奶性子直,馬上就補了一句他未曾說出來的話,「別人的閒事不要管,只管你的事。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這當然是一廂情願。不過,」尤五正色說道,「我們漕幫方面,生路越來越狹,小爺叔,你答應過的,總要替我們想個辦法。」
「當然,當然。我一定當我自己的事來辦。」胡雪岩又問古應春,「你看呢,我以後該怎麼做法?」
「我剛才就說過了。」
胡雪岩點點頭,重新回想他上午所作的那番勸告。
那些話,尤五和七姑奶奶並不知道,尤其是七姑奶奶性子急,便追問著。胡雪岩將古應春勸他專心的話,說了給她聽,並且盛讚古應春看得深,識得透。
「謝謝一家門!」七姑奶奶撇著嘴說,「小爺叔,他是狗頭軍師,你不要聽他的話。」
古應春不服氣,但也不敢跟她爭辯,只說:「小爺叔,『婦人之言,慎不可聽』。」
「啥叫『婦人之言』?」七姑奶奶的反應快得很,「場面總是越大越好。照你的說法,有皇帝做也不要做了,因為管的事太多太雜?」
一句話駁得古應春啞口無言,搖搖頭輕輕說了句:「歪理十八條。」
胡雪岩看他那無奈七姑奶奶之何的尷尬神態,未免好笑,但一向不以他那個「寶貝妹子」為然的尤五,卻幫著她說話:「阿七說的倒也不是歪理。事情不怕多,要有人管,皇帝好做,難的是用不著一個好宰相。小爺叔,我想,老古的話也不錯,阿七的比喻也有道理,你是聰明人,不妨拿他們兩個人的話好好想一想,作一番打算。」
「是的!」胡雪岩深深點頭。
於是他一面吃喝閒談,一面在心中盤算,等酒醉飯飽,他的盤算也大致停當了。
「五哥,老古!」他說,「我們先把帳分了……」
「不必分!」尤五搶著說,他的意思跟古應春一樣,主張就原來的資本和盈餘,聽候胡雪岩全權運用,能夠「利上滾利」。
「我懂你們的意思。」胡雪岩說,「我要重起爐灶,做幾樣事業,大家分開來管,我只抓個總。就好比做皇帝一樣,要宰相大臣分開來辦事,用不著我親自下手。」
「嗯,嗯!」在座的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表示同意。
「第一樣是錢莊,這方面是我的根本,我也內行,恐怕還是要親自下手。第二樣是絲,在湖州,我交給陳世龍,在上海,我交給老古。」
「好的!」古應春說,「我當仁不讓,無須客氣。將來茶葉、桐油也好做洋莊,慢慢兒再說。」
「將來銷洋莊都歸你一手擔當。茶葉、桐油我也想過,只要你認為可以做,我無不贊成。不過眼前新絲就要上市了,所以要請你趕緊籌劃,專心一致,百事不管。不過——」胡雪岩看一看七姑奶奶,笑笑不再說下去。
這大有皮裡陽秋的意味,七姑奶奶免不了要問:「小爺叔,不過什麼?」
「不過,」胡雪岩笑道,「百事不管,你們的終身大事是非管不可的。我也是這樣子,別樣閒事不能再管,你的這樁大事,非效勞到底不可。當著五哥在這裡,我做大媒的說一句,你們挑日子、辦喜事,乾坤兩宅,自己商量,不必我來傳話。古家老族長那裡的歸我疏通,一定不會辦不通,你們放心好了。」
「是的。」尤五點點頭說,「這件事,我就這幾天要好好談一談。現在且不去說它,小爺叔你再講你的打算。」
「我還打算辦兩樣事業,一樣是典當,一樣是藥店。藥店請劉三爺來做,典當,我想跟龐二談一談,請朱福年幫我的忙。」
對他的這番打算,尤五和古應春默然不置可否,這意思就是不以為然。在古應春覺得,胡雪岩不宜做此自己不懂的事業,而劉不才的本性,也不宜於苦幹創業,朱福年則相交未幾,雖說「南蠻不復反矣」,但他究竟有幾許本事,尚未明了,何以輕付以重任?
尤五也略有這樣的想法,此外他還有疑慮,率直問道:「小爺叔,一樣錢莊,一樣絲,都是大本錢,你哪裡還有餘力開當鋪、開藥店?」
「五哥說到要害上來了。」胡雪岩很起勁地,「自然我都有打算。」
胡雪岩的打算,是憑他的信譽、本領,因人成事。阜康設分號,是龐二有過承諾,願意支持的,做絲生意,仍舊是大家集股。開典當的本錢,他看中了蘇州潘叔雅那班富家公子,開藥店則預備在江浙官場上動腦筋。
「我再說,為啥要開典當、開藥店?這兩樣事業,一時都無利可圖,完全是為了公益。我開典當是為方便窮人。「胡雪岩」三個字,曉得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只有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曉得。我以後要讓老百姓都曉得,提起胡雪岩,說一聲:『這個人不錯!』事業就會越做越大。為此,我要開藥店,這是揚名的最好辦法。再說,亂世多病痛,大亂之後,必有瘟疫,將來藥店的生意,利人利己,是一等一的好事業。」
聽得這一說,七姑奶奶首先就欽佩不止。「你聽聽,」她帶點教訓意味地對古應春說,「小爺叔的眼光,才真叫眼光!看到大亂以後了。你要學學小爺叔。」
「本來就跟小爺叔在學。」古應春轉臉問道,「小爺叔,你說開藥店的本錢,出在公家,是怎麼個辦法?」
「這要靠關係了。軍營里自然要用藥,我要跟劉三爺商量,弄兩張好方子,真材實料修合起來。譬如刀傷藥、諸葛行軍散、辟瘟丹之類,要一服見效,與眾不同。這樣子就好稟請各路糧台,先定我們多少,領下價款來做本錢。」
「真是!」七姑奶奶聽得眉飛色舞,「我看世界上,沒有小爺叔沒有辦法的事!」
「七姐,」胡雪岩有些惶恐,「這話捧得我太過分了。一個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就算三頭六臂,又辦得了多少事?要成大事,全靠和衷共濟,說起來我一無所有,有的只是朋友。要拿朋友的事當自己的事,朋友才會拿你的事當自己的事。沒有朋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還是沒有辦法。」
「小爺叔這話一針見血,」尤五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們那一夥弟兄,都當小爺叔好朋友,現在等著你老發號施令呢!」
「你別忙!我答應替你們籌出一條生路來,一定要做到。說句老實話,我眼前第一件大事,就是替你們去開路,大致的辦法,我已經有了——」
這是胡雪岩另一項與民生國計有關的大事業,他準備利用漕幫的人力、水路上的勢力跟現成的船隻,承攬公私貨運,同時以松江漕幫的通裕米行為基礎,大規模販賣糧食。
「亂世米珠薪桂,原因有好多,要一樣樣去考究。兵荒馬亂,田地荒了,出產少了,當然是一個原因,再有一個原因是交通不便,眼看有米的地方因運不出,賣不掉,多麼可惜!這還不算,最可惜的是糟蹋掉了。有些人家積存了好多糧食,長毛一來,燒得光光,或者秋收到了,長毛來了,有稻無人割,白白作踐。能夠想辦法不糟蹋,你們想,於公於私多麼好!」
「有道理!」尤五矍然而起,「前面兩個原因,我懂,後面說的這一層道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倒要請教小爺叔,怎麼樣才能不糟蹋?」
「這就要看局勢了。眼要明,手要快,看啥地方快靠不住了,我們多調船過去,拿存糧搶運出去。能割的稻子,也要搶著割下來。」胡雪岩又說,「這當然要官府幫忙,或者派兵保護,或者關卡上格外通融。只要說好了,五哥,你們將來人和、地利都具備,是獨門生意。」
尤五和古應春都不作聲,兩個人將胡雪岩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才大致懂得了他的做法。這確是一項別人所搶不去的好生意,但是做起來不容易。
「官場的情形,小爺叔你曉得的,未見得肯幫我們的忙。」
「一定肯!只看怎樣說法。其中還有個道理:打仗兩件事,一是兵,二是糧,叫作足食足兵。糧食就這麼多,雙方又是在一塊地方,我們多出一份糧食,長毛就少一份糧食,一進一出,關係不輕。所以,我去一說這層道理,上頭一定會贊成。」
「對!」尤五問道,「小爺叔你預備跟哪個去說?王大老爺?」
「是的。我先跟他去說。事不宜遲,明天我就走!我還有好多法子可以治長毛,譬如加緊緝私,斷絕他們的日用百物的供應之類。」胡雪岩站起身來,很起勁地揮著手,「做小生意遷就局勢,做大生意先幫公家拿局勢扭過來。大局好轉,我們的生意就自然有辦法。你們等著,看我到了杭州,重起爐灶,另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
(未完待續)